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星

法国思想家让·波德里亚对于现代社会独特而新颖的洞见为我们研究认识当代文学现象提供了有益的帮助。波德里亚理论体系的建构是从研究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开始的。在研究当代消费社会的过程中,他将符号学的内容与经典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相结合,开始走上构建超越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新理论体系,进而批判现代性的道路。与此同时,政治经济学与符号学的结合也为符号学注入了历史的维度,使其更加具有现实的认知价值。正是由于波德里亚的社会学理论与符号学的紧密关系,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符号系统,同时又是人类社会的产物,也被纳入波德里亚的理论体系之内。
波德里亚关于象征秩序与符号秩序的区分,对于思考当代奇幻小说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在波德里亚的思想里存在两个关键词:一个是符号(sign),一个是象征(symbol)。与这两个关键词对应的人类社会状态就是符号秩序与象征秩序。符号秩序顾名思义就是以符号逻辑为社会运行逻辑的社会秩序,这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模式。现代社会围绕符号逻辑形成了一整套现代性社会、思想、文化现实。而象征秩序就是与现代符号秩序相对立的另外一套意义运行机制,这是波德里亚用来对抗现代性和资本主义秩序的关键概念。
关于象征秩序,波德里亚没有过系统而明确的论述和界定,而是分散在他各个不同时期的著作当中。通过将这些分散的涉及象征和象征秩序的论述联系起来,大致可以勾勒出波德里亚对于象征的认识。波德里亚所使用的“象征”一词并不是在一般语言学、符号学意义上所使用的那种依然是符号的变体的象征。符号学的象征仅仅是语言学内部的一种语义生成方式,也可以用另一个词“隐喻”来代替。但是,象征在波德里亚这里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它承担着与现代符号相对立的功能。他将符号内部的象征机制称为小写的象征(symbolique),而他用来与符号秩序对抗的象征则是大写的象征(SYMBOLIQUE)。
在波德里亚看来,大写的象征逻辑仅仅存在于原始社会,文艺复兴之后,符号逻辑就开始在人类社会占据了重要地位。在波德里亚看来,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本身也是一种符码宰制下的现代性理论,它对现代社会的反思和批判仅仅是现代性内部的,不能跳脱现代性意识形态幻象。
波德里亚通过建立自己的符号政治经济学,分析现代性根本的符号逻辑,并以与符号逻辑相对立的象征思维从外部批判现代性本身。而波德里亚关于原始社会象征逻辑的研究是从研究原始社会的交换行为入手的。他针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核心——商品价值的理论,提出了用符号的能指/所指对应交换价值/使用价值这对概念。正如交换价值/使用价值决定着商品价值确立一样,能指/所指决定着意义的确立。这就是符号秩序之下的意义确立机制。
而原始的象征交换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物品交换方式和与之相应的物品价值确立机制。根据高亚春在他的《象征与符号——波德里亚消费社会批判理论研究》的总结,波德里亚的象征交换模式主要有以下特点:
首先是可逆性。象征交换的主要形式就是交换的“可逆性”。从原始的礼物交换过程中可以看出,它包含着获取和回报、给予和接受、赠礼与回礼的循环等各种双重性的可逆过程。在这种双重关系中,交换永远都是循环的,正如馈赠礼物与回礼在不断重复中确立交换双方的动态关系一样,这种交换关系从不停止,持续不断,直到极限,最终到达崩溃和死亡的临界,到达不可返回礼物的程度。即使在这时,这个过程仍然是开放的。原始人通过物品的馈赠与回赠的循环往复确立了社会成员之间的关系,这也是交换所产生的意义。也就是说,物品的意义不是它的使用价值,而是关系本身。
其次是矛盾性。与商品交换的秩序化对应,原始社会的礼物交换是矛盾的。一方面,选择作为礼物进行交换的物品本身具有任意性;另一方面,交换完成以后的物品却具有了与交换双方固定的、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性。造成象征交换的矛盾性的原因就在于物品没有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的二元划分,如果没有交换双方的交换行为所确立的关系,物品就不存在任何价值。在这里,意义并不是附着在符号之上的,相反,符号是附着在意义上的。符号秩序中建基于能指与所指二元对立基础之上的意义生产模式在这里是完全无效的。意义是在关系中确立的。
第三是非意指性。在这里,波德里亚区分了意义(meaning)和意指(signification)两个概念。意义不是符号,不存在能指与所指的分割。而意指是被符号生产出来的,其本身就是可以被复制、转移和替代的符号。象征交换的过程产生的是不能与环境分离的具有独一性的意义,而意指过程是脱离外部世界的具有任意性的符号内部的交换过程。实际上,符号秩序下的交换,其目的是为了掩盖人类与外部世界实际上的不可交换性。而在原始社会,人与外部世界是互为主体的关系,人在时时刻刻参与着整个世界的变化,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确立着自身的意义。
波德里亚认为原始社会的交换行为是精神性的交换关系,精神性要素始终贯穿其中,物品仅仅是精神性要素的一个载体。在这个阶段的语言本身也没有和它所表征的事物分离,并且语言所表征的往往也是精神性的关系,并不是它所直接对应的物质。因此,象征在本质上是一种关系方式。原始的节庆活动、献祭仪式以及礼物交换都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关系,它是一个主体间主动地、互惠交流的过程。这个过程并不是一个有固定结构的过程,而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从始至终都参与其中,人的本质也在这个参与的过程中得到确立,这是原始人的基本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与建立于能指/所指结构基础上的现代存在方式相对,是一个消除了内在与外在、精神和物质界限的真正的意义性存在方式,这也就是神话的存在方式。
因为,在神话时代人们的观念中,“任何事物都不是简单的一个个体:宇宙是有意义的直觉。任何一个现象既是实体也同时是概念。任何事都不是孤立的,它与其他事物在一个影响之网中互相关联。”
波德里亚关于原始社会象征性的论述和仪典派及社会学派神话学家关于神话的相关论述十分接近。根据梅列金斯基关于仪典神话学家对古代神话研究结论的综述,笔者总结出古代神话的几大特点,即:人与外部世界互为主体的可交换性、神话仪式的循环可逆性、以参与性为基础的意义确立模式,以及意义的过程性。而梅列金斯基自己也基本认同上述观点,他认为“神话的象征主义,是神话至关重要的特征。原始思维的弥漫性和浑融性,在神话思维中则呈现为主体与客体、对象与符号、事物与叙述、存在与其称谓、事物与其属性、单数与复数、空间关系与时间关系、肇始与始源(即起源与本质)等等的浑融难分”。
象征社会中,意义并非来自于符号的意指机制。因此,原始社会的神话本身也不能看作是一个符号系统,它本身就是一个在仪式中不断复生的意义性存在,它是原始人生活的活化石。
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的探讨后现代人类共通体建立的著作《解构的共通体》一书在谈到原始神话的时候也认为,尽管神话是一种言谈,但是神话不是寓言,它不是关于真理的言谈,而是言谈本身,这是一种联结世界、依附世界的方式,是一种“伟大的言谈”。神话这样一种意义系统实际上是取消了深度模式的,它是反阐释的,因为它“就是解释本身”。
“神话既不是对话,也不是独白,它是一种独特的言语,许多人走到一起来,在神话中相互认识、交流、沟通。……它并不交流某种可以旁证的知识:它是自身沟通着的沟通本身。”与此同时,他也强调,当代人任何回归神话,构建神话共通体的行为“与我们所说的神话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我们实现了它,或者试图实现它。……我们不再过那种神话的生活,也不会生活在神话虚构的发明与言说中。……对神话的言说只是对缺席的言说。‘神话’一词本身就意味着这个名字的缺席”。
这些都和波德里亚的关于原始社会象征性的认识不谋而合。波德里亚通过分析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如何将原始社会的经济行为纳入符号二元逻辑的框架之内,表明了他反对将原始社会进行编码的立场。他认为象征交换的本质是取消剩余,反对生产的。
原始象征交换的目的就是交换本身,在这个过程中,人与物之间、人与人之间不经中介而相遇和交往,是一种活生生的象征关系。在这种象征秩序中,语言并不被看作是与人相分离的存在,仅仅是交流的“工具”,而是通过它“实现交换的直接相互性”。
这也是神话的本质,“希腊人之所以伟大——在现代神话学看来——就在于他们生活在与神话话语的亲密中,并用这种话语建构了他们同样的逻各斯(logos):对希腊而言,mythos和logos‘是同一’的。它们都是世界、万物、存在和人类在言语中的同样的启示、出现和拆开”。
原始神话的这种意义模式只有在前现代社会中才能找到,而当代任何一种试图超越符号逻辑的努力最后都只是进一步强化了这一逻辑,在能指与所指的模式中再生产出这一意义生产模式。
正如波德里亚所言,在当代社会,当“真实性、指涉物,以及价值的实体都不能摆脱符号的阴影”时,“大写的象征……只能通过隐喻,或者破坏(effraction)来命名自身”。那么,奇幻小说以不同的方式向神话回归就可能仅仅是一种表象性的回归,不能从根本上恢复神话内在的象征逻辑。
选自郭星著《符号的魅影——20世纪英国奇幻小说的文化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