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门诊室的长椅上轮候,一位老人走了进来。看着有点眼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对方已开了口。也就是那一瞬间,我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
“哦,侯主任,你也来看牙”,我忙站起来,热情地招呼,“你戴着口罩,一时都没认出来。”我笑着解释,像是为自己刚才反应的迟钝道歉。而我有些没想到的是,老人竟然能一眼认出我,记忆力还如此敏锐。
侯主任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的领导,那时候大型国企里各分厂的一把手,习惯性地称呼为车间主任。他具体是哪一年卸任的我不记得了,大概推算一下,应该是90年代中期左右,他现在应该是八十好几的人了。
侯主任退休后住在厂里的老小区,那是在镇子底下,以前找朋友时遇见过。现在我们住在上面的新小区,虽说同处一个小镇,但像是碰面的概率并不大。
有些年没见他了。
他人长得高大,看样子身体还很硬朗,头发花白了,却还浓密些,口罩没能掩饰住皮肤明显的苍老。
我刚工作时才十六七岁,至他退休,也不过二十出头,现在看当年的照片,自己都感觉变化很大,毕竟从少年青春已近知天命之年,没想到老人还认得出。
我猜想他可能应该只是觉得我面熟,是曾经单位的下属员工,并不具体记得我是谁了,毕竟我能与他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他不该对我有什么特别清晰的印记。
我们分厂那时候有一百多号员工,单位当时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不用8小时坐班,岗位的活干完了就可以下班,而通常也就三四个小时,下班走人,除了本班同岗位的员工,其他人若是没有工作上的往来,即便同事好些年,可能都叫不出对方姓名。
同事之间如此,与领导接触的机会就更少。平时工作上有什么事,大组长、段长就能解决,所以我能想到的与领导接触的机会,怕就是每年年终抑或开年的员工例会了。他若是不认得我,倒是正常。
侯主任之后,是冯厂长。那时候在喊过打破铁饭碗之后,好像开始了现代企业制度改革,分厂要自负盈亏了,军工企业内部又进行了军民分立,我们民品从此没了国家的保证与依靠,要参与到市场竞争中去。然而既是国企的根子,便有太多的痼疾与矛盾很难解决与摈弃,与私企民企同台,何来优势可言。
要说冯厂长,我更是没什么印象,若不是那年应聘去了异地工作,我还不知道他退居二线后,被总公司就安排到这家合资公司担任了副总,具体负责项目的建设与生产。不想我刚去一年,他就突患重疾,客死异乡,实有些悲哀。
我印象里的他不苟言笑,当然也缺少侯主任的谦和,就让人有点敬而远之。二十一世纪初,厂里提倡选拔年轻干部,当时刚满三十岁的田总便取代了他的位置。
对于田总的印象也没有太多,他应该与我年岁相当,当时称得上年轻有为。北理工毕业,分来不久就升任技术副厂长,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
这时候把单位一把手改称总经理。他当领导时我在异地,不想几年后,他也被总公司外派过来,继任副总之职。收入上是提高了不少,他还把老婆孩子一起带了过去,并转了户口,很快还买了房,这于上海这个大都市而言并非易事。
我们当然都猜得到,他这样做多少有点负气与不得已的成分,在总公司他显然仕途受阻,再无进阶的可能,索性就留在异乡。
再后来已是我离开以后的事,听闻田总的妻子不知什么原因与上海方的老总闹了矛盾,他们夫妻便一起辞了公职,自己去某地创业。自己做老板,总强过在国企里勾心斗角,费力钻营,这于他而言或是幸事。
田总被派到外地时,原单位接任他的是王总。王总其实我很熟悉,他当兵出身,很早就入了党,父亲准备退养时,他曾去过我家,建议让我接班。他那时候是工段长,父亲直接的上级。
段长的职位他做了好几年,后来被提拔为生产副厂长。他时常会到生产线上来,去每个岗位看看,实际上在领导里,他与我们员工接触的时间与机会最多。每每他来,便会聊上几句,甚或我还会拿他开个玩笑。
"王总呀,你看看你的腐败肚,你不贪可能都没人信,该减减肥了。"这是我原话。他人很胖,真可谓大腹便便,有时在早餐摊遇见,他一次能吃四个肉包子,听说他喝啤酒很厉害,十几瓶不在话下,想必是人们说的啤酒肚。
他为人随和,没有领导的架子,至于工作上吗,有人说他习惯和稀泥,左右都不得罪,但会尽量满足员工的要求,这我是遇到过的。有一次工段长因什么事扣了我工资,我认为不对,找他反映。他答应帮我解决,最后由他批了条子,我在财务上领回了被扣款。吃到嘴里的,想让底下人再吐出来,当然很难。他用自己的方式做了调和。
仗着熟悉,我这人又较随性,有时便拿他开涮。不知道他心里当时有没有介意过,那时候真是年轻,也不想这样的率直与单纯会不会让别人不适。更为重要的是,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自己,竟然从未想过借用和他的这点关系悄悄走动一下,获得重用也不一定。厂里读了职大当上副总的人不在少数,在国企里混,文凭当然不是第一位的。
不过坦白说,虽说在企业工作了那么多年,自己整个人生里最为宝贵的时光都耗费在此,可我的心思像是从没有在单位,应该说算不得好员工。
刚参加工作,就一门心思想着将来能够离开,另谋发展。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喜欢上文学,我参加了全国高教自考,所学专业为汉语言文学。
很快拿到了大专文凭,在厂人劳处(现在叫人力资源部)备了案,却并未告知分厂人事部门。一方面我心里清楚,自考的文凭虽说国家承认,但具体能不能在单位获得提干,要看企业自己,与普通高校的毕业生还是有明显的区别,况且我又没想着在单位获得发展。另一方面,在我的意识里,文学和化工完全是不搭界的,在单位怎么可能有前途,我宁愿它成为别人眼里的一张废纸。
那时候我一心想做电台的节目主持人,最好是报社的记者编辑。上世纪末及本世纪初年,我甚至停薪留职去市里求职应聘,然而最终还是回来了。我发觉自己的性情并不适合做记者的工作,忙着选题与采访,每天为此费尽心思,我感觉很累。我喜欢随性与自由,记者的职业虽与文学相关,但显然是两码事。
我安心回到原单位上班,目的简单,只为糊口,它不过是最基本的谋生手段而已。而截至目前,我的一生似乎就做到了这一点,无权无势无名无利,没有任何可资骄傲的成绩,过着最简单普通的生活。当然这是后话。
我和妻决定生小孩。再下来,上海的合资企业在厂内公开招聘,我报了名。我想出去看看,见见世面,在外地待遇能好点。
六年多以后我请辞回来,田总被派去做了副总之后,王总在单位由副转正,他应该还做过好几年书记。不过也就在我回乡的前两个月,王总又不幸病故,最终还是胖害了他。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送送他,实在遗憾。甚至于当我回来在总公司人力资源部报到,原分厂找借口不愿接收的情形下,我不由得在想,若是王总活着,他应该不会拒绝我吧。而此刻我想说一句,如若当年的我真的对他有所冒犯,我想有必要说句对不起,希望天国里的他能够原谅。
如今回乡又是十载,因为单位不接收,我先是在民品分部待岗,后又挂靠在另一破产后的民品分厂,外出另找工作,再又被叫回来安排到另一被个人承包的民品分公司上班。而现今,除了外地的合资公司及被承包出去的分厂,原先众多的民品企业已全部破产。
须臾之间三十载,在原单位与外面各占一半,前十五年,国有民品分厂由盛至衰,我经历过四任领导,我不知道他们在公司的发展过程中作用如何,中间也曾研发过新产品,增建过小规模的新生产线,增加过产能等等,一系列的动作与改革,似乎都难逃最终的命运。我在想,如若换一批领导,能不能避免这样的结局?这是不是时代的必然?我不知道。我看到的仅是,企业在几任领导的带领下,一天天走向了衰败,在缓慢而迅疾的进程里,最终灭亡,如同一个人的生命历程,短短三十载。我正好做了见证,但明明是具体的参与者,却像是无关的旁观者,只能徒叹奈何,唏嘘而已。
202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