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水叶原创小说丨岁月的斑痕(二十六)

真言贞语 2024-08-23 09:11:33

岁月的斑痕

(二十六)

文/姚水叶

小满刚过,时节已不再是柔风细雨的初夏,空气中弥漫了些许的热浪,再仔细瞅瞅,犹如火焰般扑面而来,灼烤着人们倍感酷热,这狂热的大气层不仅让一片片洁白的洋芋花生机勃勃地奔放在田野,也让一片片嫩绿的红薯苗伸长了一尺多远的藤蔓。这狂热的大气层疾风也给麦梢涂上了浅桔色。

夏忙的准备工作已经刻不容缓,最让上坡村人自豪的是社员们经过几年努力,全面完成了本村挨着邻村与县办水泥厂和国营机械厂之间的河堤沟槽修筑工程以及多条自然形成的洪水沟道的治理,改良了上百亩农田的土壤,平整了二十多亩水稻地,再加上老祖宗留下的十五亩水稻地,从根本上解决了吃大米是最奢侈的问题。增购了碾米机、粉糠机,集全村之财力和人力新盖了小学校和小商店、医疗室,向实现新型农业的目标又迈进了一大步。然而,最让人失落的是副业相对的减少,打铁炉熄火了,剩余的劳动力只能由程永孝带队去了其他大队支援改土造田了。上任两月的队长程永义又撂挑子了,老支书林田亲自组织召开了社员会,在会上林田向社员们说道:“咱垒河堤时忙得连喘气时间都没有,多少人羡慕田成当队长,现在咱啥都置办齐了,却没人当队长了,啥道理,说出来让人笑话!”

听了林田的话,社员们大多数都闷着头没有哼声,聚金、聚银、王致信都避开了正题聊起了家常,程有良蹴在墙角闭目养神,桂贤婶、慧兰姐和几个妇女悄悄地道着东家长西家短,林田把目光投向田成,田成摆了摆右手说道:“娃他妈没穿鞋走几天了,脚可能都起泡了,趁忙前,得赶紧找回来。”

林田又问王致信:“你当!”

“我轮过了!”

永义和林田对视了一眼也说道:“甭看我,刚撂手!”

林田又笑眯眯地唤醒了闭目养神的程有良问道:“有良叔,你当!”

“我不成,脾气不好,容易得罪人,再说,瓜儿又跟永孝走了,种地还要用我那两头牛哩,把牛饿瘦了咋犁地哩?”

林田无奈地说道:“麦子再过几天就成熟了,总不能让麦子烂到地里。”

支书的话刚说完立刻有人就抬杠:“这事你放心,成熟的麦子绝对烂不了,只要你说谁割到手归谁,我敢打赌成熟的麦子轮不到你割。”

社员会上,大家相互推诿,屁股像针扎一样坐立不安,大有不欢而散之势。一向做事聪明圆滑的田富叔窃笑般地说道:“麦子还在升粒,离成熟还得十天半月,你急啥!”

支书林田听了这句话,隔着脸颊都能看见林田的牙齿咬合在一起,他斜视了一眼田富叔说道:“打今起硬轮,由你先轮,必须当!”

田富叔的脸顿时止住了窃笑,带着八成的试探问道:“当几天?”

没等支书说话,其他社员就嚷嚷着:“当年底,当年底!”

田富叔瞄了一眼支书,看情形比他小一辈的支书是认真的,他又面向大家说道:“都甭吵吵,既然大家都给我面子,我当一月试试!”

其实,社员们几乎都是同一种想法,没有了副业可搞,又恢复了日复一日再熟悉不过的农家活计,谁当都一样,相互了解,熟悉的脾性,四十几户人家,有文化的人都端了国家的金饭碗,剩余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辈人和工人家属支撑着上坡村的这片天,可凡事总得有个领头说话的,否则就是没王的蜂。借着没有散会的功夫,田富叔郑重其事地担起了十品芝麻官的责任:“明天起早些,把没做完的半拉活做完,三夏大忙是重中之重,眼盯紧,手放搀活,那片麦黄的早就先割,谁往年在哪一组,今年不变,各自准备,往后不开会了,浪费时间还耽搁瞌睡。”

散会后,一向对田富持有偏见的程有良紧追一步和田富并着肩走在黑夜里,对田富说道:“你抽时间把永孝带走的劳力叫回来,水地不比旱地,没有瓜儿子,我一个人套两头牛忙不过来,况且,牛要吃青草。”

“行是行,他们去的时间短,催得紧怕公社批评,再过几天我去。”

扬过花的小麦饱喝了一天两夜的雨水,在阳光的蒸烤下,及时鼓起的麦穗染上淡黄色。农家谚语时常提醒麦黄一晌,蚕老一时,也许再刮一场风,麦子就黄亮了,而那些偏阴坡的小麦仍然在绿色中徘徊。程小芳每天放学回家,都要面对她妈的提问:“小芳,大麦上场了没有?小麦变色了没有?”

小芳为了满足她妈每天的追问,便从地边拽下几穗颗粒饱满的麦穗拿回家放在她妈的手上说道:“妈,你摸,今年的麦穗比去年的麦穗肥实。”

小芳她妈摸着麦穗好像已经吃上白馍了似的,脸上泛起了丰收的希望。

程小芳和平时一样,加快脚步走完了两点一线的放学路。她瞅着溜光的农场上堆满了收割回的大麦,连夜拔出的稻秧被社员们一担一担装上拖拉机,她明白这是犁地组把稻地耕好给插秧组交接了。

两辆架子车上放满了耕地用的全套农具,被程有良的哑儿子和另一个憨实人分别拉着,肯定是架子车太小,笨重的铁犁依然驮在程有良的肩上。汗珠在他们的额头悄然冒出,像豆粒一样顺着脸颊滚落,前胸的衣服肯定是撩起不停擦汗的缘故,已经脏渍渍的完全被汗水渗透,再看后背本来是白色的粗布衫却脏成了黄褐色,被紧紧沾在皮肉上,就像一张年久月深的中国地图,尘土与汗水合成的污渍让两指宽的圆领也褐而无色,溅满泥水的裤子和鞋经过高温的蒸烤变得瘪巴巴的,沉甸甸地拖着疲惫的双腿。一路走的六头耕牛也毫不例外地喘着粗气接受着烈阳的暴晒,汗水同样渗湿了它们的全身。

程有良回来的时间也刚好是程小芳放学后急忙做好饭的一点整,她知道爸爸是凌晨三点就去耕地的,人和耕牛在水地里泡了八九个小时,此时一定又饿又累,等程有良和笨笨哥放下农具时,她端出了洗脸水,又连忙舀好了午饭,端给了妈妈一碗又端给了程有良一碗说道:“爸,吃饭,我上学去了,放学回来洗锅。”

程有良哎了一声问道:“学校啥时放忙假?”

“老师没说,今年可能不放忙假。”

其实,山外更是提前几天就开始插秧了,只是学校延迟放假罢了,又过了两天老师终于在班会上说道:“根据教育局意见,今年恢复高考了,高二不放忙假,要迎接高考,我们高一年级也要有思想准备,同学们最好抓紧学习,准备明年高考,夏忙留校学习的不放假,不愿意高考的同学可以放一个礼拜时间的忙假,下个礼拜一按时到校。”

听了老师的话,程小芳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放假了,她知道,紧张的夏忙她必须停课。只有停课才是老天对她最高的奖赏,除了每天能足够吃饱三顿饭,还忙而不乱地照顾好卧病在炕的妈妈。短促夏忙里,正好见到了几个月不见的英英、亚梅、月娥、娟娟、田丽,她们趁夜战休息的时间坐在麦捆上,掏出了窝藏在心里久违的碎话,亚梅讲完了电影里的故事,英英说道:“我姐在汉阴当护士,让我暑假去,能穿裙子,能穿的确良衫子,我姐说了,能去厂里的图书室看书。”

亚梅说道:“我大哥从北京也给我买呢,过元旦肯定回来,他回来坐火车,我二哥从贵阳回来也是坐火车,他回来我就能吃到挂面、饼干。”

月娥也边说边笑道:“咱公社照顾我家,让我二姐去县城里当了合同工,干得好还能转正发粮票。”

小芳听着小闺蜜们的话,心里知道这些全是国营单位无偿征用了八十亩粮田后对上坡村人的补偿办法,不但英英、亚梅、月娥是工人的妹妹,人家娟娟她爸是书记,她姐也在西站当的乘务员,娟娟从来都是洋娃娃的穿戴。田丽更是闺蜜中的凤凰,她爸是抗美援朝回来的,她妈是妇女主任,大姐二姐是老师,哥哥是公社保荐的工农兵大学生,田丽的前途也一定光明,只有自己连一句炫耀的话都羞涩地说不出时,默默地咬着半根麦秆直至嚼碎了一句话也没说,其实她们的优越童年也并没有引起她羡慕的念头,虽然是黑夜里,小芳的沉默却让田丽察觉到了,她问道:“小芳,你上高中了,班里有啥好事,说出来也让我们知道知道,高兴高兴。”

小芳想了想说道:“我是班里成绩最差的学生,只有代表我班参加了一次体育比赛,还是没人报名我才去了,像参观学习,诗歌朗诵、文艺歌唱、作业竞赛一类活动都没我的份。我班里一个同学前几天拿了一个万花筒,只能用两个指头捏着一边转一边用一只眼睛看,十几个同学疯抢,我看了那个万花筒一眼,觉得以后一定会有比万花筒更先进的东西,拿在手里和电影一样看,里边啥都有,这些话我说了,老师和同学都笑我异想天开,不相信我的话。”

几个小闺蜜也都对小芳说道:“老师说不可能就不可能。”

听了几个小闺蜜的话,小芳欲言又止地背过脸,打心里希望自己的幻想在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就能实现。一直没有说话的娟娟忽然小声对小芳和几个闺蜜说道:“亚亚要做我嫂子了,我爸说的,夏忙后把我哥的婚事订下来。”

小芳听到这个消息惊㤞地问道:“你哥和我姐一样腿有残疾,高中还没有毕业,亚亚还在上五年级,比我小两岁,咋能做媳妇,起码也得上完初中吧!”

英英说道:“我妈说的,娟娟她大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说一句话顶一万句,亚亚她妈去年生了老七,还是女子,今年用娟娟她大的面子换老八呢。”

对于这个消息程小芳对亚亚的处境一千个不同情,这是利用权力和利益在交换,亚亚懂个屁!这晚夜战小芳和闺蜜们不但得到了一个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还挣来了生产队为社员们蒸的六两重的大麦面杠子馍。回到家后,程小芳又把这个消息当喜闻乐见似的传说给了她妈,她妈对依偎在她身边的女儿说道:“你懂个啥,现在前头有个人,强住金和银,你林田哥是书记,你振升叔把女子嫁成了不但能生老八,以后也招人巴结,你振升叔娃多,工分少,口粮少,晚上背个背篓,苞谷棒、黄豆角、核桃、柿子、板栗就都有了,还没人敢告状,亚亚她舅家又远,不趁早寻个撑腰的,还等计划生育拆房呢?”

小芳她妈的一番话更令小芳长了见识,她怀疑她妈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倒像是一个家庭动态哲学家。无论亚亚和娟娟她哥的婚事有一千个说服小芳的理由,但对小芳来说,娟娟他哥唯一的优点无非就是在樊川中学上的,亚亚则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小学生。

转眼就是苞谷挂须,核桃满仁的七月初,振升和甘肃老婆及大女儿亚亚被田家门宗欢天喜地地簇拥进三间瓦房内订了婚,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各取所需,圆缺互补了。订婚的同一天,娟娟他大又带回了更令林田喜上眉梢的消息:“亚亚有福,教导组同意谋犊当民办教师了,国营单位给改娟的爱人转正也成了铁板上钉钉㧜实了的事,改娟更能安心地在西站好好当工人了吃商品粮了,啥时再把俩人调到一个单位就更锦上添花了。”

在座的亲友无不拍手叫好,那位革委会副主任弟弟连忙说道:“这事先别声张,这名额是用永安的名额调换的,程家人还没人知道这事。”

还没有等这位大人物说完,就有人急切地烘托气氛地说道:“管他去,没理三分犟,有钱难买黏不上。”

田家人鸦雀无声地停止了夸赞,把喜悦迅速地咽进肚子。支书从革委会副主任弟弟的嘴里一下就得到两个时来运转的好消息,喜得支书满脸都写上了高兴二字,在座的门宗亲友刚咽下的话还没冷却,又啧啧赞不绝口,异口同声地说道:“他大有本事,祖宗的德性厚,娃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教师任命更使亚亚的爸妈默认了天作之合的美言。娃气没变的亚亚出现在小芳的面前,穿着婆家新买的的确良衣裤,嘭的一声撑开婆家新买的新式雨伞,程小芳紧锁眉头地问道:“亚亚,天阴着,又没下雨,你打伞做啥?”

亚亚好像没听明白小芳问的话,抖了抖手里撑的伞,天真地对小芳说道:“我有婆家了,谋犊他屋买的!”

小芳没等亚亚再说下去,就打断了亚亚的话说道:“我早知道你有婆家了,正在上学,就急着给娟娟当嫂子呢!”

“我也没办法,我爸我妈商量好的,谋犊能当老师,以后能吃轻松饭。”

“你好好读书,自己挣轻松饭吃!”

“谋犊当了老师,我怕同学嘲笑,不上学了,嫌羞!”

“那有啥羞的?谋犊又不教你,再说,你有你妈,有亚芹、亚利、亚玲帮你干活,不上学多可惜。”

亚亚听了小芳的话有点失落地走了。小芳她妈却对小芳说道:“逢官司说散,逢婚姻说和,你对亚亚说啥了,要说人爱听的话,人不爱听的话不要说,亚亚若是明白娃,你说了没啥,她若是麻明不分,回去再说给婆家或说给她的爸妈,你可要得罪一大片人。”

“妈,我知道了!”

自这次分别后,小芳还见到了亚亚几次,她只字不提上学之事,摔开了书包,顺理成章地辍学了,小芳即使对亚亚说再多的劝言都成了白搭。也许是为了掩饰人们对干部作风的怀疑,林田满睑微笑地逢人就解释谋犊当老师的事:“他大给办的,他大给办的。”

林田得到最多的奉承便是“好,好,三喜临门,三喜临门。”

小芳的堂姐很懊悔地责备自己:“我比谋犊的学习成绩还好,永孝哥也知道学校要添一名老师,还答应去公社问的,咋就没去教导组问问?”

田成叔坐在永安哥门前的石墩上,对小芳的堂姐劝解道:“人一福,马一禄,上学的千个万个,成才的一个半个,你永孝哥的胳膊哪能拧过人家的大腿?”

两个消息同样被风吹进永安哥的家却成了晴天霹雳,小芳的大妈以往都是温文贤淑,冬天烧热了炕,供大伙暖脚,夏天多做几个麦秆扇子供大伙扇凉用,做熟的馍也不藏不掖,谁都可以吃到,这会滩上大事了只能以泪洗面,无声哭泣,程家门宗人围坐了一屋,个个俯头纳闷,想不出一句能安慰大妈的话。小芳未过门的堂嫂陈桂莲皱着眉头抚弄着发辫,愤怒地说道:“看现在咋办,媒人说过千万遍,永安脚的问题有单位管,现在被人顶替了,我还有啥盼头,八字没见一撇哄我哩?”

永孝听了陈桂莲的话,脸像被火烤一样,对小芳的大妈安慰道:“娘,甭难过,我明天去公社问问。”

程有良揉了揉蹲麻木了的双腿说道:“问也是白问,木已成舟,人家娃有文化,也是复员军人,于情于理都占上风,咱娃没文化,脚残了,单位也给治了,误工也补偿了,还要咋?咳一口气就过去了,一辈接一辈都是种粮养人哩,有啥过不去的。”

“问总比不问强,问个明白,叫他田家人也知道咱程家人是善良不是窝囊。”

听了永孝这句话,程家门宗人带着希望不欢而散,几天后陈桂莲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腿有残疾的书记儿子田谋犊,完全靠他大的面子被公社教育组选拔为山区学校二年级班主任的消息,在一九七七年的八月三十一号得到了验证,同时也在小学生的口中不径自走,更彰显了革委会副主任的面子无人能及。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现以打工为生,更爱文学,曾在诗刊及各文学平台发表过诗歌、散文、小小说等,喜欢用笔尖传递亲身体会和见证过的社会美好。

2 阅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