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不爱学习,但课还是要上的。也不知都学了些什么,反正在我的印象里:所有唯心的都是反动的,只有唯物的才是光荣的。面对风吹幡动,惠能竟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简直愚蠢。但长大后,经受了无数打击、经历了些许沧桑,我开始渐渐明白:唯心与唯物,不是非黑即白,不过是我与世界。唯心并非虚妄,惠能也并非蠢材。他是富有传奇的,一代宗师。
向佛而生
惠能,岭南新州(今广州新兴)人,俗家姓卢。据说,“惠能”并非法号,而是真名。在他出生时,有俩个“异僧”,曾为他各送一字,分别为“惠”与“能”,就有了这个名字。
惠能三岁丧父,家境贫寒,靠打柴奉养母亲。整日忙于生计,他并没有机会、也没有财力接受正规教育。按照现在的标准,他算个文盲,但却对佛法有天生的悟性。
一日,在卖柴时,惠能听到有人吟诵佛经。当听到“应有所住而生其心”时,他一瞬间就懂了,就豁然开朗了,就像被苹果砸到那一刻的牛顿。
一个不识字的、从未学过佛的人,突然就听懂了佛经,有点不可思议。
我想起,武侠小说里,练就绝世武功的大侠们所具有的“慧根”。“慧根”不是个武侠词汇,而是个佛教用语。其实,更透彻一点的说法应该是宿慧。什么叫宿慧呢,意思就是把前世的智慧带到今生。这并非是指死过一回留下的智慧,而是形容智慧的深度,能勘破生死。惠能应该就是个有宿慧的人。他应该总在思考人生,也一定对生活有着敏锐的触觉:见花开花落,能想到生死一瞬;看云卷云舒,能忘怀人生起伏。所以,一句佛经,对他仿若醍醐灌顶。
经过一番请教,惠能才知道,“应有所住而生其心”出自《金刚经》,而《金刚经》源自黄梅弘忍大师的传授。他立下决心要去找弘忍大师,要学佛。但老母怎么办呢?幸有同是向佛之人,愿意出资,帮他供养母亲。
了却了后顾之忧,惠能就直奔黄梅而去。
未曾出家先成佛
黄梅,位于现在的湖北黄冈。从广东到湖北,不太远,但只靠步行的惠能走了一个多月。当见到禅宗五祖弘忍时,他自称“求法作佛”而来。广东,现在有那么多商业大佬盘踞,是繁华得不得了,可当时,还只是一片蛮荒。一个南蛮,又没啥文化,竟为成佛而来,口气很大。弘忍不禁出口刁难:“你一个岭南獦獠,如何能成佛?”獦獠,是当时对南方少数民族的称呼,虽不一定是蔑称,但也不是什么好话。惠能并未生气,只是平静地回答:“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意思就是,人人平等,獦獠也能成佛。
惠能见识非凡,弘忍很是赞叹,但还是想考验一下,就安排他在碓房,舂米。
舂米,是个有点辛苦的差事。有那么崇高的理想,却要做这么卑贱的工作。惠能没有怨言,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一干就是8个月,并打算继续干下去。但突然有一天,变故发生了。弘忍想考察一下弟子们的修为,要求以偈子的形式表达。考察是有目的的,他要确定衣钵传人。
弘忍座下的第一高徒神秀,早已将“六祖”的桂冠视为囊中之物,非常想露一手。可又害怕失手,他就将偈子偷偷的写在廊下的墙壁上,想着:效果好,他就出来认领;效果不好,他就默不作声。
神秀的偈子是这样写的: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这首貌似倡导勤于打扫的小诗,阐述了神秀的佛法修主张:人的身心本是纯净,却因尘世妄念而染上尘埃,要持续修行才能终获解脱。不要因为知道了惠能的最终胜出,就小看神秀。他也是一代高僧,也很有悟性。弘忍看到他的偈子,也表示很有可取之处。
一时,神秀的偈子被广为传颂,引得大家交口称赞。但正在舂米的惠能闻听之后,却不甚满意,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于是,他也作了一首。因为不识字,就请别人帮他写在了墙上: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惠能的“本来无一物”,的确空的很牛逼:身心本是幻影,纯洁本是天性,发现了天性,自然就不会染半点尘埃。弘忍大师看后,沉思片刻,只拍了惠能的头三下,就走了。
惠能不像神秀,不管别人作何评价,这作品他都认领。不过,弘忍虽未有明确表示,可惠能却领会了弦外之音。当夜,三更时分,他来到弘忍大师的房间。到这,任谁都会想到悟空。而接下来,惠能也果然有了和悟空类似的际遇。
原来,弘忍大师认为,惠能不存得失之心,悟得透彻,已经见性。他认定,惠能就是他的接班人。他对惠能说:“自古传法,气若悬丝。若住此间,有人害汝!”秘密地传完心法后,他让惠能连夜逃往南方。
那一年,惠能24岁。
仁者心动
惠能奔岭南而去,但不出弘忍所料,有人追踪其后想杀人越货、抢夺衣钵。看来,出家人的世界也是本武侠小说。有个叫慧明的和尚,在大庾岭追上了惠能。惠能将衣钵给他,他却不要,说:“远来求法,不要其衣”。惠能就为他说法,而这个本为弘忍弟子的慧明,竟成为惠能的第一个弟子。
不是人人都像慧明这样好学,大部分人更喜欢名利,只对衣钵感兴趣。为避人耳目,惠能隐匿于四会、怀集的大山中,与猎人、村民一起生产劳动,一过就是16年。
当往事被岁月冲淡,惠能决定要出山了。据说,那年他40岁。他来到广州法性寺,正值印宗法师在讲解《涅槃经》,而两个和尚正围绕“风吹幡动”展开激辩。一个说:“是风动”,另一个说:“是幡动”,可惠能却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仰望高空,不是心智不专,就是若有所思,可不就是“心动”嘛?可这一心动,就激起无数涟漪。
惠能正式以五祖弘忍的传人、禅宗六祖的身份,示人了。但此时,他虽已佛法精深,却还没有出家。印宗法师替他补上了这个仪式:亲自为他落发,又请名德智光禅师为他授具足戒。
惠能并未留在法性寺,他要寻找自己的福地。一年后,他来到曹溪,才决定停止漂泊,开始一意弘法。惠能的佛法,不同以往。
佛,本从西方天竺而来,带着浓郁的异域色彩。从白马驮经开始,一个个异域和尚来到东方,意图让佛在这里产生深远的影响力。权力是影响力的最大推动力。所以,许多外来的和尚或自愿、或被迫都成了权贵的附庸。而掺和在其中的权贵,像梁武帝之流,都有文化,又迷恋仪式感。于是,在梁武帝们的发展下,佛经深奥难懂,没点文化基础看不懂;修行要静坐安心,没点经济基础坐不起。这样一来,佛门就成了上层阶级的净土,而普通民众只能呆在门外。
惠能讲法,摒弃繁文缛节,甚少引经据典,就用简洁明了语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他主张修行不拘泥形式,甚至都不一定要出家。吃住坐卧、运水搬柴都是修行,“佛在心中,净心自悟”。他开创顿悟之说,主张在修行成果上不用外在的标准去衡量,而凭思想是否觉悟来断定。
在惠能指引下,人们觉得从未与佛如此贴近:虽然身处尘世纷杂,但人人都可以引领自心,成就一颗佛心。
惠能之法,不同以往,声名远播。武则天也慕名而来,派人请惠能到京中讲法。还记得唐僧唐三藏吗,一个学者能获得皇室青睐,那就不再只是个学者了!顺着“皇上”的思路跑,名利那是大大地有。但惠能拒绝了。
人,从生下来就一路不断地被贴上了标签,你是哪里人、你爸爸是谁、你从哪个学校毕业、你担任什么职务……世人眼中的你,不是你,而是你身上的标签。这些标签,让多少蠢货忝居高位,又让多少能人遗漏荒野。标签误人、误世,久矣!
惠能,出身贫苦,没接受过正统教育,身上没有一个非同凡响的标签,却干出了非同凡响的事业。因为,他坚信人人皆可成佛,并要身体力行将此信念传递世人。以前,他没有标签加身;以后,他更不需要标签加身。他不但自己不要标签,也不给别人贴标签。
惠能只传佛法,不传衣钵。佛法本该广大,众生本是平等。从他开始,禅宗不再用衣钵限定心法的传播。禅宗自初祖达摩传到六祖惠能之后,就不再有七祖、八祖……但禅宗的心法却自此兴盛起来,渐成中国佛教的主流。
伟大领袖毛泽东认为惠能的佛学思想具有大众化特点,是“老百姓的”。他老人家极为欣赏惠能,说他使繁琐的佛教简易化,也使印度传入的佛教中国化;还说他是禅宗的真正创始人,也是中国佛教的始祖,并盛赞他“否定传统,勇于创新”。
回想惠能的这一场创新,平等正是它的根基。因为倡导平等,他赢得了人民大众的广泛支持、有识之士的真心青睐;也因为坚信平等,他才不畏惧权威、正式印度佛法,批判地传承,开创了吸收华夏文明精粹、反映华夏民众心声的中国佛教。
惠能,践行平等精神,走群众路线,开创了中国化的佛教,是创新型的佛祖。他一生的传法事迹及言行,被弟子法海等人编辑成书,即《六祖坛经》。这是唯一一部由中国人撰说并被称作“经”的佛教典籍。
如今,总讲创新。但可惜,几个身处高位的人一拍大腿、喊两句口号并不能实现创新。只有以一个公正平等为机制,才能赢得群众支持、人才青睐,才能敢于否定错误的、敢于坚持正确的,也才能实现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