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民轶事
——矿山纪事之4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在川北清江煤矿。我刚睡下,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
“哪个?”我摸索着开灯,台灯开关就在床头柜边。
“我,李天民。”一个男人的声音。
门刚拉开,李天民裹着一身寒气挤了进来:“哥们,冷啦。还是你这里热和。”说着直奔我办公桌边的北京炉。炉子里火还没熄。
“家里有点急事,晚上才接到电话,明天一早得赶回去,今晚在你这儿挤一晚上了。”李天民蹲在火炉边,说得一点儿也不客气。
“老子这里快成你的驿站了。”我无可奈何地说道。
他嘿嘿一笑。
李天民是掘进二队的通讯员,算起来是宣传科在基层的兵,我每年的通讯报道任务就靠着他们完成,时间一长,大家成了朋友。掘进二队在山的那一面,离矿区最远,又是山路,李天民每次回家都是头天到我这里住一晚,次日早上出发。矿里每天只在早上发一班交通车去县城火车站,李天民再从那里坐火车回家,那火车也是一天只有一趟。
李天民中等个头,蓬乱的头发,白净的脸,细眼,薄唇,一看就是善于表达,嘴头子翻得快的人。他笔头上的功夫差了点,但他无所谓,经常稿子写一半就交到我手里:“哥们,你给发点水吧。我确实写不出来了。”有时我忙,他就找应艺代写。
李天民洗脸的时间,我往炉里加了煤,炉子旁边是一张三人籘椅,我把军大衣拿出来放在籘椅上,对他说:“只能这样了,凑合一晚上吧。”
突然,他一把拉住我,诡谲地说:“哥们,我终于混进去了。”虽然他尽力压着嗓子,但仍掩饰不住他的激动和喜悦。
这时,远处传来隆隆的车轮声,紧接着窗外闪过一道白色的电弧光,在寂静的夜里特别耀眼,那是运煤的电机车正从矿区对面的山脚驶过。
“混到哪里去了?”我瞌睡来了,有些不耐烦地问他。
“X-X-X。”李天民说这三个字时,声音在打颤,是激动的。
“下午队里通知我,进入考察期了。哥们,老子现在也是布......。”
“闭嘴,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睡觉。”我打断了他的兴致。机关工作的属性不允许他话说得太白。
“不说就不说嘛,犯不着......。”李天民开始嘟哝。
李天民从家里回来不久,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便被人“赶出来”了,说准确点是李天民自已一锅铲把自已从考察期中铲了出来,怨不得别人。
那是一个下雪天,山上出奇的冷,李天民下中班回来,晚上9点过了;他去食堂吃饭,见饭菜冷了,便发了炊事员的火。那天的炊事员是省煤管局一个司机的什么人,是来矿上混工作的。仗着那点小背景,没有把李天民放在眼里:“要吃就吃,不吃拉倒,屁话那么多。”李天民又冷又气,骂了句广元土话:“你妈那个皮。”端起一碗菜汤对直泼了过去,泼得那人一脸,红红绿绿的,像唱完戏正卸妆的花脸。那人那受过这种气,都是血气方刚的伙子,伸手脸上一抺,转身从案板上寻起两把菜刀举在手上:“你狗日进来,老子今天要把你剁了包包子,你信不信?你个狗日的敢惹老子。哼。”
李天民转身从卖饭窗口侧边的门冲了进去,随手从灶台上拣了一把炒菜的铁铲,要知道大食堂炒菜都是建筑工地上铲砂石那种铁铲。天天炒菜,铲子尖上磨得亮愰愰的,比刀还吓人。那炊食员本是成都伙儿,嘴壳子行,提劲打靶一套一套的,见李天民要来真的,就尿了。开始还举着刀,虎视眈眈与李天民叫阵,后来便绕着长长的案板转圏。李天民在后面追,挥一铲骂一句:“你妈卖皮......你妈卖皮......。”......追急了,那炊食员把刀一甩,哭了起来:“杀人啦,李土匪杀人啦......。”
那结局不摆了,事情反映到矿上,没有造成后果,加上食堂没给工人提供热饭热菜,本身就不对,服务态度又不好,也就不追李天民的责任,但那考察是“混不进去”了。
几年后的一天,我在广元石油站下属一家油库采访。这时我已调到省上一家报社做记者。油库的主任正向我介绍情况,采访快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会议室窗子外面一张熟悉的脸在瞅我,隔得有点远,我还是看清楚了,是李天民。他也发现了我。他很快从门口冲了进来,大声喊道:“哥们,真的是你哦。”
李天民很激动。
这时,坐在我身旁的石油站党委书记老吴站了起来,一把拦住李天民,呵斥道:“啥子哥们,这是省里来的领导。站倒。”
吴书记是专程陪我采访的。
那个年代,记者很少,真的是无冕之王,尤其是省上来的,基层单位特别尊重。不像后来出现的防火防盗防记者。
李天明一下楞住了,两只手在髀间不由自主的摸索着,满脸尴尬,嘴向前撮着,好象在嘟哝又象是解释。我急忙站起来,上前拉过他的手,对老吴说:“吴书记,我们是朋友,当年我在清江煤矿工作时,他是矿山的通讯员,我带过他写作。”
吴书记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李天民说:”哦,原来是你老师,但也不能这样没大没小的嘛,开口闭口哥们哥们的。”
我对油库主任说:“就到这里吧,还有什么材料回头给我就是,我去天民那里看看,几年不见了。”
油库主任说:“那是应该的,天民现在是我们库消防队长,这都是你当年培养得好。”
从会议室出来,李天民一下轻松了许多,他对我说:“走,先去检阅我的部队。”
我没明白咋回事。李天民把我带到办公楼后面的球场边上,只见他掏出一个哨子放在嘴上猛吹了三声,然后大吼道:“紧急集合。”随着李天民的喊声,球场对面一排平房里跑出一帮人来,个个生龙活虎,都是小伙子,大约有10人左右。在李天民的手势下很快站成了一排。李天民脖子一硬,嗓子高了八度:“报数......。”
报完数后,李天民开始训话:“兄弟们,我的老领导从省上来我们站视察,大家欢迎。”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过后,他又说:“欢迎老领导讲话。”又是一阵掌声。
李天民这一下把我弄得尴尬起来,我一个小记者算哪门子领导,这要传回成都报社,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我赶紧摆摆手:“解散、解散。”但我的话不管用,队伍中有人问李天民:“队长,解散么?”
“散了,老领导叫散就散了吧。”
队伍散了。李天民满意地望着我问:“哥们,怎么样,我的队伍还行吧?”
我给他伸了大姆指:“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对了,你啥时离开矿的?”
“你走了的第二年吧。那次打炊事员的事,你晓得,我的组织问题黄了,我也灰了心,就申请调了过来。换个环境,从头干起。”
我突然想起他来借宿的那个冬夜的情景,半开玩笑问他:“现在混进去没有呢?要不要我同你们书记说说?”
他笑了。正在这时,吴书记在办公楼上喊道:“李天民,快把你老师请到食堂吃饭,你也来呀......。”
2020仲秋于成都碧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