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80）

宋·周密《齐天乐》词之“消得何郎花恼”（续十一）

齐天乐

[宋]周密

——余自入冬多病，吟事尽废。小窗淡月，忽对横枝，恍然空谷之见似人也。泚笔赋情，不复作少年丹白想。或者以九方皋求我，则庶几焉。

东风又入江南岸，年年汉宫春早。宝屑无痕，生香有韵，消得何郎花恼。孤山梦绕。记路隔金沙，那回曾到。夜月相思，翠尊谁共饮清醥。〇天寒空念赠远，水边凭为问，春得多少。竹外凝情，墙阴照影，谁见嫣然一笑。吟香未了。怕玉管西楼，一声霜晓。花自多情，看花人自老。

网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周密《齐天乐》里有“消得何郎花恼”一句看不明白，向您求教。

钟振振答：（接上期）“花恼”就字面言，是人被花恼、因花烦恼。就义蕴言，可真指花儿引发人的烦恼，也可是用“另类”语言表达方式赞叹花的美好。周密此词之“花恼”究属哪一种？须通盘考虑全篇主题、构思和意境。

其实此词阅读难度还比较大。相对而言“何郎”还不算太难解说，更硬的“钉子”有的是。下面我们一根根来“拔”。

（1）横枝：这里特指“梅枝”。

（2）空谷之见似人：这里是说看到梅花，仿佛在空谷里见到了长得像同乡的人，倍感亲切、惊喜。

（3）少年丹白想：这里指年轻男子对男女情欲的念想。

（4）九方皋：春秋时期继伯乐之后的又一位善于相马者。周密所谓“或者以九方皋求我，则庶几焉”，是希望当政者能像九方皋“求天下之马”那样来“求我”。联系上文“赋情不复作少年丹白想”云云，不啻是说，此词表面上像在写男女之情，其实深层义蕴另有所在。

（5）汉宫：这里特指梅花所在之地。

（6）宝屑无痕

此句的解说，最费斟酌。它有四个可供比较的选项，兹一一分说如次：

〇其一，形容梅花的花瓣。

晋·王嘉《拾遗记》卷八《吴》曰：孙和悦邓夫人，尝置膝上。和于月下舞水精如意，误伤夫人颊，血流污袴，娇姹弥苦。自䑛其疮，命太医合药。医曰：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此痕。即购致百金，能得白獭髓者厚赏之。有富春渔人云：此物知人欲取，则逃入石穴。伺其祭鱼之时，獭有斗死者，穴中应有枯骨。虽无髓，其骨可合玉舂为粉，歕于疮上，其痕则灭。和乃命合此膏。琥珀太多，及差而有赤点如朱，逼而视之，更益其研。诸嬖人欲要宠，皆以丹脂点颊而后进幸。妖惑相动，遂成淫俗。

按，孙和，三国吴大帝孙权第三子，一度被立为太子，后遭废黜，改封南阳王。

“水精如意”，“水精”，同“水晶”。“如意”，古代一种象征吉祥如意的手持礼器。

“自䑛其疮”，谓孙和亲自为邓夫人吮吸伤口，助其止血。

“杂玉与琥珀屑”，将白獭髓与玉、琥珀混杂在一起，舂捣成粉屑。

“歕于疮上”，“歕”同“喷”。

“及差”，“差”同“瘥”，疾病痊愈。

“更益其研”，“研”同“妍”。

“嬖人”，身份卑微而得到宠幸的女子，如姬妾等。

“要宠”，邀宠。

“妖惑相动”，“动”疑当作“劝”，倡扬，有愈演愈烈之义。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八《黥》曰：靥钿之名，盖自吴孙和邓夫人也。和宠夫人，尝醉舞如意，误伤邓颊，血流，娇婉弥苦。命大医合药，医言：得白獭髓，杂玉与虎魄屑，当灭痕。和以百金购得白獭，乃合膏。虎珀太多，及痕不灭，左颊有赤点如意，视之更益甚妍也。诸嬖欲要宠者，皆以丹点颊而后进幸焉。

按，“靥钿”，古代女子面部的一种妆饰。

“大医”，即太医、御医。

“虎魄”“虎珀”，即“琥珀”。

“更益甚妍”，“甚”当作“其”。

“诸嬖”，泛指“嬖人”。

孙和宠爱邓夫人。一次醉舞如意，误伤了邓夫人的脸颊，血流不止。后遵医嘱，用白獭骨、玉、琥珀等舂成粉屑，喷在伤口上，据说这样伤口愈合后可以不留瘢痕。但由于药粉中琥珀粉成分过量，伤口愈合后还是留下了红色的斑点。奇异的是，邓夫人脸颊上有此红点却显得更加美艳。

梅花多为粉红色，花瓣上有红色的丝纹。但也有白梅，白梅就像脸颊受伤的美女，喷了“宝屑”，灭去了红色的瘢痕。用此典故，是说得通的。但缺点是解说较为迂回曲折。

〇其二，仍然是形容梅花的花瓣，但并非用孙和邓夫人的故事。

宋·韩驹《梅花》诗八首其八曰：汉宫铅粉净无痕，蜡点寒梢水畔村。

按，这是形容梅花像绝色美女，丽质天成，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

又，李光《十一月二十八日陈令分寄梅花数枝为赋两绝句》其二曰：一枝淡静玉无痕，便觉萧娘气味村。

按，这是形容梅花像没有一点瑕疵的白玉。

准以上用例，则“无痕”二字亦有着落。但“宝屑”为粉末状，本身不可能“有痕”，故此句只能理解为形容梅花天生丽质，没有“宝屑”妆饰的痕迹。这样解说，虽也可通，总不免与上条同其迂曲。

〇其三，形容梅花的香。

宋·晁载之《续谈助》卷一录郭子横（按，汉·郭宪）《洞冥记》曰：元鼎元年，起招仙灵台阁于甘泉宫西偏，阁上烧杂宝之香屑，如粟，烧一粒，气三月不息。

按，“元鼎”是汉武帝时年号。

晋·王嘉《拾遗记》卷九《晋时事》曰：石虎于太极殿前起楼，高四十丈，集诸羌互于楼上。时亢旱，春杂宝异香为屑，使数百人于楼上吹散之，名曰“芳尘”。

按，石虎，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后赵的君主。

“诸羌互”，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卷一五《后赵录》五《石虎》上作“诸羌氐”，是。泛指西北各少数民族部落的首领。

“春杂宝异香为屑”，“春”当作“舂”。

宋·陈允平《思佳客》（曾约双琼品凤箫）词曰：银花烛冷飞罗暗，宝屑香融曲篆销。

按，“曲篆”，谓焚香的烟气像篆字书法那样环曲缭绕。

如取此说，则“宝屑无痕”即谓梅花的香发自天然，没有人工所制香料的痕迹。惟下文对句又有“生香”二字，虽意义不尽相同，但总嫌近似“合掌”，没能拉开距离。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