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洒满大地,我一路驱车驶向南京南隅的高淳。车窗外的景色由城市的高楼逐渐转为稻田与湖泊,道路两旁的水杉笔直如卫兵,远处固城湖的波光若隐若现。这片被称作“南京后花园”的土地,自古便是鱼米之乡,而我的目的地——高淳老街,正静静地躺在官溪河畔,等待着访客揭开它九百年的历史面纱。

高淳老街的历史可追溯至宋代,彼时这里已形成街市,至明清时期达到鼎盛。老街原名“正仪街”,民国时期改称“中山大街”,但当地人仍习惯称其为“老街”或“一字街”。它曾是淳溪古镇的核心商贸区,紧邻官溪河而建,这条水道东连固城湖、胥溪河,西接石臼湖和丹阳湖,是沟通太湖与长江水系的重要通道,也是苏南与皖南物资交易的枢纽。明清时期,老街全长1135米,如今保留约800米,宽4.5至5.5米,青石板路中央镶嵌胭脂石,历经百年踩踏仍光滑如镜。
老街的平面布局呈“兜钱状”,寓意聚财,11条街巷纵横交错,将街区划分为15个区域。房屋布局以五进纵向延伸,横向五组排列,巷弄窄至1.4米,形成“合面店房两人沾,纵深小巷一线天”的独特景致。这里的建筑融合了皖南徽派的古朴与苏南香山派的轻盈,飞檐翘角、粉墙黛瓦,砖木石雕精美绝伦,被誉为“东方文明之缩影”。

入住官溪河畔的酒店后,已是黄昏时分,信步往广场方向走去,首先被老街入口的牌坊吸引,上书“渡船口”三字,古朴厚重。这里曾是官溪河上最繁忙的码头之一,商船在此停泊,货物在此集散。
步入广场,一块醒目的宣传牌写着“国际慢城,休闲高淳”——这是高淳的骄傲。2010年,高淳桠溪成为中国首个被国际慢城联盟认证的“慢城”,其核心理念是倡导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保护传统社区生活节奏,发展绿色经济。而“水乡慢城”的标语,则是对高淳“三分山、两分水、五分田”生态格局的诗意概括,固城湖的渔歌唱晚、官溪河的夜泊灯火,皆是慢生活的注脚。

暮色如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悄然漫过官溪河。我踩着青石板的胭脂纹路走进老街时,夕阳正斜倚在“渡船口”牌坊的飞檐上,将“誉满江南”四字的投影拉得细长。河面泛着金红碎波,恍惚间似见明清商船在此卸下皖南的茶叶、苏绣与徽墨,船工号子搅碎一河霞光,而此刻唯余三两老翁垂钓,钓竿轻点水面的涟漪,恰似时光打了个悠长的水漂。

老街的青石板路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两侧商铺林立,却无喧嚣之感。铁匠铺的叮当声、豆腐坊的豆香、酒酿的甜味交织在一起,烟火气十足。杨厅、吴家祠堂、关王庙等明清建筑保存完好,雕花门楣、山墙壁画令人目不暇接。

老街的黄昏是流动的史诗。关王庙的黄墙被镀上一层琥珀色,檐角风铃轻响,仿佛与1938年陈毅在此挥毫的笔锋共振——墙上《东征抵高淳》的诗句在暮色中愈发清晰:“波光荡漾水云乡”,这“波光”里既有固城湖的渔火,也藏着新四军渡河的星火。





转角铁匠铺的炉火未熄,火星溅落在幽巷的石板上,与渐次亮起的灯笼遥相呼应,恍若古老市井的呼吸从未断绝。


临河的酒肆飘来蟹黄汤包的香气,老板娘倚着雕花木门,用吴语招呼晚归的船客。



青瓦连缀的屋顶轮廓渐隐于靛蓝天幕,而街心的“国际慢城”灯牌恰在此时亮起,暖黄光晕浸染着卖菱角老妪的银发,她竹篮里堆叠的紫红菱角,竟与广场石碑上“水乡慢城”的朱砂拓印同色。




忽有晚钟从深巷传来,惊起一群栖在码头木桩上的白鹭,它们掠过官溪河面的刹那,将最后一缕暮光揉碎成满河银鳞。

我立于襟湖桥头,看落日沉入固城湖的烟波。对岸“渔歌唱晚”的标语在暮霭中虚化,而八百年前某位南宋行商的孤帆,或许也曾在此处与今夜的归舟共享同一片水色。老街的黄昏,原是历史与现世的叠影——慢城不是停滞,而是让疾驰的岁月在此处歇鞍,容人细品一盏雨花茶的温度,听青石板缝里渗出的前朝市声。

傍晚时分,我回到官溪河畔的酒店,推窗可见河面泛着夕阳的余晖。

次日清晨,我再次来到广场,沿官溪河岸游走,广场伫立的牌坊上的渡船口字样勾起我寻找古渡口的欲望。
古渡口的历史可追溯至明清,当时分为官渡与民渡,官渡多设于驿递要津,民渡则遍布城乡。渡船以铁丝连接两岸,船夫拉绳而行,遇官员需避让,僧人、盲人则可免费乘船。这种摆渡方式直至上世纪中叶才逐渐被桥梁取代,但“渡船口”的名称仍留存至今,成为老街与官溪河千年相依的象征。

晨曦渐露时,官溪河畔那座青石基座的牌坊撞入眼帘——“渡船口”三个大字却仍如一道符咒,倏然勾出我骨血里寻访古渡的执念。

我沿官溪河向西徐行。河水裹着碎金流淌,岸边老柳垂绦拂过石砌驳岸,几处凹陷的青石板上还留着绳缆磨出的深痕,那是明清商船系缆时勒进时光的伤口。河畔一株半朽的乌桕树下,歪斜的拴船石蹲踞如兽,石孔中残存半截腐烂的麻绳,指尖抚过时,恍然听见艄公的号子穿透晨雾:“哎呦嗬——皖南茶,金陵绸,官河渡口不停舟!”

行至一处石阶探入水中的豁口,苔藓覆盖的碑碣半掩在芦苇丛里。蹲身拭去浮尘,“万历四十二年重修官渡”的铭文赫然显现。这石阶当年必是官渡要津,穿绸衫的税吏曾在此查验盖着红印的盐引,戴斗笠的挑夫将徽州墨锭、宣城竹纸搬上晃悠悠的跳板。而今石缝间生着几簇野茭白,倒映着对岸“国际慢城”的宣传标语,六百年的漕运鼎沸与此刻的寂寂,竟在粼粼水纹间达成某种默契。

愈往深处走,河岸愈见野趣。一截露出水面的木桩上缠满藤壶,许是某艘沉船的遗骸;三两块馒头状的“馒头石”半浸水中,老辈人说这是当年渡船压舱的镇物。转过河湾,忽见临水粉墙上拓着幅褪色壁画:头戴方巾的商人正与船家交割银钱,脚边堆着标有“苏”“皖”字样的货箱——这不知何年绘就的市井图,竟与三十步外现代游船码头的售票处叠印成时空的蒙太奇。

当晨光渐明时,我终未寻得寻得真正的古渡遗址。如今的官溪河畔,早已被傍河的房屋建筑占据,而现代出行除舟船摆渡,有更多的交通工具可供选择,因此古船渡口的作用自然也就废驰,这或许就是一种社会进步吧。恰在此时,对岸芦苇荡里惊起的水鸟,扑棱棱划过水面,恰如当年早航商船惊飞的栖鹭。此时河风传来远处鱼跃水面的身影,依稀听见脚下石阶缝隙里,渗出徽州茶商与金陵布贩讨价还价的余韵,混着当代观光船的柴油机声响,在官溪河上酿成一坛新陈交织的黄酒。

回望“渡船口”牌坊已被朝阳渡上金色的光晕,而寻找古渡的旅程,终是让这条河自己开口讲述了故事——那些嵌在青石里的绳痕、锈在淤泥里的船钉、飘在晚风里的契约残片,都在证明真正的渡口从未消失,它只是从物流的枢纽,化作了时光摆渡的码头。

我踱步至襟湖桥,朝阳为石桥镀上金色。河面薄雾氤氲,早起的船夫已撑篙离岸,惊起几只白鹭。岸边“水乡慢城”的标语旁,几位老人正闲谈,固城湖的方向隐约传来渔歌。这一刻,我忽然明白高淳的“慢”并非停滞,而是一种对传统的坚守、对自然的敬畏,是快节奏时代里难能可贵的从容,而我苦苦寻觅的船渡口只是为我们按下暂停键,让我们的心能够得到片刻的安宁,因此也就没有了寻而不得懊恼。


离开时,回望老街的青石板与粉墙黛瓦,官溪河的流水依旧悠悠。这座“金陵第一古街”用它的历史、建筑与生活哲学,诠释了何为“慢城”,何为“诗意栖居”。而初秋的这次自驾之旅,也因这份慢下来的心境,成了记忆中最柔软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