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丹青之道，贵在摄魂；水墨之妙，首推写魄。观苦禅老人笔下苍鹰，非止翎羽之工，实乃天地雄魂之凝聚。焦墨铸铁骨，淡烟生玄翼，枯笔藏霹雳，湿染孕风雷。尺幅之间，可见摩天巨翼蔽日月；方寸之地，能闻裂云清唳震山河。此等造境，非胸藏丘壑、目送飞鸿者不能为也。今试以骈俪之章，解其笔墨玄机，窥其艺术堂奥。

溯鹰画源流，宋徽宗曾作《御鹰图》，工致有余而气魄不足；八大山人偶写孤隼，奇崛过之而雄浑未逮。至若齐璜泼墨，始见大写意风神；及至苦禅变法，乃成磅礴新气象。其熔金石之气入画，取篆籀笔法写形：中锋运笔若泰山坠石，侧锋皴擦似巨斧劈山。尤善积墨之法，层层叠加见洪荒之力，观其《远瞻图》，焦墨铸就铁喙钢爪，淡墨渲染云翼霜翎，枯笔飞白处恍闻裂帛之声，水痕漫漶时似见雷雨将至。更以空白作九霄，不着一笔而乾坤自现，此正所谓"计白当黑"之妙境。

论其构图，大开大合，暗合周易之数。尝见《松鹰图》，巨石占左下巽位，苍松踞右上乾宫，雄鹰独立中正之位。松枝如戟指天，暗合青龙昂首之势；鹰目似电裂云，应和白虎啸风之威。满纸风雷激荡，却在右下留溪涧一湾，顿使阴阳相济，刚柔并生。又如《俯瞰八荒》立轴，孤鹰凌顶，翼展丈余，其下群峰如芥，江河若线。如此经营位置，非深谙"以大观小"法门者不能为。最妙在鹰眼处理：浓墨点睛，留高光如寒星，顿使尺素生威，观者皆谓"未睹全形而先慑其魄"。

至若笔墨精神，尽显燕赵风骨。焦墨团块似青铜铸鼎，枯笔飞白若甲骨裂痕。写鹰喙如吴钩出鞘，寒光凛冽；绘鹰爪似荆轲匕首，杀气纵横。翎羽层叠处，可见《石门颂》隶意；翅骨转折间，暗藏《散氏盘》金文。尤以破墨法独步天下：先以浓墨立骨，再施淡墨破形，水晕墨章中，犹闻易水悲歌。其晚年所作《风雨雄姿》，泼墨如倾天河之水，焦墨似掷泰山之石，满纸混沌中，但见鹰目如炬，直破重云，此等气魄，直追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概。

探其美学意蕴，乃民族精神之图腾。苦禅尝言："画鹰即画我。"当其挥毫之际，正值家国板荡，故笔下雄鹰皆具擎天架海之志：铁翼横扫，荡尽百年阴霾；金睛怒睁，看穿世纪风云。《独立寒秋》图中，老鹰霜鬓萧疏，犹自傲立危崖，恰似中华儿女不屈之脊梁；《振翅欲飞》卷里，雏鹰试翼，风云激荡，正兆民族复兴之曙光。墨色浓淡间，有长城烽火之记忆；笔势起落处，带黄河怒涛之回响。

较之西画写实，苦禅鹰画独得东方神韵。不囿于解剖之精准，而求气韵之生动；不拘于光影之变化，而重骨法之传神。观其《搏击图》，但见泼墨成云，扫笔作风，雄鹰逆势而上，翼展如垂天之云。虽未细描羽片，而风雨之势扑面；虽不刻画睛瞳，而睥睨之态摄魂。此正如太史公写项羽，不录其形貌而霸气自现；曹子建赋洛神，未摹其衣裙而仙气氤氲。

笔墨之道，至此已臻化境。浓淡干湿非仅为技法，实乃阴阳之变；疏密虚实不独是构图，本是乾坤之道。苦禅老人以八十年人生修为，九万里山河阅历，终将胸中块垒，化作笔下风雷。当其泼墨挥毫时，往往解衣盘礴，长啸作歌，笔墨与神魄共舞，丹青共天地同参。观其遗作《天地雄魂》，丈二匹宣上，但见巨鹰背负青天，足踏乱云，墨色淋漓处，似有血泪交融。此非画也，实乃中华儿女百年抗争之史诗，民族精神千秋不灭之丰碑。

赞曰：墨海腾蛟龙，宣纸走风雷。铁翼扫阴霾，金睛破沉晦。形简意愈丰，笔驻势未坠。留白处犹闻，河山万里碎。昔年易水寒，今看雄鹰飞。丹青载道者，苦禅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