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心」的空间有必要存在吗?

啊巧吃喝 2025-03-11 08:54:47

2007 年,在社会发展的驱动和国家政策的支持下,经济学家史清琪女士提出了「她经济」的概念,承认一种由传统「他核心」 转变为「她中心」的经济现象正在中国社会初现规模,鼓励各个维度重新审视和思考女性的身份、需求和贡献。

2017 年,Metoo(反性骚扰运动)运动在美国兴起,并通过网络迅速引起对世界范围内各个领域相关事件的广泛讨论。线下女权运动随之展开,中国女性主义思潮进入 21 世纪以来最集中、最高涨的时期。

可以说,女性主义叙事成为这个时代的重要思潮。在此基础上,一些专为女性设计的空间陆续出现:女性车厢、女性健身房、女性酒吧……「全女空间」(或者说单一性别接待空间)是对女性需要安全、尊重、平等享有公共资源的回应,但在一部分女性空间的实际设计和运营中,却矮化成带有噱头的「商业模式」。现实中,一批速成又速朽的「全女生意」使得女性真实的需求被掩埋在此起彼伏的质疑和唱衰声中。

2023 年,Tina Chen 和几个女性朋友在上海经营起一家女性酒吧 —— 女子饮酒社,店铺社交媒体的简介里写着「A cozy place where women meet and drink」(女性聚会饮酒的舒适场所)。它出现的方式很轻盈,没有激烈的标语或沉重的使命。Tina 希望顾客能在这里感到舒适、有趣,最重要的是喝到好酒,至于场所价值,人们在进入空间,切身参与、交流和体验的过程中自然而然能感受到。而要让这一切顺利发生的前提,需要主理人有意识地摆脱消费形式,切实地关注女性的真实需求。

女子饮酒社酒单上的 12 款酒以在不同领域高度专业、拥有独特魅力的女性姓名命名,比如百无禁忌、独立大胆,成为黄柳霜之后第二个在好莱坞星光大道留名的亚裔女演员「刘玉玲」,美国联邦最高法院有史以来第二位女性大法官「Ruth Bader Ginsburg」,还有代父出征、不让须眉不的中国古代巾帼英雄「花木兰」……「我们希望女性身上的品质和精神被看到、被讨论,包括一些现实人物。」负责酒单的老王说这种命名方式是合伙人的共识。酒单中,最引人瞩目的一款酒来自现实人物 —— Tina 口中非常可靠的伙伴「金金阿姨」。

2023 年末,金金阿姨以兼职身份加入女子饮酒社。她的经历在中国女性叙事中并不鲜见:遭遇婚姻的背叛,独自打工抚养女儿。此前十年,金金阿姨白天打一份工,晚上去酒吧洗杯子。和大多数保洁员一样,她在工作时间内的活动范围几乎只在客人看不见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从幕后走到台前。」Tina 和其他伙伴由衷地为这些中年女性在团队中找到事业「第二春」感到高兴。树番茄、大香菜(刺芹,也称假芫荽)、罗勒是来自金金阿姨家乡云南的风味线索,金酒的清爽微甜和酸梅、葡萄气泡共同勾勒出一杯兼具热烈与柔和、复杂与干净的人生故事。

女子饮酒社对女性的「看见」不止于此。2024 年 11 月,女子饮酒社北京店开业,除了延续上海店个别空间设计元素,这里的墙面选用了隔音效果更好的材料,有支撑力的布艺沙发和靠椅也是专门定制的,包括一间符合女性使用习惯的洗手间,不仅漱口水、卫生棉条、洗手液、护手霜等卫生和清洁用品一应俱全,空间还很宽敞。Tina 一直避免用「女性友好」的标签讲述女子饮酒社的审美、产品和服务,「因为我们的经营逻辑和女装、女性内衣没有不同,都是为目标消费者提供专业的产品和优质的体验,归根结底,它是产品和消费客群的关系。」一切以人的具体需求为根本和前提。

并非所有消费者都欣然接受这个说法。在大众点评上,女子饮酒社上海和北京两家门店的评论区都出现了直指「女性酒吧接纳男性顾客」的评价。其实,女子饮酒社接受女性消费者带男性朋友进店,本质上还是满足女性消费者需求,并且提供更好的服务。

历史上,每当出现专门服务于女性顾客的活动空间和商业场所,都会引发是否需要设置「性别准入门槛」的争论。自人类历史有记录以来,从公共交通到政治参与、从工作场所到医院手术等方方面面,女性特有的需求都处在被忽视的环境下,一些所谓的中性设计 —— 比如酒吧里设有小便池的中性厕所,实际仍在偏向男性。女性对专属空间的强烈呼求并非无缘无故,而是希望摆脱生活在为男性设计的公共场所造成的担忧和恐惧之中。1920 年代,美国纽约的女子公寓式酒店「巴比松大饭店」的确给女性提供了一把保护伞,让她们得以暂时挣脱社会与家庭负担,全身心投入在自己雄心勃勃的计划中。

一个世纪过去,女性对更广阔、更开放、更多元的活动空间愈发渴望,比起「只允许女性进入的庇护所」,一个重视女性需求,为女性体验而设计的生活和活动空间也许更加行之有效。女子饮酒社提供了室内空间的样本,北京的户外团「女行」则在户外寻求一个解法。

和所有「全女经济」一样,女行在一场围绕「全女户外」的互联网讨伐中,逆风而行。2024 年 6 月 9 日,北京全女户外团「她的山」在组织的鳌鱼沟徒步活动中,因主领队带错路,且没有及时进行路线调整,导致整个队伍,共 50 多人在密林里迷路。事后面对消费者的追责,发酵成为对全女户外的责难和嘲讽。

前人的教训和舆论的重压让女行的主理人乐乐(化名)重新思考,在长期以男性为主导的户外领域中,如何建立一套以女性为主体的户外新叙事?首先,彻底摒弃户外运动的「强者叙事」,强调每位参与者注意到身体的提示,敢于攀登,也不耻于下撤 —— 这并非有意弱化女性在户外领域的能力,而是对人权的基本尊重。户外活动长期存在一种非常隐蔽的性别歧视,即以男性体能特征为评价坐标,这一度让女性参与者陷入自我怀疑或自我证明的心理困境中,进而导致部分女性对户外活动失去信心,逐渐远离。

面对「全女户外」的质疑,女行的应对是打磨专业技能,同时关照女性户外爱好者的需求。例如,准备充足的户外医药包,通过限定出行人数的方式来保证宽敞舒适的出行体验。行程制定上,乐乐也听取社群成员的多样需求,在传统徒步路线之外增加更具休闲和人文体验的线路。

在大众看来,全女户外的优点是能保障女性在户外活动中免于遭受被凝视、被骚扰的危险。乐乐也曾有过被骚扰的经历,「对我来说,全女户外带给我的更多是女性之间的信任与支持」这种女性间的天然连接在户外被放大,成为女行以「全女」的形式呈现的底气。「但本质上还是基于受众需求,提供专业服务,这是户外活动的基本逻辑,不是性别逻辑。」

现在,服务于女性的活动空间有了更加多元的形式和内容,但对男性运营者主理的场所,难免遭受更强烈的质疑。

2018 年前后,崔起超在网上看到中国台湾的「女书店」—— 这是中文世界第一家女性主义书店。自 1994 年营业以来,除了因为资金问题在 2017 年 7 月短暂熄灯,女书店成为许多台湾人自我探索与思想启蒙的园地。「女性主义不只是解放女性,同时也是解放男性」,面对外界对女性主义的误读,女书店的经营者吴嘉丽这般回应。

彼时,大陆地区书店对女性书籍的筛选与陈列仍囿于一些刻板印象,比如符合传统女性角色的母职相关的书,崔起超希望能创立一个像女书店一样提供相对专业的女性主义性别研究的知识空间,「书店或许不能直接解决一些问题,但知识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且巨大深远的。」在个人成长经历、Metoo 运动和女书店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崔起超在北京西城区一栋百年历史的海派建筑里经营起「另一个书屋」。

针对崔起超性别的争议和攻击在书屋经营初期尤其猛烈,「吃女性主义红利」「赚智商税」是社交媒体上高频出现的词,「现在说的人少了,可能他们发现这家书店真的不怎么挣钱吧。」2024 年 3 月 8 日,书屋迁址到半壁店文化产业园,位置较之前更为僻静,书店内部的空间仍然局促。但知识密度和书籍涉猎的广度非常高。除了上野千鹤子、戴锦华、李银河等近年来关注度比较高的女性作者的作品,还有女性主义哲学、历史、法律、健康、文学和生态等各个细分领域的书籍,书架的每一个隔栏都是一个选题专栏,也包括研究「男根文化」和「社会男性气质」的相关书籍。

「女性主义性别研究不只是和女性相关,对一个社会而言,它和所有人都息息相关。」崔起超留意到光顾书店的消费者中男性仅占十分之一左右,「他们当中有一些可能是非传统的异性恋角色,因为这里也有关于酷儿和同性的书籍,还有一些父亲想了解女儿的健康和处境,也会来到这里。」当然,走进书店的更多是女性,她们在这里阅读、分享,了解自己,支持彼此,平静又汹涌。

到了 1970 年代,巴比松大饭店的吸引力已经大不如前,新时代的女性认为「有意将男性排除在外的理念」枯燥过时,如镜花水月,因为它并没有解决父权制的核心问题。过去的 100 年间,女性从未放弃期待和建构支持女性抱负、从女性个体生命经历考虑的活动空间,这个过程中,被消费主义渗透和异化是女性解放的必经途径和重要环节,比起抓住符号、执著宏大叙事、专注人的需求,诚实面对真实的生活感受,或许能在被精心设计的消费系统中保持辨识善恶的本能。

饮酒社、户外组织、书屋、维修团队……如今,从女性真实处境出发,提供切实服务与支持的商业场所和活动空间越来越多。在任何一个健康的社会环境中,允许为世界上另一半性别设计开放空间,是最基本的公平,而包容局限、尊重人权,是人类文明的进步。

感谢女子饮酒社主理人 Tina、老王,女行主理人乐乐,另一个书屋主理人崔起超接受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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