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败仗后，我从女将变成了宫妃。
宫内甚好。
皇后端庄典雅不失天真可爱。
贵妃医术精湛却又爱我如命。
当今天子纳后时曾说过，皇后之位不可换人。
我觉得，他说得对。
我打了一场败仗。
输了一个赌约。
行军之前，皇帝将我叫过去。
他说：「爱卿，这场仗你赢不了。若你输了，便入宫为妃如何？」
我不觉得自己会输。
我有三万精兵，歃血铁骑，还有我穆家的赫赫威仪、百年名望。
况且我身为女将，打破了无数规矩才上阵杀敌，让我入宫为妃？
可笑。
可我还是入宫了。
三万铁骑一个不剩，粮草多日未至，我父兄皆战死沙场。
父兄有罪，罪名通敌。
只剩了我。
进宫第一天，嬷嬷就带我去见了皇后。
我走进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听说那是当年帝后大婚时，皇上耗斥巨资为她建造的。
她是拥有最华丽鸟笼的那只鸟。
见到她时，她正襟危坐，高高在上地俯视我。
我行了个礼，她一直没有让我起身。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像百灵一样：
「穆贵妃，入了宫，你要知道，你得听谁的。」
我抬头，看到她紧抿着嘴，倔强地憋住眼里的泪。
也是。
当年帝后大婚，皇上曾允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妃。
她被娇养得天真无邪，不知道世间疾苦。
我径直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自顾自喝起了茶。
她气急，将手边的茶杯扔向我，但准头不够，茶杯歪歪斜斜地依偎在我的脚边。
有点可爱。
我并不怕她，喝完茶便告辞。
宫内青砖白瓦，看起来冷气森森，和我熟悉的战场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未来的日子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
成为宫妃，生下皇子，母凭子贵。
可是。
我轻嗤一声，想到父亲临死前说的话：
「当今圣上早已换了人，此人该死，他怎配为君？」
除了我父亲，没人发现这个秘密。
从前的君主英明神武，对穆家仁尽义至，给予了我们众多荣耀。
现在在皇位上坐着的这个，不过是个无能之辈。
为他生子，他也配？
只是……
我想到了坐在宫殿里的，那个娇气又跋扈的皇后。
她早晚会跌跟头的。
象征性地和皇后见了面，我便回了自己的宫殿。
宫内只有我和皇后两个人，实在有些寂寞。
万幸我的宫殿有些偏僻，少有人来。
但我打开殿门，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殿内一如既往清清冷冷，书架旁的灰尘却有了挪动的痕迹。
我不动声色地靠近那里，将书架上的东西逐一检查，终于发现里面似乎有一个暗门。
幽深莫测，里面似乎潜藏着惊天秘密。
「吱呀」一声，门被我打开。
里面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与我遥遥相望。
多年行军练就的好视力，让我一眼就看到他的眼下有一颗泪痣。
与当今天子一模一样。
他眯着眼，手里的匕首蓄势待发。
他冲了过来，可惜武艺不精，被我连连格挡。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的招式变换了起来，虚无缥缈中带了一丝杀气。
我认出来了。
青龙剑诀，必须从小习之，当今天下只有一人会这个剑诀。
就是真正的天子。
我当机立断，跪下行礼：
「穆家军第十六代家主——穆阳秋见过陛下！」
少年气喘吁吁，盯了我许久，终于弯了弯嘴角。
「爱卿，平身。」
谁也没有想到，消失的天子，竟然藏在我的寝宫里。
2
少年天子，其实是个很传奇的人。
别人都说他心狠手辣，排除异己时毫不心慈手软。
但他对自己的手下却十分宽容大方。
为他征战多年，我父亲的官职连升三级，直逼护国大将军。
相传，他与皇后青梅竹马，恩爱有加。
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
我只知道，这个天子似乎很久没有吃饱饭了，他藏在我的寝宫里狼吞虎咽，眼里隐隐约约有些泪光。
有什么好流泪的呢？我在心里想。
吃完饭，俞苍把碗还给我，开始说正事：
「穆爱卿，在这宫内，你是我仅剩的信得过的人了。」
确实，穆家上下忠君爱国，我想不到宫内有谁比我的名声更好。
他握住我的手，眼神真挚。
「那宵小之徒不知用了什么方式，进了朕的身体，李代桃僵。朕慌乱之下，意外进入了这个小侍卫身体内。」
「若你帮朕夺回皇位，朕答应你，可允诺你一个要求。」
我看着他拉住我的手，想了想，问他：「若我要皇后之位呢？」
俞苍紧珉住嘴唇，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唯这个条件不可，我曾答应过她，绝不废后。」
怪不得如此娇气，原来是有人宠着。
想到那个皇后，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臣便换个条件。」
我收敛了笑容，认真地盯着他。
「我请求陛下，为我穆家平反。我家世代忠良，还恳请陛下彻查，以便让臣继续上阵杀敌。」
俞苍也笑了。
「就算爱卿不说，我也会如此做的。」
俞苍的眼睛黑沉沉的，一眼望去，似乎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结为同盟。
只不过，他要求我，一定要瞒着皇后。
3
我觉得陛下实在是不太聪明。
或者说，沐浴在爱情中的人都有些盲目。
连家父都发现，当今圣上变了个人，他朝夕相处、举案齐眉的皇后怎么会没有发现？
三日后是陛下的生辰。
生辰宴结束后，皇后驾临了我的宫殿。
彼时俞苍还在我的宫里和我商讨事宜，谁也没想到，沈清安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闯入了我的宫殿。
她明明最讨厌我，因为我抢走了她的爱人。
我和俞苍抬头，看到了她怔愣的表情。
那颗泪痣，太显眼了。
沈清安犹豫地抬起脚走过来，问我：「他是谁？」
我转过头，看到俞苍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想瞒着她。
因为他说，他想保护她。
可笑。
温室里的花朵早晚有一日会夭折，他便护着吧，且看他能护到几时。
我便为他打掩护，笑吟吟地回答：「这是我宫内的侍卫，不必管他。你来找我，必然有大事，不如我们慢慢商讨？」
沈清安犹豫地点了点头，只是目光还流连在俞苍身上。
两个人都自以为不经意地互相打量，像个苦命鸳鸯。
我只好拉着沈清安的手，将她拉进了我的寝宫。
沈清安终于将注意力从俞苍身上挪开。
她扯着手里的帕子，犹犹豫豫地开口问我：「你武功如何？」
这是什么问题？
我想了想，谨慎地回答她：「百步之内，无人可近身。」
她急了，跺着脚问我：「我是说，你能不能看懂打架的招式？」
我轻轻点了点头。
沈清安舒了一口气，紧张地凑近我。
她身上有着淡淡的昙花香气，萦绕在我的身旁。
「我觉得，现在的陛下，是假的。」
「他不会使青龙剑诀。」
我稀奇地看向她。
沈清安等了我片刻，发现我居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便轻轻捶了我一下。
「你怎么都不奇怪？」
我斟酌开口：「你能看懂剑诀这件事，更让我奇怪一些。」
所以我说俞苍傻。
你看，他的爱人，马上就发现不对劲了。
不像我，如果换作是我变了，也许没人可以发现吧。
我穆阳秋活了二十多年，始终没遇到一个可信之人，有些可怜。
其实也没关系的。
4
皇帝是假的。
这一点，我和沈清安达成了一致。
所以我们的利益也是一致的。
之前和俞苍商讨策略时，我们最大的苦恼便在于，没有人能帮忙传信。
我在宫外有势力，俞苍也有。
可一进了这个皇宫，我们便好像进了鸟笼，四周没有丝毫援手。
于是我们便好像被隔绝在世界之外。
万幸，沈清安可以向外递信。
俞苍洋洋洒洒挥笔，将信交给我，再由我转交给皇后。
沈清安珍惜地将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恋恋不舍地传递出去。
宫外有两名大将镇守，他们对朝廷忠心耿耿，和穆家一样。
看了信，沈清安还是不知足。
她问我：「还有没有陛下其他的亲笔信了？有没有写给我的？」
我故意逗她：「哪个陛下？」
沈清安恼怒：「当然是真正的陛下了！那个冒牌货，他也配？」
冒牌陛下确实做得不太好。
打了三场仗，场场大败。
东北地区接连大旱，他非要提高税收，建造宫殿。
忠臣他要杀，奸佞他要保。
整个朝廷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我低头，想到了俞苍苦苦哀求我保密的场景。
于是我说：「没有了。」
沈清安搅着手指，期期艾艾地凑过来。
「咱们以后传信，难免会提到两个陛下。不如我们做个标记？」
我表示愿闻其详。
沈清安抬笔，在密信上轻轻点了一个点。
「若写到真陛下，我们便在『皇』字上面点一个点，如何？」
墨渐渐晕开，我抬头，看到了沈清安期待的笑脸。
「可。」
5
正当我们紧锣密鼓，准备推翻假皇帝之时，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假皇帝将我纳入后宫后，时常来看望我。
但我实在对他提不起兴趣，总是对他不假辞色。
他本以为我是娇蛮的武女，终有一日可以驯服我这匹烈马，没想到在我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他说风景甚好，我说练武得趁早。
他说爱妃好美，我说地上有只乌龟。
他恼怒，拂袖而去，说早晚有一日会让我求他。
我没张嘴。
眼睁睁看着他踩到了地上的王八，摔得四脚朝天。
我明明一直都在提醒他，这可怪不得我。
在我这里吃了亏，他又跑去找温柔体贴的皇后。
沈清安对他厌恶至极，眼神都不给他一个。
于是宫内有了传闻。
皇后因为陛下纳妃，心灰意冷再也不会笑了，她只会冷着脸提醒陛下天冷加衣。
跟俞苍汇报的时候，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本以为这个夺了他身体的人会是一个阴险狡诈之人，没想到蠢得可爱。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俞苍单手支头，笑眯眯地看着我手舞足蹈讲笑话。
等讲完，我才发现他愣愣地看着我，眼都不眨一下。
我将手里的毛笔掷到他身上。
「陛下，回神了。」
俞苍这才回神，提笔继续写密信，只是眼神还忍不住往我身上瞟。
我有些疑惑：「陛下为何今日总看我？」
俞苍思索片刻，回答：「往日在朝中相见，穆臣总是不苟言笑，紧绷着脸。今日难得一见笑容，朕有些被惊艳到了。」
这说的算什么话。
我问他：「难道陛下爱上我了，要封我为后吗？」
俞苍紧握住手里的笔，任凭墨汁滴落。
「不，我答应过清安，永不废后。」
我笑眯眯地点点头，为他的口是心非、言而无信。
皇后，我才不稀罕。
宫内的两个妃子都不讨皇帝喜欢，假皇帝便微服私访搜刮美人，却不小心跌下了悬崖。
好巧不巧，悬崖里住着早已隐居避世的神医。
神医有一个孙女，名叫白凝心，年纪轻轻但医术高超，加上实在是清灵貌美，十分让皇帝心动。
于是她被带了回来，封为白妃。
和白妃见了第一面，我就和沈清安达成了一致。
白妃确实貌美可爱，但也确实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假皇帝身边如果有这种帮手，对我们来说实在不利。
要么拉拢，要么杀了她以绝后患。
沈清安单纯善良，建议拉拢。
我艺高人胆大，决定直接杀了。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假皇帝不在，我闯入了白凝心的闺房。
她脸上笼罩着淡淡的愁容，卧在榻上，看起来柔弱不堪。
我将匕首藏在宫袍里。
见到我闯入，白凝心脸上的愁容突然消失不见了。
她大喜过望，脸上神采飞扬。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冲过来，抱住我，脸上落下两行清泪。
「女主姐，你怎么才来找我啊！」
6
白妃的身份果然不一般。
她说自己是穿书者，在进来这个世界之前，就喜欢女主喜欢得不得了。
我想了想，问她：「这本书名叫什么？」
白凝心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我了然，于是便跟她商量。
「我问你便答，如果没法回答，你就点头或者摇头。」
白凝心点头。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莫慌。」
白凝心再次点头。
我紧盯着她的脸，试图分析她的神情。
「我要做的事，成功了吗？」
白凝心疯狂点头。
她哼哼唧唧地贴过来，像只小狗。
「女主姐姐，我好爱你。」
我终于放下心，白凝心是友非敌。
和俞苍的计划，可以更快地进行了。
俞苍知道这件事后，果然也很高兴。
我为他斟茶，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不要这么拘束。
我摇摇头：「您为君，我为臣，礼不可废。」
他看着我，不讲话。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不对劲。
过了许久，俞苍才开口：
「穆卿……我们之间，当真只是君臣？」
我不解地看向他。
俞苍眼睛里仿佛有一个漩涡，想要将我吸进去。
「若我夺回皇位，你可愿入宫为妃？」
我刚想回绝，他却突然摆摆手打断了我：
「我知道，屈居妃位委屈了你，可清安她与我青梅竹马，我不能对不起她。」
我有些想笑，只是有些话不能开口。
我兢兢业业为他谋划许久，为的是能光复穆家。
我想要的是能够再次骑上我的战马，带领我的军队驰骋在边疆上，在草原里，在野鹰下。
我的君主却看不到边疆的苦难，他只想后宫里多一个知心佳人。
但我还是开口答应了他：
「臣一定会，夺回皇位。」
我们相视一笑，似乎心照不宣。
门外「噔啷」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撞倒。
我飞奔至门口，轻轻探向窗外。
红色的衣角在窗外翩跹而过，上面绣满了金丝银线，还有一只高鸣的凤凰。
我把窗轻轻关上。
俞苍紧张地问：「窗外有人？是谁？」
我摇摇头，笑着回答：「无妨，一只野猫罢了，陛下不必担心。」
俞苍舒了口气，坐回座位，端起茶轻品一口。
我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臣认为，时机差不多成熟，可以动手了。」
7
欲成大事，盟友不可分崩离析。
我进门时，沈清安正趴在窗台上赏月。
月光像层白纱一般，轻轻柔柔地覆在她脸上。
把她脸上的泪照得晶莹剔透。
她没有回头，只是闷声问我:「陛下睡了吗？」
我拱手抱拳：「回娘娘，臣不知。」
她转过头，眼里满是讥讽。
「你不知，你怎会不知？」
「是我看走了眼，让你们狼狈为奸，在我眼皮子底下缠缠绵绵，想必你们的日子确实过得很快乐。」
「能入陛下青眼，是你穆阳秋的福分。你是来炫耀的？本宫告诉你，陛下欢喜，本宫也甚是欢喜！」
我想，我得想办法维护和盟友之间的情分。
要传密信，我必须得依靠沈清安，惹她伤心于我无益。
总之不是因为她的泪让我有些心生烦闷。
于是我问她：「娘娘真的欢喜吗？」
沈清安倔强地扭过头，生气地喊：「欢喜，我欢喜得快死了！」
啧，难哄。
我只能将她的脸掰回来，为她轻擦眼泪。
「臣许诺，绝不会入宫为妃，与娘娘争宠。」
她鼓起腮帮子，像只小兔。
「谁知你是不是说假话哄我？反正我不会心生嫉妒，宫里冷冷清清的，我早就受够了。」
眼见她心情好了点，我急忙说出来意。
沈清安有些疑惑：「明日果真是个好时机？」
我确信地点了点头。
她将信将疑：「好吧，明日我会将假陛下引过来，诱他使出剑招。」
「成败就在明天，臣的命，就交到娘娘手里了。」
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我轻哼着歌回了寝宫。
是夜清凉，连路旁的白玉兰都显得那么娇艳。
我仰望着夜空，看着天上那颗略显暗淡的紫微星。
多年前，父亲曾教过我观星。
他说，若紫微星逆行，则明日绝不可行事，那预示着天子将遇险境。
幸好，今夜的紫微星虽有些暗淡，轨迹却没有什么变化。
父亲还教过我，为稳妥起见，哪怕紫微星有任何一点异常，第二日都要尽量按兵不动。
可是，抱歉，父兄。
辜负了你们的教导，阳秋实在是等不及了。
回宫后横竖睡不着，我索性便在御花园内闲逛着，碰巧遇到了另一个不想睡觉的人。
白凝心笑着扑过来，跟我打招呼：「女主姐姐！」
我把她推开，问她：「这么晚不睡，出来做什么？」
白凝心歪了歪头，狡诈地反问我：「女主姐姐这么晚出来，又是为了做什么呢？」
我把手指按在她的唇上，示意她噤声。
「佛曰，不可说。」
白凝心畅快地低声闷笑。
她在我耳边低吟：「你想做什么，我都知道的，不必告诉我。」
我笑而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