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下开餐厅|虽然老板是只狗

啊巧吃喝 2025-04-08 09:23:26

那家餐馆真的有在好好做菜。虽然老板是只狗。

你不一定能找到它。它太普通了,夹在上海马路边大大小小的馆子中间,像春天下午一场短暂的雨。你分不清它和傍晚那场雨有什么分别,甚至不觉得那天的雨中间停过。绵绵密密,纷纷霏霏,一天就过去了。

麻辣烫,沙县小吃,馄饨,生煎包,潮汕米粉,咖啡,烟酒,一条马路就到尽头。换成其他名字又是弯弯曲曲被法国梧桐陪伴着的一条路。

那家小馆子就在其中,店面不大,借了老式民房的一楼,门上灯牌两个黑体字「饭馆」。里面干净整洁,老式半墙护墙板围住 8 张长桌 32 把靠背木椅,夏天的时候吊扇慢悠悠转着搅动空气和油腻腻的香味,冬天最冷的天也要开一扇门,靠塑料门帘挡风。

老板不喜欢空调,也不喜欢厨房。店里就他一个,里里外外地忙,他干脆把厨房和大厅的墙壁打通,做了半高的隔断。客人推门进来总是要一愣,先不说招牌语焉不详,不知道饭馆做的什么菜,更没想到迎面就是一个操作台,上面两个炉灶,不过多数客人也就愣一下,慢下的半拍里隐约觉得不对劲,脚已经把人带到座位上。

冬至那天最后一位客人就是这么进来的。晚上 10 点多,他掀开帘子,坐进最里面的桌,连续打了两个寒战,四下看。没有看到人,也没有找到点单二维码。客人不由自主又打了两个寒战,棕色棉衣上小水珠颤巍巍落下。衣服有些旧了,防水涂层不是很防水,雨水透进内衬里。屁股在冷板凳上坐不住,站起来又坐下。冬至,店关得早,马路上黑漆漆,只有这家店门口透出一块方亮。

「吃点什么?」老板出来问。

「这有什么?」

「没剩什么了。蔬菜和牛羊鱼明早去进。」

客人不知道怎么好,抬头看老板。

老板也看客人,30 岁出头的北方男人,长着的脸湿漉漉、沉甸甸,还没上年纪已经皱巴巴的。

「有豆腐,吃点热的吧。」没等客人反应,他就走进厨房忙乎。

豆腐切成块,开火,不粘锅喷少许油,豆腐一块块放,沿锅边滑进锅底,油嘶嘶叫起来,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嘶嘶滋滋滋,急促细碎不绝于耳,夹杂清脆的爆裂声,和香味热气一块弥漫,把屋子填满。客人的肩膀放下来,看起来没那么冷了。老板慢悠悠给豆腐翻个,等到煎到两面金黄取出放到碗里。另一个炉灶上砂锅已经烧热,倒入芝麻油,再加上冰箱冷藏室里最后一点肉末,中火煸炒,炒到变色,之前切好的葱姜蒜连同豆豉一起入场,经过煸炒,香味自此有了灵魂,把人叫醒。客人咽下口水。老板看火候差不多,倒入碗里的煎豆腐,半碗热水,生抽白胡椒调味,盖盖小火焖煮。5 分钟后关火端到客人面前。

饭现成的,电饭煲热一下,盛在汤碗里给客人。「我们的饭碗小,你直接用汤碗吧。」老板说。

年轻人点点头,顾不上其他,第一口进嘴后就停不下来。豆腐吸足汤水肉汁,豆豉肉末酱香味道最下饭,狼吞虎咽半锅豆腐下肚,身体发热,眼皮跟着发沉,好像踩进云里。

「谢谢老板。还好你家没关门。」「这么晚还在外面跑?」「恩,有一样东西要还给别人。」老板瞥了一眼客人,低头收拾餐具,「还掉了吗?」

「没。没找到人。已经过去很多年。」「多久?」「3 年。」「对人来说,还好。」老板挠了挠头说。

「一开始,我以为是那个人借了我的东西。后来才发现我搞错了,是我欠了他。用了 3 年才明白。」

老板想,其实也还好,人有几十年光阴。3 年的误会不算久。你们还来得及。但它没有说,只是又挠了挠头。

客人忽然安静了。断崖式的安静引起他的注意。老板的目光从洗碗池抬起来,发现客人瞪大眼僵在座位上。

老板记得第一次看见客人这个样子时,还怕他们是食物中毒出现精神症状。后来发生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每年总会有几个客人发现 —— 他是只狗。

「对,你没有看错。我是一只狗。」「怎么会?」

老板熟练回答:「技术上的问题都可以通过工具解决。这些厨具也不是我设计的,他们从我回到这个世界后就有了。说话做饭还有刚才你看到我做的所有事,也都是回来后自然而然就会的。简单说,我就是突然理所当然成了一个饭馆老板。」

「身为一只狗?」「恩,其实这个世界什么事都会发生,只要你很想很想。」「比如找到一个很久不联系的人?」「恩,比如把重要的东西还给重要的人。」

「没有人发现你 —— ?」客人顿了顿,他想起自己的后知后觉。

「不想看的东西,人类看不见。眼睛可以看见,也可以蒙蔽。人类最后看见的都是他们想看到的。再说了,有几个吃饭的客人会看老板长相?来的时候你们都又饿又累。」

客人点点头,「为什么想开餐馆?」

「因为路上有好多又饿又累的人。」

「小狗真好。」

「是吧。」

「但还是奇怪。一只狗开的饭馆。今天是冬至。难怪老人说今天晚上不该出门。」

「今天是冬至,但和这个没关系。」「以后我来,这个店还会在?」「大概率会在。你出门在外又累又饿的时候随时来。」「菜很好吃,很香,热乎乎的。」「是吧。」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关门收拾。老板给自己又做了这道豆豉肉末豆腐。这是冬天它最喜欢的一个菜,浓郁温暖下饭,像那些风尘仆仆穿厚棉衣的人会给你的拥抱,或者在外面玩了一天跑回来的长毛狗会给你的拥抱。它常常做给那些需要这样拥抱的客人吃。除了油腻腻的香气和温暖以外,老板还喜欢油珠滋滋嘶嘶在锅里响的声音,好像有很多话着急说,生怕说不完被打断,热烈又急促。它喜欢听各种声音,什么动静都不放过。它的主人和它一样迷恋声响,用老式录音机收集声音,每次出远门都带回好多声音给留它听。再后来,主人不出门了,天天在家里录它的呼吸声。

眨眼过了年,就到了初春,墙上、树下、湖面全是好看的光影轻轻晃来晃去。店里最忙的时候来了一个客人。老板一直没有招待它,它好脾气,安静坐在位子上。有客人要它让座,它就乖乖跑到墙角蹲着,一直等到打烊。

「要吃点什么?」老板拖了一张椅子给它,然后坐到它对面,如果有人经过看到这场景一定觉得非常奇怪。一条狗和一只鬃狮蜥蜴面对面坐着,这种事不常发生。

「我不知道。实际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顺着一条光的长廊走,走到尽头就到了你这。」

「我这里是饭馆。」

「啊。」蜥蜴有些困惑,不知道在这里它应该被摆上盘,还是可以做一名客人,「我叫糖小星。」最后它决定自报家门。

老板有些吃惊,上下打量面前这只蜥蜴。每个来这的动物有它出现的原因。 蜥蜴一身柠檬黄几何鳞片。而老板自己一身蜜糖色卷毛。

「我叫糖小恩。」「原来是这样。」蜥蜴点点头。「你知道我?」「我知道。她一直提起你,虽然说的时候从来没有意识到。」

「主人吗?」「对,我们的主人。」

他们是被同一个人养大的。这就是为什么小蜥蜴会出现在这。糖小恩点点头。他想问但最后还是没有问那个问题。它看着糖小星觉得有些难过。如果糖小星来它这了,就意味着 ——

「你多大了?」「我从蛋里出来有 11 个月。」

「还没有成年啊。」糖小恩站起来,打开冰箱,没有找到油麦菜之类水分少的蔬菜。「你今天第一天,我们吃点不一样的。」

「我没有钱。」「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还。」

「我以后都会在这里了吗?」糖小星的视线跟着糖小恩在厨房里转,看他拿出毛乎乎丑得不能再丑的长条状茎块东西开始去皮。褐色的皮被刮掉,露出白色粉嫩的肉。

「除非你想离开。」糖小恩注意到糖小星的好奇,「这是山药,我们今天吃山药饭。」

「我不离开。我好像 ——」糖小星闭起眼睛思考,眼睑像卷帘门一样合起来盖住金色的虹膜和黑眼珠。他只有在很努力思考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一直会跟在你屁股后面。比如这里,比如主人那里。」

糖小星告诉糖小恩,在糖小恩离开主人后,主人的好朋友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主人。主人给它起名叫糖小星。因为它眼睛后面的花纹像星星,也因为它就是她黑夜里的星星。糖小星还告诉糖小恩。它来到家里没多久就学会自己开笼子跑出去,那时候它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大。主人吓坏了,怕一不留神踩到它,翻天覆地找了半年,发现它俯伏在糖小恩的窝里。

「我的窝还在?」糖小恩伸爪子挠脸,它忘了它对山药过敏。

「一直都在。还有碗。我每次偷偷跑出笼子不是呆在你的窝里就是碗里。」

糖小恩没有接话。它猜主人说不定脑袋里会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主人每次发现我,都没有马上抓我回去,而是看了我很久。」糖小星说,「她把我当作了你,她以为是你回去找她了。」

糖小恩拿出一小把尖椒,红的绿的,细细剁碎,「她这么说的吗?」

「她没有说。这个想法太奇怪,说出口会被人笑的。思念特别深的话都不能说出口,别人只会觉得疯狂。」糖小星侧过脸说。

糖小恩揉眼睛。它对山药过敏,不过忍忍就好。它把山药去皮切段和米饭一起放电饭煲煮。刚才剁碎的红尖椒、绿尖椒倒进三勺生抽、一勺白芝麻、半勺辣椒粉还有枫糖,最后点一点香油,搅拌均匀,就等米饭出锅淋上。

小星待在旁边看他忙,忙起来眼睛就不痒了。「我的确不是你的转世对吧,不然我们两个不会一起出现在这。」「应该。」

「而且你的本事我一点都不会。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开饭馆?」「因为路上很多人又累又饿。」「你会给他们做饭?」「我会给进来的每个人做饭,做他们最需要的饭菜。」

「狗真好。」「是吧。以后你也留下来帮忙吧。我教你。」

「好,为什么我们的饭馆连名字也没有,为什么要开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

「最早店开在使馆区附近弄堂里独门独院的小楼里,环境好,装修风雅,地方小得让人牵肠挂肚,熟客生客来都要预定。几个月不到饭馆就招来很多网红。我慌忙跑路。不起眼的老板才需要出挑的店面。本身就奇怪的老板,比如狗,店面最好低调。」

「低调好,可是为什么要躲网红?」

糖小恩告诉糖小星许多人来根本不为吃饭。菜端上桌只拍照视频,他们夹起菜碰碰嘴唇或者干脆不吃,对着镜头摆 Pose 说夸张话。做完后急匆匆又去下一家。糖小恩招待不来他们,每次都表情管理失败。一条小狗,哪怕上了年纪也还是一条小狗,每次看到人们坦然无愧地张口说谎,仍旧会感到震惊。人类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小恩不知道小星到底明白多少,不过米饭已经煮好。它打开锅,蒸汽升腾,在一片好看的雾气里盛出两碗米饭,递给小星一碗。

小星埋头拿勺子认真搅拌,它挖了一大口塞进三角形的嘴里。白色米饭和白色山药黏糊糊粘在一起,看起来寡淡,吃起来香甜。它连吞几口,忽然想起还有酱汁,倒了一点在饭里搅拌,更好吃了。

「好吃,吃了。」「吃了身体就暖和了,没那么冷。」

「恩,死亡是有点冷。」「啊,我记得我好像死了。你也是。」小星终于想起来了。

小星问小恩,它们到底是不是鬼魂?

小恩不知道。它只知道它是从死后的世界重回了人间。也没有经过什么考验,只是沿着一条光的甬道跑,跑到尽头发现又回来。它不知道自己是鬼魂还是算重生,好像没那么重要。能拿得起锅铲,做出来的菜好吃就够了。它不介意人们知道它是只狗,但它不想让别人知道它死过。大家害怕死去的东西,更害怕死去的东西回来。可是有时候,它们回来只是因为想念和牵挂。

小狗的生命只有十几年,所以牵挂更重一些。它记得主人喜欢的味道,一年四季喜欢的菜。它记得她和它一样喜欢听油热的声音,一样迷恋各种声响。每次主人出远门回来都会把收集的各种声音放给它听。18 岁的时候,它的腿和耳朵都不好使了,每天闭着眼躺在窝里。主人就守在它身边,哪里都不去,紧张兮兮听它的呼吸,好像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声音。主人把它的呼吸声录下来,电脑内存放不下就放到云上。只要它有气息,主人就会一直录下去。可它越来越累,每一口气都好像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它的呼吸声微弱细长,像一头系着风筝的绳子,风要把风筝带走。绳子被拉得笔直,勒在一个人的心里。风一直在吹。拉住它的手一直没松。时间好像没了意义。它一次次想现在还不行,现在还不能飞走,一次次把吐出的气又吸进来。风筝眼看要飞走了。绳子绷得越来越紧。它想,勒着的那颗心一定很疼。它想,现在还不行。

那年 4 月的一天,外面的风特别大,呼啸着拍打窗框,忽然有那么一刻,世界安静了。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声音。没有心跳声,没有血液流动声,也没有呼吸声。它好像可以停在那里,再也不努力了。它闭着眼,说了再见。

它没想到原来再见真的可以再见。

糖小恩再来到人间的时候正是春天。鲜花铺满枝头,像云一样。它成了饭馆老板,一做就是 3 年。它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只想一天一天好好过,给客人做好吃的菜。它不想挣钱也不考虑招人,没想到糖小星出现了。

「所以,你是死了吗?可你还那么小。」糖小恩有些难过。「我生病了,去了错的医院。她很后悔。」糖小星说。

糖小恩不记得主人为什么事后悔过,人生原来就是这样,好的坏的。遇到不同的人,变得不一样。它的主人现在在这个世界上知道了后悔的滋味,那味道像不像坛子里泡了很久的酸梅呢?

「你喜欢现在做的事吗?」小星问。

「喜欢。我喜欢做她喜欢吃的菜,喜欢路上的人不累不饿,我喜欢他们喜欢她喜欢的味道。」「这是你的梦想?」糖小恩摇头。「每条小狗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人一辈子的小狗。小狗到老了还是小狗。」

「蜥蜴不一样。不过我和你一样。」小星伸出舌头,轻轻点了点糖小恩湿漉漉的鼻尖。「我刚才给我们的小店起了个新名字。」糖小恩说。「恩,是什么?」

「星恩小馆。」

一开始糖小星不明白糖小恩回来后为什么没有去找主人。它自己试了几次就明白了。只要去找主人,它们就会迷路。不管选择什么路线,什么交通工具,什么时候,最后的结果都是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店门口,看见星恩小馆的招牌。

「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找她?」小星气得下巴都黑了。

「因为离开的人不好轻易回去。能在一个世界已经很好。你想想,路上的人说不定谁就认识她,说不定就会有人和她的幸福有关,我们让路上的人不累不饿……」糖小恩把小星放到有阳光的地方。

「恩,每个人都可以幸福地走在路上的世界很好。可我们只是开小饭馆的。」

「那我们也能让遇到我们的人开心,哪怕只是一顿饭的时间。」糖小恩一边说一边起身。

它要赶下午去西北的火车。星恩小馆只做当季菜,蔬菜尽可能选当地或附近城村。但肉一直是个问题。糖小恩总觉得肉没有肉味。现在店里有糖小星看着,它决定去找更好的肉源。

一个星期后,糖小恩回来了,身上背了一个包袱。

「这是什么?」小星问。

糖小恩没有说话。那天晚上,菜单里加了一道菜:牛肉豆芽汤。包袱里的牛肋条找到了最好的归属。

白萝卜洗净切块,牛肋条洗净料酒浸一小会,一起下锅,加入姜片,大葱,四分之一的洋葱,加水没过牛肉,大火煮开,小火焖煮一小时,直到牛肉软烂喷香。再在另一个锅里倒少许油,加大葱辣椒粉翻炒,完成热身迎接主要食材。倒入炖好的牛肉汤和萝卜,再加上新鲜豆芽、豆腐、炖烂的牛肋条,丰丰足足,然后浇上牛汤,加适量盐和胡椒粉调味,上桌前加香菜点睛。

第一份牛肉豆芽汤出菜时,糖小恩对接过砂锅的糖小星说:「这是我的朋友。」

直到打烊只剩下它们两个的时候,糖小星的脑袋瓜才转到正确方向,它才明白糖小星的意思。「那个包袱里的牛肋条是你的朋友?」糖小星被自己说的话吓到,浑身上下从柠檬色变成绿色。

「那头牛是我的朋友。」糖小恩纠正。

它告诉糖小星那头牛叫做达娃,是它小主人给它起的名字。它是牧场的牛,吃草长大,一年四季跟着主人迁徙。在天空下的生活很开心,虽然也会有危险。糖小恩在一个草场遇见它,成了朋友。

「后来呢?」糖小星还想听更多。

但是糖小恩好像说不出什么。把喜欢的朋友做成菜,这种事情很难说什么。诸如「我和它很要好,我觉得它的肉很好吃。」这种话听起来很可怕,有点像人类。

「我一开始以为你可能会开一个素食馆。」糖小星说。

「恩,作为一个也可能被端上桌的动物?恩,我知道很多人喜欢吃我们。他们会说我们和牛羊有什么区别。目送达娃进屠宰场的时候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它当时害怕极了。生命就是这样,必须吃掉别的生命才能活下来,就算是吃素也一样,因为你吃掉了别人的食物,也阻碍了它的生存。生命就是这样,需要死亡供养。所以每份死亡都应当被好好对待,那样的死亡所滋养的生命才不会是有毒的。」

糖小恩说了一大堆话,把糖小星搞糊涂了。它的三角脑袋再次无法运转。「什么意思?」

「恩,简单说,就是要珍惜食物。好好吃掉它们就是在尊重生命。我把达娃的全部买回来了,内脏、皮,还有血,过两天和其他食材一起寄到。这两天我要好好研究怎么好好利用它们。」

「如果人类说会好好吃掉你,你愿意吗?」

「怎么说,人类最早和我们祖先有过 —— 类似契约的东西,我们从狼变成狗接受驯养,帮助人类,而不是作为食物。不过,如果到了必须吃我的时候,那就吃掉我吧。」

「可是你知道吗,我觉得很多时候人类吃东西是为了填补另一种饥饿。那种饿,吃掉更多的我们都无济于事。」糖小星打了个哈欠。今天说的话太多了,超出蜥蜴的能力。糖小恩给它夹了一块牛肉,用清水洗过给它。

「我知道。但是如果世界末日,我希望主人能够吃掉我活下来。她好像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如果死了,想把身体还给世界,帮助别人,或者喂养动物、植物,蘑菇也没问题。」

「所以,大概有一些东西会高于契约。」

「恩,比如爱。」

春天最和顺清朗的那天,整个城市的人都跑出去踏青了。店里难得清净。糖小恩和糖小星搬了两把椅子到门口晒太阳,懒洋洋地摊开身体,任由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在它们身上闪跳玩耍。

「糖小恩,你觉得今天能算是我们的节日吗?」糖小星慢悠悠撕下一片油麦菜叶子嚼起来。

「因为我们死过一次?」糖小恩眨眨眼睛。「恩。也因为我们做了好吃的菜。」

「这有什么关系吗?」轮到糖小恩糊涂了。有时候它特别想知道糖小星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它的这个蜥蜴朋友可以看到它看不到的世界,因为蜥蜴有着四种视锥细胞,而狗是个色盲。

「今天是一个怀念死者的日子,也是纪念死亡的日子。我们帮助人类好好吃饭。只有好好吃饭才会更懂得生命的奥秘,也就知道了死亡有它的道理。」

糖小恩抬起头看向糖小星,「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像你说的。」

「恩。网上一篇文章上说的。那篇文章下面是篇采访,采访里记者问采访对象你失去了孩子,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可怕。」

「记者还问那个人写作是不是能让你和你的孩子距离更近了一些。我当时就关掉页面了,我没有勇气看接下来的话。幸好我们只做菜,不会有人问我们这样的问题。」

「恩,我是小狗,词汇量不多。」「恩,吃饭比说话可爱。我是蜥蜴,我更喜欢吃饭的人。还有那些食物。」「恩,谢谢食物。」糖小恩同意。

「糖小恩,你有没有觉得春天出生的,好像更懂得说感谢。」糖小星的脑回路再次让糖小恩困惑,「嗯,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好吧,晚上吃什么?」

「春笋羊肚菌蚕豆饭怎么样?」

说话的人不是糖小恩,也不是糖小星。有时候是这样的,澄澈平静的生活里会突然有奇迹降临。这一次奇迹不是从天而降,奇迹只是恰好路过。她走在路上,觉得又累又饿,想找个饭馆安顿自己的胃。

「主人。」糖小恩先反应过来,扑进主人怀里。小狗生下来就会拥抱,就像它们生下来就懂得爱。

糖小星讪讪地站在一边。它最近正在蜕皮,看起来破破烂烂。而且它是冷血动物,不懂得拥抱。糖小星不明白世界上的拥抱并不是只有一个样子。它有它能给的拥抱。它曾经成天趴在主人胸口。一颗心贴着一颗心,明明在自己胸膛跳,却感到两份心跳。主人当时不觉得正是挂在胸口的那具小身体填补了小恩去世造成的空白。直到小星离开,那颗被剩下来的心一度不知道怎么跳动。

主人伸出手,把糖小星也揽在怀里。主人没想到糖小恩和糖小星的身体那么轻,轻得必须用尽力气才能感觉到。

不知道多久,糖小恩开口了。

「主人,你要是不急可以待会再抱,我先带你去我们的店里看看,然后给你做春笋羊肚菌蚕豆饭。」

主人有些不舍得放开它们,转身打量饭馆,脸上抑制不住的骄傲。「真了不起啊,这可是蜥蜴和小狗开的饭馆。不过你们都喜欢晒太阳,尤其是小星。一楼的光照不好,你们为什么不选个二楼?」

糖小恩和糖小星互相看了一眼对方,在这件事上它们看法一致。

「一楼的话,来来往往人多,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路过,会进来坐坐。」

「我们一直等着再见到你。」

「我们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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