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底，林水源想起当初被解放军俘虏时，一位医生干部对他说过的话：
“看在我们给你治病，还帮你端屎端尿的份上，以后若战场上再相见，把枪口抬高一寸吧！”
可就在今年8月，炮击金门（八二三战役）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
“打的是炮，不是枪，抬高一寸也没用啊。”
林水源实在无奈，他大半辈子都在战场上度过，当日军，参加太平洋战争；当国军，参加淮海战役，当人民解放军，参加渡江战役。当人民志愿军，打过朝鲜战争
一生从军四次，三次被俘虏。
如今，他实在累了。这年底以一个老兵的身份，在台湾退伍。
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位老兵究竟经历了怎样残酷的现实，身换四次军装，是国家叛徒还是忠勇之士？
最幸运的一次俘虏1949年初，林水源作为一名国军，在淮海战役中受伤被俘。
被俘虏后，林水源被送往了当地的卫生院，取出了腿部中的子弹不说，还得到了解放军的悉心照料，并不像之前听到过的宣传那样。
在腿伤快痊愈时，林水源得知解放军的政策是去留随意，如果他想走，解放军给予一些路费支持。
就在林水源想要做出回家的决定之际，一位解放军医生怅然嘱咐道：
“看在我们给你治病，还帮你端屎端尿的份上，以后若战场上再相见，把枪口抬高一寸吧。”
这让林水源重新思考起自己的选择。
在养伤过程中，林水源也参加过几次解放军的教育学习，对“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口号很是心动。
想起国军在台湾的野蛮行径，林水源觉着自己与其回去忍受屈辱，不如加入解放军，一起解放全中国！
于是，林水源终于发自内心地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从1949年4月一直跟随第三野战军作战，直到解放。
1950年底，他所在部队又被编入中国人民志愿军第26军，随即赴朝作战。
不幸的是，1951年被美军俘虏，在被关押期间身体上被强行刺上“反共义士”几个字。
战后美军重又遣返俘虏回国，而林水源觉得自己再也没脸回到大陆，还是选择了台湾。
林水源回家乡后，受到了“当局”的隆重接待，此时他已成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然而没过几年，却又被强制入伍到金门服役。
从前在厦门望着金门，现在又要从金门望向厦门。解放军炮击金门，林水源便要带着新兵回击。
林水源每每想起那位解放军医生说的话，就变得愧疚和不知所措。
到了十月份，双方变成单日打，双日不打，林水源累了，实在不想打了，便办了退伍回家了。
在林水源的口述中，成为解放军是他唯一下定决心的选择。
在此之前经历的纷飞战火，烧灼别人，也灼伤着自己。
台籍日军的悲惨经历自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后，刚迈入近代的宝岛，便被贪婪的日本殖民同化了50年之久。
日军宣传日本军国主义教育，给当地民众灌输：
“你们每个人都是天皇的子民，要永远效忠天皇。”
出生在日据台湾时期的林水源，一直将自己看作日本人。
却不知在日军眼里，他们只是“次等人种”，是为实现“大东亚共荣”的工具而已。
直到1944年，日军武力衰弱，兵源不足，眼见即将败退，却仍要负隅顽抗。
而被殖民洗脑长达50年的台湾，已然成为最好的选择。
日军开始疯狂在台湾征兵，林水源清楚地记得，自己即将去打仗的那天街上有多么热闹，还有很多一样的同龄小伙，全家人都为其送行。
后来，在老兵林水源的回忆中，他每每想到此事都会觉得可耻，不知道当时是处于什么心态，竟然会为成为“日军”而骄傲。
或许日据台湾，早已为此埋下了种子。
一批批土生土长的台湾青年，就这样被洗脑成为日本“挺身军”。
“挺身军”与“日籍皇军”还有所不同，他们永远冲锋在前，探敌人虚实。不打仗的时候，也是在军队里干最脏最累的活。
运输舰从台湾出发，向南航行至菲律宾海域。太平洋战役进行到后期，日军早已被美军炮火打得节节败退，而此行目前便是去支援。
刚行进至菲律宾海域，林水源首次体会到战争的凶险与残酷。
舰上眼尖的新兵正指着天上的几个黑点表示疑惑，他们还不确定这些飞机是敌是友，随着飞机离战舰越来越近，船上警报声突然响起。
可这点反应时间哪比得上美军投放炮弹的速度呢？炮火从天而降，很多新兵还跪在甲板上擦地，霎时间便被炮弹撕裂身体。
短短过了一两分钟，飞机开走了，留下血洗一般的舰船和一堆断臂残肢。
幸存的士兵开始相互帮忙着救治伤员，而船上的水手告诉林水源，幸亏这是岛上开来的“P-40”，要是美军舰队来个“无畏式”，我们和船必无生路。
林水源突然冒出了一身冷汗，这艘护送舰既然被敌军发现了，他们真的会投了几发炮弹就走吗？
林水源的担心不幸成为现实，美军又开来一架鱼雷式轰炸机。
随着机腹中的鱼雷掉落，林水源所在的护送舰立马被四米多高的浪覆盖了下去，船上的高射炮被掀翻，船身也开始倾斜。
船上的新兵成了一群热锅上的蚂蚁，争分夺秒地寻找可以漂浮的物品，却没有一个人去解系在船身两侧的救生艇。
林水源还算幸运，落水之后很快发现了身边漂浮的大块木板，原先应该是用来装炮弹的。
顺着海浪，约过了两个小时，林水源顺利地漂浮到距离不远的小岛上，在那里，他得到了岛上日军的救助。
这两天里，一共漂浮上岛的日军约一百来人，而剩下大几百名台籍新兵，却永远地沉睡在这片海域。
日军可管不了这么多，他们立即将幸存士兵和岛上的后备军一起，编成一个约莫五百人的部队。
而且需尽早登陆摩罗泰岛，攻击美军在小岛南端的机场。
然而这批日军刚一上岛，便被美军火力压制住了，只能以“游击战”的形式对美军机场进行破坏，以鸡蛋碰石头，结果显而易见。
打了四个多月的游击，除了消耗粮食弹药，什么也没消耗。而林水源还因得了疟疾，被日军无情抛弃。
他被美军俘虏后，或许是怕疟疾传染，美军离奇地救活了林水源，随后便被关押到战俘收容所里。
在美军的战俘收容所，不同国家的战俘是分开关押的，以便日后遣返。
也正是在这一次经历中，林水源才真正认识到自己是一名中国人。
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两年后，林水源被美军遣返回家。
连哄带骗加入国军回到台湾后，林水源惊奇地发现家乡已然是另一片天地。从家人口中，他才得知短短几年内台湾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他走后的第二年，国民党来到台湾，日军站得笔直对国军鞠躬，投降了，走了。
但国民党在台湾横征暴敛，弄得社会乌烟瘴气。
“狗去了，猪来了。”
这是对那时现状的真实写照。
1947年2月，台湾民众爆发大规模的游行抗议，抵制苛政，然而却招来大量武装部队，进行暴力镇压，造成平民百姓死伤千余人。
回台湾后只休息了一段时间，林水源又出来找了份五金店的工作，和店老板闲谈过程中，老板说起前几天有几个兵来买自来水龙头。
他们从没见过这东西，觉得有个龙头就能拧出水很神奇。
可买回去没过多久，他们又来店里闹事，直接把店老板打了一顿。
后来问询一番才得知，这几个兵把水龙头粘在了墙上，那又怎么可能有水呢？
然而店老板只能自认倒霉。
林水源之前也听说过一些消息，国军主力部队还是留在大陆，只派回一些残兵弱将退守台湾，可没想到这一群军痞竟如此横行霸道。
直到1947年下半年，连这稍微和平一些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国民党军队打不过解放军，又要从台湾征兵。
林水源却没想到这次征兵居然这么快就找上自己。
两名官兵上来就用威胁一般的语气说道：
“你是中国人，却当过日本兵，现在已经对你宽大处理了，还有好多当过日本兵的人遣返后还被关着呢。”
见林水源没有反应，一位官兵比了个“三”的手势。
“当了兵，你一个月还能赚这个数。”
林水源有些被打动，忙问：“300？”
官兵咧开了嘴：“3000！”
3000台券，那可比林水源在五金店工作一年的薪资还要高啊！但这么高的薪资，林水源心里多少有点打鼓。
官兵见他犹豫了，立马说道：
“你可以先到乡上立契，国军的薪资那必须一分不少地发到你们手里。”
林水源又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国军。过了几天到新兵训练场后一打听，大多士兵都是冲着这3000来的。
可在集训场待了三个月，林水源和其他士兵们却一分钱也没有见到，长官连忙解释，集训三个月就到大陆了，到时候会统一发三个月薪水。
“100个馒头”带来的祸与福隔天，刚登上开往大陆的船，薪水就发到了大家手上，可这一沓薪水却让一船台湾士兵都傻眼了。
直到登陆之后，林水源找到内地的老兵，立即上前打听，这些钱票能买些什么。
内地兵一看便说道：“这是法币，你这些，大概可以买100个馒头吧。”
1935年至1948年流通的货币，由国民政府强制规定使用
3000台湾银行券竟然缩水成100个馒头，这算是真上当了，然而行程过了大半，也没有回去的理由和路子。
士兵们只能悻悻地继续前进，过了上海，坐上北上的列车，这是要到徐州。
到了徐州后，所有新兵被重新整编，林水源被编入整编第70师第139旅。
听老兵说，这支部队早在半年前就全军覆没，连旅长都被俘虏了，现在的军队都是重建的。
很久之后林水源才知道，这场全军覆没的战役史称“鲁西南战役”。
1948年6月，林水源所在的整编第70师奉命驰援开封，可当队伍到达开封时候发现解放军已经弃城逃走。
第5军一路追了下去，而林水源则随部队休整了两天。
6月底，整编第70师又被调往睢县支援，一路上却没遇到什么阻碍，只是偶尔遇到一些小股部队的骚扰，通常是放几枪就跑了。
按照老兵的经验判断，这肯定是在阻挠我们支援，我们没什么大碍，可睢县的兵就难说了。
而整编第70师本身也不愿意去睢县送死，很大一部分人都是被这“100个馒头”诓骗而来，更不想为此丢了性命。
当林水源所在的部队赶到时，所有解放军都已撤走，而友军差点全军覆没。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以国民党注定失败，而这次淮海战役受伤被俘是林水源最庆幸的一次。
短短五年间，林水源被哄骗为日军，又被利诱为国军，被迫举起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
无数场战役中，他的价值观一次又一次随着所穿军装发生变化。
最后一次被俘，虽终于站在了正义的一方，但曾经的罪孽，还是让他心怀愧疚。
结语：1979年元旦，金门炮击从此停止。
回望自己传奇的一生，在那个身不由己的年代，林水源既不能说是国家叛徒，也不能称为忠勇之士。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一个身上就是一座山。无论他们情愿与否，都带着时代烙印的伤痛，被裹挟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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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十安】
【编辑｜长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