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轮回

银柳聊商业 2024-04-09 04:48:49
——矿山纪事之六 那天,科长要去参加一个会,出门时把一个信封交到我手上: “这是子弟校那个叫高全的电大录取通知书,他若来了,你把它交给他,但不能签字,”科长说:“这是矿领导研究决定的,学校师资力量本来就不够,他走了,课谁来替。告诉他,实践也是学习,高尔基就没读过大学嘛......你记住哈,不能盖章。” 高全当初报名时,矿里就没批准,他偸着去考的。他没想到这是局里办的电视大学班,没有我们宣传教育科的在录取通知书上盖章同意,那就是一张废纸。高全这试算白考了。 科长向我交待完,瞟了眼墙边那桔红色的文件柜,转身出了门。我晓得那文件柜上面第二格就放着科里的公章,拉开小门就是,旁边还有一合印泥。科长从不加锁。其它科的公章都锁在各自科长的办公桌,那是权力的象征。我们科的公章不值钱,科里业务除了宣传报道就是职工培训,再就是学校也归到我们科,所以叫宣教科。不象工资科、财务科,一章戳下去,不是人事变动,就是钞票横飞。我们科的章也就我对外发个新闻稿戳一下,证明所写属实,错了有公章背锅,其它再无用处。没想到这回也可决定一个人的前程,按当时流行语就是决定穿草鞋还是穿皮鞋。 “老二,你在那个啥子科管不管公章呢?” 那是我进机关不久的一个周末,我回古城家里看望老父亲,坐下来他就问我。 “我不管账,爸。”我说。“我就是写新闻,他们叫‘土记者’,我们那章没人管,没得用。” 这时,我看到姐姐在一边捂着嘴偸笑。我对父亲说:“还没有姐姐的章管用。” 姐姐在县肉联厂上班,专管在杀好的猪身上盖那个“合格”的蓝色地方戳戳,肉煮熟了都洗不脱那种。父亲很满意,说是实现了他的心愿。 “你闭嘴。”姐姐说:“你又在挖苦我,我那也叫公章?老汉儿在问你,执行他的最高指示没得......” 父亲是说过,希望我们几姊妹将来都能管公章,不像他那样,总是受人气,那些年,父亲求人办事,尤其是对求人盖章,有着刻骨铭心的痛。当时正值中国进入单位时代,做什么都讲究“单位”,能证实单位的就是公章。你去住个店,服务员首先就问:“那个单位的,拿证明来。”证明上的公章不显都不行。 有一年,母亲得了肝炎,医生说要吃白糖。白糖是供应物资,规定患肝炎可以特供三斤,要医生诊断书加单位证明,这才能去食品公司申请白糖票。父亲跑前忙后,赔了不少笑脸;到了食品公司,人家说不行,要医院盖章才管用。父亲说: “这不是单位有证明吗?这是盖了红章的?” “你那不管用,得医院的公章才行,单位出个证明都能买糖,那不等于敞开供应......” “这有医生诊断书......”父亲努力说服。 “也不行,要医院的公章,这年头,哪个医生不能开诊断书......” 父亲灰头土脸。拖着两条腿又去医院。我一直跟在父亲身后,他走得快,我只能放小跑。 去了医院,七弯八拐,到了盖章的地方,一个胖女人坐在那里打毛衣,父亲把证明递到她面前,她瞟了一眼,就再没抬眼皮,依旧打手里的毛衣,嘴里有意无意的念,她的娃儿冲奶粉的白糖没得了。父亲没吱声,我觉得奇怪,便随口说了句:“得了肝炎就有白糖吃了。” 那妇人火了,白眼儿朝我直翻,连珠炮似地说:“你才得肝炎,你妈得肝炎......” “我妈就是得了肝炎,不然我咋到你这来嘛......。”父亲一耳光打在我脸上:“滚到外面去。”我捂着脸哭着出去了。 过了一阵,父亲出来,脸色很是难看。他摸摸我的脸,问:“还疼吗?”父亲松了口气说,章盖了,你妈有糖吃了。但父亲依然阴郁着脸。后来才晓得,为了盖章,父亲答应送那妇人半斤白糖。 刚回到家,姐姐就迎了上来,急切问父亲,学校明天开学,她的免学费申请办了没有。父亲叹口气说:“今天忙白糖的事,跑了一天,我这就去单位找人办......。” 是母亲叫住了父亲:“跑了一天,累不累,吃了饭再去嘛。” 父亲在县运输社赶马车,那时候偌大一个县城,很少有汽车,全县运输主要靠马车。运输社算是骨干企业,还是国营的,父亲的收入虽说不高但很稳定,勉强维持我们全家六口人基本生活,我们几姊妹要读书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学费就交不起。那时有个政策,家里确有困难的学生可以申请免学费,但要单位和居委会出证明,然后交到学校审批。就这证明,父亲为此跑断了腿,伤透了心,不晓得挨了多少白眼。学校也很烦,一张证明只能管一学期,下学期开学又得重新证明,不然连到也报不成。 居委会二大妈那关好过,她就在我家隔壁,对我们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晓得我们在这一条街是最穷的。父亲运货下乡时经常帮她家买点便宜菜和山货,我们两家关系还不错,每次找她盖章看都不看就直接往下戳。可到了父亲单位就麻烦,单位的章就挂在运输社主任的裤带上,一个红布口袋装着,我见过好多次,那口袋脏兮兮的。主任姓万,一个肿眼皮泡的矮个男人,每次去找他盖章都要给父亲脸色,折腾够了才摘下腰里的公章,先用手抺一下,放到嘴边“哈哧哈哧”吹上两口气,瞄准桌上的证明,重重地戳下去,接着右手按住印把,左手按在右手上,狠命的摇几下,猛的提起:“行了,这回显了。早上老蒋的证明盖了三次,纸都戳穿还没盖显。”万主任说着拿起章看了下:“是该沾印泥了。” 万主任高兴的时候才会这样,心情不好时,父亲要跑几趟。 “我社里的事都忙办不完,你又来了,你娃儿读书要紧还是县里运输要紧嘛?咹? “家里困难还生那么多娃儿干啥子呢,不是给国家增加麻烦吗......今天莫空,改天再来......” 父亲在朝鲜战场,一口气挑死过三个美国鬼子,现在面对万主任的羞辱,父亲只能选择忍受,父亲曾对母亲说过:“再苦也要把几个娃儿的书盘出来。” 就是那天夜里,不知是心疼那半斤白糖,还是想起万主任的伤心话,父亲坐在厨房后面的菜地边,叭哒叭哒的抽叶子烟,眼泪也叭哒叭哒的往下掉,我看到后悄悄对姐姐说,爸爸在哭,姐姐正扫着地,听我说完,扔下扫帚就往厨房后面去看父亲,接着姐姐也汪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以后不久,文革爆发了,姓万的成了走资派,在县体育场批斗,父亲第一个冲上台,狠狠煽了姓万的两耳光,接着撩开姓万的衣裳,一把扯下那装公章的红布袋......不等批斗散场,父亲又去了运输社的办公室,挨间屋子找公章。随着运动的深入,父亲收公章已不限于运输社,整个县城,造反派所到之处父亲都去,连政府食堂的饭票专用章也不放过。前前后后收了有半麻袋,父亲把它吊在我们家的房梁上,没事时就用他赶马车的鞭子抽上两鞭,嘴上唸着:“狗日些,你们也有今天,还洋盘啵。”有一天突然对我说:“老二,下学期的申请不用求人盖章了,老子自己盖。父亲说得气呑山河。 “啵啵啵” 敲门声把我从往事中拉回,我抬起头,却见一个瘦怯的青年人站在门口: “你好,这是宣教科吗?” 科长出去了,屋子里只有我。显然是向我打招呼。 “你好。”我说:“你有事吗?请进来说。” “我是学校的高全。听说我的电大录取通知发到这儿了?”说完,高全走了进来。他说话走路很拘谨,脚上穿了双半新旧的解放鞋,透着些寒酸。 “是的。”我说。“科长刚刚还交待过你的事。” 说完我拉开抽屉,取出科长交过来的那个信封,对高全说: “有个事情我得给你说清楚,你考是考上了,但是......”说到这里,我突然短了路,脑壳一遍空白,不知道该怎样表述科长的交待。我不是怕得罪人,是觉得有点残忍......我们是同龄人,我进机关时间不长,真的,打不来官腔。 我注意到高全的脸,我说“但是”时,他的眉头分明跳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是学校不放我?”高全嗫嚅地问。 “不是。”我说。“不是学校,是矿领导不同意......我是如实传达哈,科长说,通知书可以给你。”说完我把信封交给了他。 他接信封的手有点颤抖,整个人一下木讷起来。突然,他站起来对我说:“你能不能帮我盖个章,就盖个章,不签意见都行。”那神情,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我一下想起父亲在古城医院为买白糖求那妇人盖章的情景,父亲当时也是这样。 “其实电大没多大意思。”我说。“你明年报考全国高考不行吗?还有半年时间就报名了,那个不要单位批准,考上了谁也拦不住。” “盖不了章,这通知书就是废纸,唉。”高全长叹一声,像只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回刚才的椅子上。“明年就更难了,要加外语,想都不敢想。”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我们都无话可说。我不知说什么好,而高全看得出平时就是话很少的人。闷了一阵,他十分疲惫地望了我一眼,起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对我说:“对不起,打扰了。”说完准备出门。就在这时,我突然改了主意:“你等等。” 他回头望着我,有点莫名其妙。 “你把通知给我。”我说。“我给你盖章......你记住,盖完章你马上就走,快点去学校报道,天黑前外面公路上还有班车,不然领导晓得了要追你回来......” 那天是周六,正好隔了一个星期天,周一科长知道消息时,高全已在电大报道了。科长大为光火,先把公章锁到了他的抽屉里,再把我狠狠地批了一通,命我马上赶到古城,把高全追回来,局里电视大学办在古城...... 我奉命赶到古城已是下午,只得先回家,打算第二天去电大。我心里明白,其实去也是走个过场。 “不假不节的,又回来抓子呢?”父亲坐在门口抽叶子烟,见我回来就问。 “出差。”我说。我简单把高全的事给父亲摆了,我知道父亲对牵涉到公章的话题很感兴趣。果然,父亲听完,眼晴亮了起来。说: “如果你不盖那个章,那娃儿就读不成大学,是吧?” “是的。”我说。 “那你把他喊不回去咋办?会不会影响你,比如赶出机关?”父亲问我。 “不会。”我说。“已经挨批了,问题不大,电大也是局里办的,一个系统,又不是外面的单位,读了还得回矿里。再说,我也没有真想把他弄回去。” 父亲叭哒叭哒抽了几口烟,把烟锅往地上磕了几下,抖完烟灰,抬起头对我说:“老二,你想过没有,要是当年万主任就不给我们盖章,免不成学费,你们几姊妹的书还读得成么?” “......没有想过......。”我有点蒙,父亲怎么这样问。 “这章你盖对了,老二。”父亲说。“那些年,我们为盖章个章,是受了不少气,但最终人家还是盖了。俗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给那个上大学的娃儿盖了章,相当于救了他一命,将来你会有回报的。” “老爸,你说啥子哦?”我问父亲。“我主要看他错过这机会太可惜,倒没有想啥子回报。” 姐姐也回来了,在边上摘菜,听了我和父亲的对话,插嘴进来:“兄弟,你不晓得哇,老汉儿现在是居士了,隔三差五要去庙里听课。现在我们老汉儿说话,也带庙子的香火味了......” 父亲这时站了起来,伸了下腰,望着古城灰蒙蒙的天,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万主任为你们读书盖了章,现在你又放了那个读大学的娃儿,这也许就是轮回吧,老二,将来你在关键时候,也会有人帮你的......。” 两年以后,高全电大毕业回到了矿上,但没有回学校,直接分到了团委,又过了一年,正是文凭热的时候,他被提升为团委书记,团委的办公室就在宣传科对面,门对门。从级别上论,同我的科长平级,算是我的间接上司,我们一天之内照多次面,相互点个头。我私放他“跃龙门”的事,大家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团委有活动,他也经常来请我去为他们写报道。 一个冬天的晚上,我正在办公室整理白天的稿件,调度室来电话,说井下放了高产,单天原煤产量创下建矿以来的最新纪录,希望我报道一下。我在电话上完成了采访,很快把稿子写了出来,准备发给省广播电台。这种突发新闻,电台比报纸来得快。装信封时,我才发现盖不了章,高全那件事后,科长把章收起来了,要等他明天上班才能用,稿子要到城里去发,那时就赶不到车了。矿里通往县城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早上六点发车,错过了只能等第二天。我正在犯难,这么大晚上,去哪里盖章呢?就在这时,我听见对门团委的门在响,过去一看,正好高全在,他在赶写一个材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先前科长不在时,我也用过团委的章发稿,那是高全的前任,与我关系不错,每次看都不看就把公章甩给我:“你自已盖,你那些新闻就是编造我也看不出来,你自个审了就是。”当然这是玩笑。 “把你们团委的章用一下。”我把报道高产的事对高全说了。 “你们科的章呢?”高全问我。 “科长说了。”我说。 “明天他来了再盖不行?”高全说。 “等他上班盖,明天就发不走了。”我说。我的呼吸有点重了。 “我看看吧。你坐。”高全接过我手里的文稿,他先翻了翻,然后又倒回来,舔舔手指,又重新翻着看,还不时问我: “没问题吧,这些数据核实没有?” “数据是调度室提供的。要么你现在打个电话核实一下?”我说。 “那倒不用。”高全说话时,手不声不响地伸向抽屉,抽屉先前已开了一道缝,公章就在边上。 我点了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松了口气,明天的稿子没问题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那只伸向抽屉的手又缩了回来,并把抽屉关上了:“我还是觉得不对。”高全说:“团委的公章证明新闻的真实?关键又不是团委的事,万一......对不起,这事我不能帮你......” 这时,我的牙齿已咬得格格的响,还是忍了。我从高全手里拿过我的稿子:“好吧,打扰你了。” 走到门口时,我转身问他:“高全,你晓得我们科长为啥锁公章吗?” “......不晓得,为啥?”高全问我,一脸茫然。 “你明天问他,他会告诉你。” 我说完出了团委的门,向井口奔去,我只能用调度室的章了...... 春节我回到古城,对父亲说了高全的事。“老爸,这就是你说的轮回?你说的回报?” 父亲听完后问我: “你呕气了?认为当初不该帮他?” “是嘛。”我说。 “我差点吐他一脸口水,不是为了给他盖章,科长咋会把章拣了嘛?我要不给他盖,他娃现在还在吃粉笔灰,还书记,锤子哦。” 想起那晚的事我就有火。 “老二啊,你还是没长大。”父亲叹了口气。“帮人要诚心,他不给你盖,不算个事,不要在意。你那年帮他跳了龙门,是你积下了福报,将来会报应。你记到起,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父亲的真的入佛门了。 几年以后,父亲的话兑现了,我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得到了贵人相帮,但帮我的不是高全...... 蜀人三只眼 2020初冬于成都广福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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