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79）

宋·周密《齐天乐》词之“消得何郎花恼”（续十）

齐天乐

[宋]周密

——余自入冬多病，吟事尽废。小窗淡月，忽对横枝，恍然空谷之见似人也。泚笔赋情，不复作少年丹白想。或者以九方皋求我，则庶几焉。

东风又入江南岸，年年汉宫春早。宝屑无痕，生香有韵，消得何郎花恼。孤山梦绕。记路隔金沙，那回曾到。夜月相思，翠尊谁共饮清醥。〇天寒空念赠远，水边凭为问，春得多少。竹外凝情，墙阴照影，谁见嫣然一笑。吟香未了。怕玉管西楼，一声霜晓。花自多情，看花人自老。

网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周密《齐天乐》里有“消得何郎花恼”一句看不明白，向您求教。

钟振振答：（接上期）“花恼”，就字面而言，是人被花恼、因花而烦恼。就义蕴而言，可以真指花儿引发了人的烦恼，也可以是用“另类”的语言表达方式来赞叹花的美好。周密此词中的“花恼”，究竟属于哪一种呢？这就要通盘考虑全篇的主题、构思和意境了。

其实，这首词的阅读难度还是比较大的。相对而言，“何郎”还不算太难解说，比它硬的“钉子”有的是。下面我们就一根根地来“拔”。先读此词小序：

（1）横枝：这里特指“梅枝”。

（2）空谷之见似人：这里是说看到梅花，仿佛在空谷里见到了长得像同乡的人，倍感亲切、惊喜。

（3）少年丹白想：这里指年轻男子对男女情欲的念想。

（4）九方皋：春秋时期继伯乐之后的又一位以善于相马而著称的人。

周密此词小序所谓“或者以九方皋求我，则庶几焉”，是希望当政者能像九方皋“求天下之马”那样来“求我”。联系上文“泚笔赋情，不复作少年丹白想”云云，不啻是告诉读者，他这首词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在写男女之情，而其实不是，深层义蕴，另有所在。

说完小序，我们再来看此词的正文：

（5）汉宫：这里特指梅花所在之地。

汉代宫苑里有梅花。梅花与宫廷有关的典故，最著者为南朝宋寿阳公主之事。后人诗词用此故事，有讹变或改易为“汉宫”者。宋人其他咏梅诗词，亦每用“汉宫”字面。宋文中，亦有“梅”与“汉宫”并举的用例。

宋人还新创制了一个名为《汉宫春》的词调，多用以咏梅。在上期《答疑》中，我已举了张先、晁冲之、周紫芝、曹冠、丘崈、陈亮、卢炳、徐鹿卿、葛长庚等九人十首，还没有举完，今天接着举：

刘克庄《汉宫春·秘书弟家赏红梅》曰：青女初晴，向丑梢枯干，幻出妍姿。休烦苑吏剪彩，别有神司。东皇太乙，敕瑶姬、淡傅胭脂。还似得、华清汤暖，薄绡半卸冰肌。〇应笑楚宫痴绝，略施朱则个，便妒蛾眉。唐人更无籍在，浪比红儿。祥云难聚，且丁宁、铁笛轻吹。拚醉倒，花间一霎，莫教绛雪离披。

又《汉宫春·再和前韵》曰：多谢句芒，露十分春信，一种仙姿。主人领客卜夜，也唤分司。天葩国艳，几曾烦、薄粉浓脂。微似有，酒潮玉颊，更无粟起香肌。〇犹记老婆年少，爱斜簪宝髻，浅印红眉。回头笑他桃杏，太赤些儿。而今零落，更禁当、多少风吹。君看取，梢头点滴，绝胜树下纷披。

又《汉宫春·三和》曰：酷爱名花，本不贪妖艳，惟赏幽姿。乌台旧案累汝，牵惹随司。冰层雪积，独伊家、点绛凝脂。应冷笑，海棠醉睡，牡丹未免丰肌。〇舞殿歌台此际，各新涂妆额，别画宫眉。那知有人淡泊，不识虫儿。春莺去也，玉参差、分付谁吹。空传得，暗香疏影，琐窗卷了还披。

又《汉宫春·四和》曰：墙角残红，恍徐娘虽老，尚有丰姿。纷纶绛节导从，不要街司。随波万点，似阿房、漂出残脂。休懊恼，丹铅褪尽，本来冰雪为肌。〇老子平生心铁，被色香牵动，愁上双眉。且祝东风小缓，沥酒芒儿。道伊解冻，甚潘郎、鬓雪难吹。犹忆侍，钧天广宴，万红舞袖披披。

方岳《汉宫春·探梅用潇洒江梅韵》曰：问讯何郎，怎春风未到，却月横枝。当年东阁诗兴，夫岂吾欺。云寒岁晚，便相逢、已负深期。烦说与、秋崖归也，留香更待何时。〇家住江南烟雨，想疏花开遍，野竹巴篱。遥怜水边石上，煞欠渠诗。月壶雪瓮，肯相从、舍我其谁。应自笑，生来孤峭，此心却有天知。

吴文英《汉宫春·寿梅津》曰：名压年芳，倚竹根新影，独照清漪。千年禹梁藓碧，重发南枝。冰凝素质，遣凡桃、羞濯尘姿。寒正峭，东风似海，香浮夜雪春霏。〇练鹊锦袍仙使，有青娥传梦，月转参移。逋山傍莺系马，玉剪新辞。宫妆镜里，笑人间、花信都迟。春未了，红盐荐鼎，江南烟雨黄时。

按，宋·尹焕号梅津，故吴文英以咏梅为寿词。

刘辰翁《汉宫春·岁尽得巽吾寄溪南梅相忆韵》曰：疏影横斜，似故人安道，只在前溪。年年望雪待月，漫倚吟矶。千红万紫，到春来、也是寻思。君不见，永阳江上，残梅冷雨丝丝。〇有几情人似我，漫骑牛卧笛，乱插繁枝。市门索笑憔悴，便作新知。城楼画角，又无花、只落空悲。但传说，寿阳一片，何曾迎面看飞。

佚名《汉宫春》曰：梅萼知春，见南枝向暖，一朵初芳。冰清玉丽，自然赋得幽香。烟庭水榭，更无花、争染春光。休谩说、桃夭杏冶，年年蝶闹蜂忙。〇立马伫凝情久，念美人自别，鳞羽茫茫。临岐记伊，尚带宿酒残妆。云疏雨阔，怎知人、千里思量。除是托、多情驿使，殷勤折寄仙乡。

又《汉宫春》曰：雪打风摧。正篱枯壁尽，却有寒梅。衰柳败蒲碍眼，喜见芳蕾。江村路曲，问青帘、与酌馀醅。须凭取，东君为我，一枝先寄春来。〇寂寞槿门牛巷，有清香自倚，不怕低回。终须会逢赏目，健步移栽。孤芳素艳，敢烦他、蜂蝶相陪。偏爱有、春风靳惜，同时不放花开。

又《汉宫春》曰：点点江梅，对寒威强出，一弄新奇。零珠碎玉，为谁密上南枝。幽香冷艳，纵孤高、却遣谁知。惟只有、江头驿畔，征鞍独为迟迟。〇聊捻粉香重问，问春来甚日，春去何时。移将院落，算应未肯头低。无人共折，傍溪桥、雪压霜欺。君不见、长安陌上，只夸桃李芳菲。

以上凡十六人二十首，皆见《全宋词》。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