洪子诚:承继与告别的难题——谈1990年代初王安忆的两个中篇

乐成评文化 2025-04-12 04:07:37

形式创造意义

这里讨论王安忆的两篇小说,它们都发表在90年代初。一篇是《叔叔的故事》(下面简称《故事》,刊于《收获》1990年第6期),一是《乌托邦诗篇》(下面简称《诗篇》,刊于《钟山》1991年第5期)。虽然故事看起来完全不搭界,不过从一个角度看也可以把它们看作是“姐妹篇”;也就是构成呼应、对话的关系。它们是在时代转折的时刻,对承继与背叛这一主题的不同变奏,或是在不同侧面的展开。前者涉及对虚妄事物的“拆解”,后者涉及精神重建的追寻。在这个历史转换的“季节”,叙述者远远没有另一位作家张承志那样的自信、决断。叙述者讲述在这一问题上的困惑,无解的思考。试图释放心理压力却并未获得快乐,而重建的追寻也深陷困惑之中。总之,都不是快乐的故事。

读这两篇作品,首先要关注“形式”问题。正如有批评家指出的那样,“文本形式”在这里不仅是形式,甚至也不仅是形式与内容不可分离的那种理解;“所有那些思想上的深刻探索都正体现在作品的写作方式中,这方式不是一个容器,而是自身便产生着意义”(宋明炜《〈叔叔的故事〉与小说的艺术》,《文艺争鸣》1999年第5期)。因为我这里是解读文本,所以用“形式”的概念来取代“写作方式”。这两个中篇的形式特征可以归纳为这样几点:第一,叙述是文本展开的方式,这其实也是王安忆小说的主导风格;第二,叙述的多层性;第三,叙述人与叙述对象的结构性关系。

先看《故事》。叙述者“我”的长辈(小说中用“叔叔”来称呼),在50年代因为写了一篇关于一头驴子的文章,被认为是污蔑农民,成为“右派”下放劳动改造。他在苏北的小镇娶妻生子,后来当上学校教员,经历了许多磨难。平反改正之后,由于发表了引起瞩目的作品,成了知名作家,人生进入辉煌的阶段,就嫌弃小镇里的妻子,离婚……这些情节、故事,我们从一些当代作家的经历,也从80年代不少“复出”作家写的伤痕、反思小说中见过,并不陌生。王安忆对这一熟极而腻的故事的“复制”,本身就蕴含着反讽意味。除“复制”之外,还有点“不厚道”(我在台湾清华中文系讲课时,一个学生课堂发言用的词)地让时来运转的“叔叔”,在遭遇和心理上,失去得意和辉煌,让“叔叔”最后明白他的命运并非惬意的诗篇,明白命运的真相是,“原先我以为自己是幸运者,如今却发现不是”。

《诗篇》写的是另一类型的“叔叔”。叙述者的“我”已经是成功的作家,生活顺畅,井然有序,但在一次旅行堵车的偶然事件中,突然感到生命出现一次“受阻与中断”,如“离轨的行星”,失去了目标,便回过头来质疑原先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的合理性。在关于生命意义的追问中,“我”通过对“海岛”上一个作家的关系和怀想——小说没有点明这位作家的名姓,但是许多读者都知道他是陈映真——想以他为榜样来试图回答、解决这个“自找”的难题。这个追寻充满激情,但似乎也并不完满,“孩子”并没能得到有效的,可以信服的答案。

为什么表面看来这两个不相干的中篇可以串联起来读?可以从几个方面来分析。第一,从主旨上说,它们都讨论时代更易时的承继和告别的问题,探讨个体与社会、世界的关系;这是这一特定时间里还不太倦怠,也还肯思考的人都会遇到的问题。王安忆说,《故事》是对一个时代的检讨、总结;容纳了她多年来最饱满的情感和思想。她又在另一个地方说,“前辈,供我们承继,也供我们背叛”。这两个中篇,都是“时代更替”时刻,“孩子”曾经仰望的“前辈”形象坍塌,“孩子”精神出现危机时候,对克服困境的追索。

第二,都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叙述者“我”也常常替换为“孩子”、“孩子我”的称谓。叙述者不是冷静的旁观者,在作品中扮演着叙述策动、故事编排和评论的角色。叙述来自有关生活意义的动机,这个动机很重要,难以回避,也预先知道可能没有结果。所以,《故事》开头这样交代,“我选择了一个我不胜任的故事来讲,甚至不顾失败的命运,因为讲故事的欲望是那么强烈,而除了这个不胜任的故事,我没有其他故事好讲。或者说,假如不将这个故事讲完,我就没法讲其他的故事”。

作为思想随笔的小说

第三,从体裁说,它们是“小说”,不过,作为读者的我也会把它们读作思想随笔;用时髦的话说,涉及“跨文体”的问题。文体的变异和交叉,在90年代初不是单一现象。面对晦暗不明的社会境况,和人们遭遇重大挫折发生的精神危机,既有的形式似乎难以有效承担探索、表达的需求。于是,出现了不像诗的诗(于坚《0档案》、西川《致敬》),文学和历史边界的模糊(张承志《心灵史》),纪实对虚构的“入侵”(王安忆《故事》、《诗篇》,以及《纪实与虚构》),词语构成小说的“人物”(韩少功《马桥词典》)……王安忆说,“叙述的方式”是她这个阶段写作的主要方式;“我以为叙述方式是小说真正的本质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中,我将人物的对话也作为叙述部分,以叙述来处理。任何景物的描写我都将其演化成叙述的存在,画面由叙述来处理,而不是直接展现,时间和空间的秩序也以叙述的条件为原则。” (王安忆《近年创作谈》,见《随笔集》,中国华侨出版社1995年) “叙述”是否是小说真正的本质方式姑且不论,但对叙述的重视,80年代初王安忆的许多作品都已有这样的实践,如《小鲍庄》等。重视叙述,将现代小说朝“讲故事”的方向靠拢,并在虚构的故事框架中嵌入“真实”的人、事,这确是这一时期王安忆小说的倾向。生活中的和文本中故事难以截然分判,是她这个阶段写作有意识的艺术方法。她赋予叙述以“无限”的权力,可以聚拢、处理所需的广泛信息,打破叙述的时空限制,打破写实与虚构的边界,让各种情景、材料处于对比、互否、以至拆解的关系中。她热衷的不是现实主义的“典型环境典型人物”,是要对某一时代的某类人物进行概括评议。在这里,“纪实”包含了现实批评指向的犀利,“虚构”则面对“时代人格”的思考高度的提升。“叙述”功能、权力的扩张,也为叙述人留出推论、阐释、评议的余地。这是我为什么将王安忆这一类型的写作,在性质上看作特殊的思想随笔的原因。

重述:让器皿碎裂一地

《故事》对80年代的“叔叔”们讲述的故事的解构,是通过重述、“仿作”来实现的。它将故事的构思、编造的过程置于“前台”,借助对原有“故事”的仿作、改写,以及对情节的多种设计,因果的假设推论,来破除80年代“叔叔”对时代和自身历史的“真实反映”的幻觉。这是“多层叙述”。我们都知道,在80年代,许多复出作家都写作了以自己的经历为“底本”的“灾难小说”,他们情节的基本模式是:灾难发生(因某篇文章,或有某种“异端”言论遭罪);灾难降临(被发配到偏远山区、农村劳动改造,忍饥挨饿,受到凌辱);精神得救(底层民众,尤其是“民女”的同情的救赎);灾难解除(时来运转,落难者原先不实“罪责”解除,也凭借其写作才情转化为“文化英雄”)。王安忆的《故事》也是仿照这样的模式叙述。不过,她在重述、改写中,既改变了思想情感基调,赋予反讽意味,也改变了“叔叔”幸福生活,让这种生活具有悲剧性质。举一个大家熟知的小说中“叔叔”读书的场景,这样的情景出现在如《绿化树》这样的作品中。

我(指章永璘——引者)每晚吃完伙房打来的饭,就夹着《资本论》到她那里去读……我偶尔侧过头去,她(指马樱花——引者)会抬起美丽的眼睛给我一个会意的、娇媚的微笑。那容光焕发的脸,表明了她在这种气氛里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她享受着一个女人的权利。后来,我才渐渐感觉到,她把有一个男人在她旁边正正经经地念书,当作由童年时的印象形成的一个憧憬,一个美丽的梦,也是中国妇女的一个古老的传统的幻想。

王安忆的《故事》重述了这个情景,不过,精神享受的所有权由男性主人公转移给了“妻子”:

读书的时候,叔叔的心境是平静和愉快的。当他在灯下静静读书的时候,他妻子的心境也是平静和愉快的,一针针咝咝啦啦地纳着鞋底,看着他魁伟的背影猫似的伏在桌上,感到彻心的安慰。她想她降住了一条龙,喜气洋洋的。她温柔地想:我要待你好,我要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地待你好!这样的夜晚总是很缠绵,直到东方欲晓。

这确实是存在于不少古代和现代小说中的“中国妇女的一个古老的传统的幻想”。不过,王安忆无情地让有着“世俗”生活逻辑的妻子拆解这一妩媚、温情脉脉的幻梦,其情景如掉落的器皿碎裂一地,击碎章永璘接过马缨花“宝贵的馍馍”时,“心中便升起威尔第《安魂曲》的宏大规律”的悲壮、神圣的自恋。王安忆写道:

……会有那么一天,当叔叔的妻子对他说:看书吧!叔叔突然地勃然大怒。他抬起胳膊将桌子上的书扫到地上,又一脚将桌前的椅子踢翻,咬牙切齿道:看书,看书,看你妈的书!……开始,叔叔的妻子惊呆了,吓坏了,因为她没有想到叔叔还会有这么大的火气,……可是她仅仅只怔了一会儿工夫,就镇定下来。她不由得怒从中来,她将大宝朝床上一推,站到叔叔跟前,说:“你有什么话尽管直接说,用不着这样指着桑树骂槐树;这个家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你如不满意尽可以走;烧你吃,做给你穿,我兄弟借书给你看,我妈这么大岁数给你带孩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摆什么款儿?你拿上你的东西走好了,现在就走!”

《故事》被看作是与80年代的告别,告别那个理想的,普遍认为“明天会更好”的时代,质疑了80年代以个体为中心的现代化的逻辑。不过需要补充的是,80年代并非是一个没有裂痕的整体,事实上存在不同(这一不同也是不同的叙述所构造)的80年代。80年代的“新启蒙”需要反思,而启蒙的任务却并未完结。《故事》所要“背叛”、拆解的,是强悍、自信但也孱弱的“叔叔”们塑造的那个时代图景,那种“历史终点”的意识。它尖锐地揭示了这些“幸运的人”其实不幸。揭示了那些熟读《资本论》,经历了血与火的淬炼,“在清水里浸泡三次,在血水中沐浴三次,在碱水里再煮三次”(《绿化树》的题词,来自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的,灵魂已经净化的曾经落难者,骨子里其实深藏着传统文人的优越感,他们一心想凭借知识以求闻达。“叔叔”的那种“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故事其实毫无创造性,延续的是塑造美丽温柔女性的“拯救者”以提升自己,自我宣扬的俗套。他们不肯勇敢承认“复出”之后“所获得的一切”,成为“文化英雄”, “只是体制的一种威慑性的补偿”,这种补偿,“在社会体制中甚至超出50年代的地位和声誉” (贺桂梅《人文学的想象力》,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他们不愿正视得到的“恩典”,“既是赐予或馈赠,又是威胁”这一事实(特雷西《诠释学、宗教、希望——多元性与含混性》,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也没有能正视他们的写作不断重复渲染曾经的受害者身份,不厌其烦地采用自传性(或类乎自传性)的材料来维护受害者的“地位”,是为了长期保持利益索取的权利。这正如一位学者分析的:

保留受害者角色比接受对所受伤害(假设伤害是真实的)的修好更有利:与短暂的满足不同,您保留着长期的优势,其他人对您的关注和承认得到了保证。……过去的伤害愈大,现在的权利愈大。(托多罗夫2007年10月24日在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题为《恶的记忆,善的向往》的演讲,《跨文化交流》第23辑)

自然,这里并不是要全面质疑、否定“叔叔们”在80年代的叙述,他们在“新启蒙”思潮的具有积极意义的传播中的功绩。事实上,《故事》的质疑、探索的强烈欲望的火种,恰恰就来自80年代个体的觉醒。因此,“孩子”在质疑、告别的同时,也要对“叔叔”保留充分的敬意。

另寻“拯救者”

不过,对这样的“叔叔”,“孩子”一段时间的强烈失望也是可以理解的。这种失望对重视生活意义的“孩子”的打击具有“震撼性”;他(她)不能没有可以依靠的传统,不能没有可以扎根的土壤,他(她)要执着地另找到生活的力量和信念。于是,在《诗篇》中,“孩子”找到一个人,那个海岛上的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也是个作家,怀着对世界未来的理想主义信仰,并从这一信仰出发来确立他的克服现实缺陷的拯救态度和行动。叙述者“我”与“这个人”的关系,对他的精神的理解、接近,构成克服精神危机的凭借。“这个人”的思想行动,人的精神,成为“解救我的力量”,他“使我处在一双假想的眼睛的注视之下”,推动我对生命意义的寻找。这样,“孩子”的精神困境似乎获得了“拯救”。

不过,我们在《诗篇》中,同样发现叙述的不确定性。与《故事》一样,《诗篇》也不是封闭式的结构。这种开放式与《故事》不同,更多地体现为以叙述为基本展开的方式中,存在着不同的时间点,作品中用“当时”、“后来”、“成年之后”、“多年之后”来表征。“时间”是构成小说不确定性的因素。在第一人称的叙述中,经常出现这样的时间标识:“我现在回想”“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现在觉得”……如小说写到我去美国爱荷华,“这个人”来机场接我,“他的眼睛很‘仁慈’。‘仁慈’是我成年之后逐渐找到的两个字,当时我是用‘亲切’这两个字来替代的”。又如写到“我”对这个人写“三角脸”的小说(指《将军族》)感兴趣的原因之后,说“这原因是我成年之后所总结的”。也就是说,对同一事件的情感、判断、感觉有不同时间点的递进、变化。这些时间上的“当时”和“后来”,又都是在写作、叙述的“现在”整理的,因此也包含着“现在”的评价和情感。《诗篇》明确划分经验、感受的时间点,是服务于小说讲述心理过程的需要,但反过来又常常模糊了这种时间性。叙述上时间点的强调和模糊,叙述语调上存在的不确定性,在表达确然的同时,也带来干扰,质疑了这种确信。可以说,《诗篇》也存在着不同的声音。对这位具有乌托邦理想精神的前辈的信仰,也包含了疑惑和犹豫。不同的声音提出的问题是,没有乌托邦精神支持的生活是可能的吗?但是从感悟和信仰作为依托的理想是可靠的吗?因此,《诗篇》和《故事》一样,它们都不是提供答案的快乐的故事,自然不快乐的性质各不相同。无论是背叛还是追寻,都充满挣扎,原先的榜样形象坍塌,新的偶像也未能坚实稳固。“我总是从他的期望旁边滑过去”,“我一直追索着他,结果只染上了他的失望”;“我从来没有赶上过他,而他已经被时代抛在身后,成了掉队者,就好像理想国乌托邦,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却已经熟极而腻……” 结论是:“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快乐的孩子,却忽然明白其实不是”。

这是写在90年代初,如果放在30多年后的今天不知道作家重写《诗篇》,对“海岛”上那个理想主义作家思想的现实意义,对他的评价会不会发生变化?

自取的痛苦

这好像是一个预言,此后二三十年中,理想主义“重建”的命题一再提出,并不断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这让人想起1976年的一首诗,尽管世情已经发生巨变,王安忆写到的“叔叔”们大多离世,而作品中的“孩子”也进入中年阶段,他们的生活境况和情感性质自然也各自变化和分裂。总之,不再能以“总体”的形象出现。不过,执着于寻找生活意义的追寻者仍存在,他们的探求和困惑仍在延续。1976年的这首诗的关键词是“自觉”,也是“不幸”。其中的一段是:

他们的不幸,来自理想的不幸

但他们的痛苦却是自取的

是自觉让思想变得尖锐

并由于自觉而失血

因而不能与传统和解

虽然在他们诞生之前

世界,早已不洁地存在很久了

他们却仍要找到

第一个发现“真理”的罪犯

以及拆毁记忆

所需要的时间

令人感动的是这种“自取”的痛苦,和不放弃的“仍要找到”的自觉,以及不避挣扎的对虚假记忆的拆毁和渴望重建。只是《故事》中的“孩子”不知道是否会料想到,在讲述“叔叔”的故事的同时或稍后,“孩子”这一代的功成名就者在90年代之后,也在大量重复他们曾经“反叛”的“叔叔”们的思想逻辑和行为方式。这种承继、反叛的循环,是难以挣脱的历史宿命吗?而“孩子”们总是要生活在这种拆毁记忆的痛苦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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