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土”之父章福庆的凡人传奇

乐成评文化 2025-04-10 04:13:23

作为鲁迅笔下的经典形象,“闰土”早已广为人知——他本是一个勇敢、聪敏、生龙活虎般的少年,成年后却在生活的沉重压力下,变得麻木、迟钝、寡言少语,像一个木偶人。

闰土代表了那个时代中国农民的普遍悲剧,他的原型叫章运水。若深入了解会发现,章运水的父亲章福庆的悲剧性更强——他多才多艺、身负武功,颇有侠义之风,深受劳动阶层的拥戴,但是由于得不到命运的垂青,一辈子只能奔波劳碌。在鲁迅笔下,章福庆只是作为“闰土”的陪衬被一笔带过。周作人却在《鲁迅的故家》里提到过章福庆。而由鲁迅三弟周建人口述、周晔整理的《鲁迅故家的败落》一书,对章福庆有较为详细的描写,为我们留下了一段令人感喟的凡人传奇。

吃苦耐劳 多才多艺

早在鲁迅出生之前,章福庆就在绍兴周家做忙月。“忙月”这个词,鲁迅在《故乡》里专门有解释——“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鲁迅出生后,需要找一个奶娘,刚好章福庆的老婆合适,鲁迅的曾祖母便叫她来看看。章福庆的老婆当时26岁,生得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性情也很开朗,便被雇用下来了。

章福庆,小孩们都叫他庆叔。他特别能吃苦耐劳,而且十分多才多艺。据周作人《鲁迅的故家·后园》介绍,鲁迅家的后园,也就是鲁迅笔下的那个“百草园”,是一个占地大约两亩的园子,其中约五分之三是菜园。庆叔在这里为周家种些黄瓜、白菜、萝卜之类的蔬菜。在周建人的幼年记忆中,当秋冬之交,青菜大量收获的季节,就需要制作腌菜。将白菜切了菜头,晾到相当程度,要放进大缸里去腌,这时候照例要请庆叔,先用温水洗了脚,随即爬入七石缸内,在盐和排好的白菜上面反复地踏,每加上一排菜,便要踏好一会儿,这样直到齐缸沿为止,压上大石块,这就要吃上一年了。

在鲁迅三兄弟的曾祖母于1893年年初去世之前,周家尚有四五十亩稻田,每年收租可以收到四千多斤的谷子。谷不很干燥,须得把它晒干了,以便存储,晒谷的工作也由庆叔承担。周建人记得,在晒谷以前,庆叔有好几天要做准备:做补簟的工作,把竹簟破缺霉朽的地方拆掉,把新的小毛竹劈开,做成篾片,再镶在簟上,把新篾补上去。补好簟,整理好后园的晒场,把簟摊在晒场上,从仓间挑出谷来,一张簟上挑上一箩谷,拿起一把长柄的木铲,将谷从中间撒向四面,刚刚摊到簟边。他便又回到自己的工作间做别的活了。到了中午,他拉簟的四角,把谷又集中到中间一堆,然后又用长柄木铲摊开,使谷翻一个面,又晒一下午。他干什么活,都非常纯熟灵巧。晒过谷,便要脱粒了。庆叔的工作坊有柭(bā)、风箱、捣臼、捣杵这些工具,一番操作之后,白白的米粒就出来了。庆叔把米挑回仓间,周家一年的粮食就都在这里了。

这一件大事忙完以后,庆叔就开始编进科举考场时要提的“考篮”,篮上编入福禄寿喜等字样,又编送礼用的提盒、花盒、灶头用的箩筐,编买菜用的篮子,做竹椅竹凳。周家用的竹器都由他包了。这些用具都做完了以后,庆叔就给周建人他们几个小孩子做竹制玩具——能吹的竹箫,会扭动的竹蛇,还有一个镂空的竹球,球里面又有一个小球,小球里面装石子,大球下面一个把手,拿在手里摇起来“哗啦哗啦”地响,很好玩。周建人感到诧异的是,平时也没看见庆叔读书写信,他却能在竹器上刻很好的字和画。周建人下象棋,也是庆叔教的。庆叔还告诉周建人很多事情,包括乡下的情况、发生的新闻、新奇的故事,童年的周建人总是听得出神。开春以后,农村里的大忙季节就要来到了,庆叔整理好周家的菜园,又赶紧回到他海边的家里忙碌。

鲁迅在《故乡》里写过“闰土”给“我”讲雪地里捕鸟的事,让“我”十分神往。实际上,“闰土”原型章运水到周家帮忙的那年冬天,下雪比往年多,堆积得有尺把厚。据周建人回忆,章运水到的第二天,庆叔、运水就和周家兄弟一起到百草园去捕鸟了。庆叔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根短棒撑起一面大竹筛,下面撒些秕谷,短棒上系了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到鸟雀走到竹筛底下来啄秕谷的时候,就把绳子一拉,把这些鸟雀都罩住了。运水也有这本领,小半天便能捉到几十只。“我大哥试了一试,看见鸟雀进了竹筛底下,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有一次捉住了,也不过三四只。庆叔说我大哥太心急哩,来不及等它们走到中间去,便拉了绳,让它们逃脱了。”周建人在《鲁迅故家的败落》里这样写道。

身负武功 仗义行侠

周建人有个堂叔祖名叫周子京,就是鲁迅小说《白光》里陈士成的原型,后来发疯而死。周子京死后,他的母亲(周建人称作“十二曾叔祖母”)独自生活,雇了个烧饭妈妈服侍她。烧饭妈妈的丈夫,每到黄昏时候,常常来向老婆讨钱喝酒,若不给他还要动手打人,打得烧饭妈妈大哭大喊,十二曾叔祖母吓得钻进自己的房里,不敢出来相劝。

有一天晚上,周建人家里正吃过晚饭,忽然听得十二曾叔祖母大喊:“眠床要塌了,眠床要塌了!”周建人飞奔过去,只见烧饭妈妈钻在十二曾叔祖母的床底下,双手抱住床脚,而她的丈夫拉住她的脚,想把她从床底下拖出来。

正在这时,章福庆也赶来了。他问:“什么事,什么事?”那男人放开他老婆的脚,回答:“她逃进床底下去了,我要拉她出来!”

“你拉她出来做什么?”庆叔问。

“这不用你管!”那男人气势汹汹地回答,他站立起来的时候,比章福庆高大魁梧。

“你又来打老婆了。”

“打老婆又怎么样?天下通行!”

“她赚几个辛苦钱,你来逼她,说了又不听,你是个人吗?”

“我不是人?”那男人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一边说就一拳头打过来了。庆叔让开,说:“我是好心相劝,你还是把酒戒了吧!”

“谁要你多管闲事?”那男人仗着自己是蒋门神一样的身材,又是一拳打来。这回庆叔可不客气了,他闪开,还了一拳。这一拳竟如此有力,使那男人弹出房门,跌到院子里去了。最后庆叔把他衣领抓住,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拎出桂花明堂(周家宅院中的一个院落),又是两巴掌一拳头,每拎出一个院子,都给他两巴掌一拳头,一直到大门外,那男人跌倒在街心,庆叔这才回转进来了。周建人一路跟着,只见庆叔脸不红,气不喘,好像没花什么力气似的。周建人看着看着,不禁大大地佩服起来,真看不出庆叔还有这般武艺。

庆叔这一着也实在灵,以后这男人再也不上门来了,烧饭妈妈不再担惊受怕了,一直做到几年后,十二曾叔祖母过世,在入殡出丧以后,烧饭妈妈才回去。

这件“仗义行侠”之事给周建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直到他在90高龄时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

大将风度 野草命运

章福庆受到周家三台门(周氏大家族在绍兴的三处宅邸)工人们的普遍尊重。大家都叫他“班长”,不过这“班长”是戏班子的班长,由班长指挥,一个班子就好演出一台戏,大概是这个意思。有一次,传来消息:和房(与鲁迅家同族的另一个房派)捉住一个打架的人,庆叔说,他去看看,一看原来是章介千(鲁迅父亲的姑父)家做工的,在大厅的柱子上绑着。为什么被捉呢?和房的老工人文相说,船过水城门的时候,和房的船要进来,对方的船要出去,城门狭窄,谁都不愿让,要抢先,就打起来了,结果因为和房人多势众,把对方捉来了。庆叔说:“这是章介千家的工人,放掉吧!”文相说:“班长讲了,快放掉,放掉!”三台门的工人都听他的话。

那时候周建人十四五岁,无论是下象棋或谈天,他经常和庆叔面对面坐着,看着他饱经沧桑的脸。这脸是长方的,鼻子直而削,目光有神,眉毛很浓。周建人总觉得,庆叔不仅是“班长”,而且有大将风度。如果打起仗来,他一定临阵不惧,能从容自如地指挥他的军队,出奇制胜地把敌人打败。可惜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1903年秋后,庆叔最后一次到周家来时,周建人发觉他明显地老了,而且神情忧郁,好像有什么事。周建人惊讶地问:“庆叔,你怎么啦?”庆叔说他身体不大好,不如以前了。这是真的,一袋谷子,以前他轻飘飘地拎起来,掮上就走了,现在呢,他自己放不上肩,要别人来帮他掮上,而且走几步路,就有点喘。后来,周建人从母亲那里听说,庆叔为他的儿子运水离婚的事花了一笔钱,本就不宽裕的庆叔更加力不从心了。就在这一年秋天,庆叔去世了。庆叔家里只有两亩沙地,因此不得不出来到周家做忙月。在庆叔死时,这两亩地也被卖掉了。

“他勤劳勇敢,有智慧有能力,我了解他,他却不为世人所知。唉!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这些善良、智慧的劳动者的魂灵!”周建人由衷地为他惋惜,并为章福庆写下了这段凡人传奇。

文/张德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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