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八十七)
——欧阳修《生查子》
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
娇云容易飞,梦断知何处。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
这首《生查子》采用男子的视角,写他与弹筝女子的相知相爱与别后相思,是一首意味深永的情词名作。
词的上片回忆与弹筝女子的相识相爱,但不是首尾完整的连贯叙事,而是截取爱情故事中的一个片段。起句“含羞整翠鬟”,从女子的表情动作描写切入。“含羞”的表情,见出女子年龄尚小,与人初见,然而已经动心。如果年纪长大,阅人已多,或者彼此稔熟,略无忌惮,一般不会有脸颊泛起红云的害羞表情。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女子若对异性无感,一般也不会感到害羞。之所以害羞,说明她在无意之中已经留意和在意了。必也女子年轻单纯,彼此初见,而又为对方打动,这三个条件俱备,才会教人怦然心动,腮飞红云。那么,这“含羞”两个字里,就又暗含了第四层意思,那就是虚托出男子的一表人才,潇洒俊朗,所以才能一见之下,打动女子芳心。“整翠鬟”三字,是女子因害羞而做出的下意识动作。鬓发的丰茂,髻鬟的式样,首饰的插戴,正是女性青春之美的表征。“整翠鬟”的动作,一方面是对含羞的一种掩饰,同时也是对自己美丽的容态的一种展示,起到的是吸引对方注意的作用。这一起五字,通过表情动作既描写女子的容态之美,又传示女子微妙的心理活动,蕴含十分丰富。
果然已是心有灵犀,第二句“得意频相顾”,描写彼此眉目传情,应是在女子拨动筝弦、开始演奏之后。她的技艺娴熟,弹到自我陶醉之时,在艺术的自由天地里,浑然忘却了初见的害羞之感,于是频频抬眼看视男子的反应。男子知音解赏,正在用充满赞许的目光频频回应着她。“得意”二字,既说女子以乐曲寄情素,不消说,她弹奏的是一支当景契情的曲子,她的娴熟演奏完满地传达了心事,所以能得己意;又说男子听明白了女子借曲传情的心意,用自己的目光不断地把一份理解和赞赏传递给对方。这是一个弹者有意、听者留心、借曲传情、心意相通的美妙演奏场面,主客契合,彼此交融,曲中既已得意,交流何须言语,正所谓“得意而忘言”,境界令人神往。这一句所写,仍是男女爱情前发生状态下的一见钟情的目成模式。
第三、四两句“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开始具体描写筝曲演奏。唐宋古筝有十三条弦索,每弦用一小柱支撑,如雁行斜列,称为“雁柱”。“春莺语”的比拟,语源应是白居易《琵琶行》诗句“间关莺语花底滑”,以及韦庄《菩萨蛮》词句“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白诗韦词都是以之比喻琵琶声,这里拿来形容筝声。黄莺在春天啼鸣,故称“春莺”,兼有交代时间季节的作用,可知词中所写是一个发生在春天里的爱情故事。用同为禽鸟的雁行和莺语喻写弦柱和筝声,引起人们视觉和听觉上的爱赏。“十三”总说弦索之多,“一一”则分说每一条弦索。如此之多的弦索,每一条都能发出黄莺鸣叫一样婉转动听的声音,见出女子演奏技艺之高超,内心感情之愉悦。读者仿佛看见她那灵巧的指尖,拢捻抹挑,在弦索间轻快地移动。“莺语”的“语”字拟人,女子指尖流泻出的呖呖莺声一样的乐曲,正是她的衷肠心声。
上片回忆再现的初遇目成、弦语心声的情节片段,美好得让人意醉神迷。迅速升温的情感催动故事的发展,从爱情的前发生状态一跃进入热恋阶段,是可以预期的。当此际,相爱双方可能都不会想到这场热烈的爱情,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后起“娇云容易飞,梦断知何处”二句,以比喻作叙事,形容爱情发生变故。“云飞”“梦断”之喻,用《高唐赋》楚王梦见神女自谓“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典故,暗示他们在弹筝传情之后,热恋幽会,可是好景不长,很快便分手了。“容易”二字,含有对轻易离别的惋惜追悔、对当时欢聚的留恋怀念之意。这一句也是对白居易《简简吟》诗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的化用。“梦断”喻指往昔幽欢的终结,兼说别后思念,梦里相逢。蘧然梦醒,情景俱失,恍惚之际,不知身在何处。这句里的恍惚之感,正是男子怅惘心情的反映。这两句词写出了一种普遍的人生经验,当时只道寻常,轻易别离,事后再见无期,追悔莫及。回想前事,究竟缘何分手,竟然理不出个头绪。这情形颇像谚语说的“拾东西清楚,丢东西模糊”,上片所写一见钟情,记忆何其清晰,得到爱情就像捡到宝贝,第一印象让人铭心难忘。及至捡到的宝贝是怎么弄丢的,得到的爱情是如何失落的,竟是说不明白想不清楚。
既然说不明白想不清楚,那就不再说了,也不再想了,于是转为写景。“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两句,以景结情,重门闭锁的黄昏深院里,雨打芭蕉,发出阵阵萧骚的声响,刺耳惊心。“阵阵”二字,形容雨势之猛,声响之大,雨无了时,声不停歇。这两句借助写景,把爱情失落之后深院独处的男子,那种烦躁不宁的心绪,孤寂凄凉的况味,传写得形象可感。雨打芭蕉之声不休不歇,相思怀人之情未完未了,情因景幽,余韵悠长。黄苏《蓼园词选》说:“次一阕写别后情怀,无限凄苦,胥以筝寓之。”认为芭蕉雨声喻写筝声,当是男子心神恍惚之际的幻听,与上片的弹筝前后呼应,悲喜反差,让人“读之皆堪泪下”(《蓼园词选》)。
这首词上片回忆初见之时借曲传情、知音解赏的柔情蜜意,下片表现分别之后旧情难忘、惋惜惆怅的孤独凄凉。上下片之间构成哀乐对比,衬出上片的乐事更让人陶醉,下片的哀情更令人伤心。上片回忆,通过男子的视角描写女子的表情动作与娴熟技艺,是虚中之实;男子的形象则侧笔取影,隐含其中,则又实中有虚。下片的云飞梦断之喻,深院黄昏之景,雨打芭蕉之声,亦有虚实隐现其间。全词撷取初见和别后两个片段加以叙写,略去了幽会欢聚、饯别分手等内容。初见最为难忘,所谓“乐莫乐兮”;别后最觉凄寂,所谓“悲莫悲兮”。这两个富有表现力的片段,都起到了最大限度强化抒情的作用。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