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是力感,“重”是重感。所谓“重”,用过去的话,就是能“入纸”,能“出纸”,笔画若刻入缣素,入木三分,又直觉其溢出纸外,精光烂然。
粗实未见其重,肥胖反觉其轻。没有笔力,点画如枯草败叶,随风飘落,满纸草率,一派轻浮。
倪云林用笔轻松,而笔力直透纸背;沈石田落笔沉重,每次画云林一种,他的老师赵同鲁就说:“又过矣,又过矣。”对照二人的画迹,云林虚和,石田紧实,真能举重若轻,沈不如倪是显见的。
元 倪瓒 渔庄秋霁图(局部)
明 沈周 夜坐图(局部)
李公麟用线如春蚕吐丝,似轻而重;王蒙用线如断发就梳,倪云林说他“笔力能扛鼎”。
北宋 李公麟 五马图(局部)
元 王蒙 青卞隐居图(局部)
巨然点苔,如雨滴石坠,惊心动魄,好似数百年饱经风霜的灌木丛草,扎根岩缝石罅,纹丝拔动不得,墨彩四溢。
五代 巨然(传) 秋山问道图(局部)
王夫之论诗,说:“壮者如骏马,才碾地即过;夯者如笨水牯,四蹄入泥一尺。”凡善笔力的,大力回旋,空际盘绕,如游丝,如云龙,突然一落,而来去无迹,字外有笔,字外出力,不浮滑,也不拖沓。所以,运笔沉劲入骨,虽细等纤尘,不为轻飘;能大力回旋,或粗同坠石,何来骞钝?
“以拔山举鼎之力,为舞女插花”,是重而和的绝妙写照。
重不绝对排斥外力,但并不显于外力,主要在乎内劲。
所谓用笔,包括执笔和运笔,是对毛笔的制运能力,运行有徐疾,范围有大小,风格有刚柔,技法有变化,毫颖有软硬,各宜施以适当的外力。但是,愈是成熟的书画家,运笔总是愈见优游自在、沉着痛快。或评曰“举重若轻”,“若不用力而力在其中”,所以为高。
元 黄公望 富春山居图(局部)
然而,重的内在辩证关系,似乎并没有被普遍认识。毛笔饱蘸墨水,洒在纸面以成泡点,固然是不分轻重的门外汉,不懂得怎样作点;一些书画家把笔迹粗实看作重,误解“高山坠石”,奋笔破纸的现象都是屡见的。
潘天寿先生曾经说他见过一位日本书家写大字,铺纸于地,运足气力如武术师,挥笔如使扫帚。我们有的书画家,也常拿笔重擢横扫,令墨汁四迸,自以为笔力惊绝矣。这些当然是出于皮毛之见的可笑做法。
前人早就告诫过:“今人误认透纸,便如药山所云‘看穿牛皮’,终无是处。”不对在哪里?内不足,则心怯,必待“鼓努为力”,以作补充耳。所以说,“内不足者外必张”,“外粗狠,中却苶弱”。破纸岂同“透纸”“入木”!
黄宾虹 西泠桥上(局部)
历代书家主张执笔“指实掌虚”。“指实”不是“笔牢”,东坡先生早已说得明白。“掌虚”则可令笔锋上下左右,圆畅如意。指实掌虚,出之于内劲,然后达到圆劲。
沙孟海先生说:“米老论书,常说八面、四面……八面、四面,同一意义,皆是说运笔结体要照顾到多方面。”我们细想想,运笔之时,毫厘锋颖之间,顿挫、郁屈、周折、抑扬、往复、逆顺、按提、注擢、掣纵、藏出、垂缩等种种变化,靠“鼓努为力”的外力运用能够做得到吗?
张式说用笔要领会得“工拙”二字:“何谓工?曰落笔得势,曰转折不混,曰向背合度,曰粗细相和,曰圆不直强,曰侧不匾塌,曰率不野,曰熟不甜,曰沉着,曰虚和,曰巧妙,曰浑成,曰心静神怡。心静神怡,与笔何有?却是用笔之第一关口。”
说这个、说那个,只有实践过来的人才能体会、领悟。“道以优游,故能化”,不解宗趣,岂易言哉!把外力作笔力看,真是“痴人面前说不得梦”,“只好隔壁听”。
潘天寿 焦墨山水图(局部)
论书有曰,“点如高山坠石”,意思是要沉着,要“定”。这可与蕙风论作词“三要”(重、拙、大)的话一起参读,他说:“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
重的反面是轻。浮则轻,飘则轻,滑则轻。吴德旋说:“书家贵下笔老重,所以救轻靡之病也。然一味苍辣,又是因药发病。”此所谓病,往往就出在着眼于重的量上。
下笔过重,则易粗,粗则顽笨而难转;又易浊,浊则混淆不清,这就容易得粗笨、浊俗的毛病。吴氏有见于此,说“使秀处如铁,嫩处如金,方为用笔之妙”,后来余绍宋在《书画书录解题》中说他“发前人所未发”,确是善解者之言。
着意于用力(即重量)上,运笔往往忽视“提得笔起”的一面,反而缺乏内劲。华亭、安吴把笔力的气足力满比拟为“大力人”,大力人“自起自倒”,“无心防备,而四面有犯者无不应之裕如”。
明 董其昌 自诰身帖(局部)
既能按,又能提,时时处处把得住,就能免堕、飘二病,用笔重下而轻举。对此,刘熙载作过十分深刻、辩证的解析:“书家于提、按二字,有相合而无相离。故用笔重处正须飞提,用笔轻处正须实按。”须知笔迹轻羸、困弱是病,劲滑是病,滞钝、粗顽不能健举,同样是病。
能入能出,是重的二重性;要得到点画的重,须按得笔下,提得笔起,也是合二而一,相辅相成。
“寓刚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劲如铁,软如绵,须知不是两语”,事物总是这样地包含着两面性,既对立,又统一。
童中焘,字孟焞,近当代书画家,浙派山水画家。1939年生,浙江鄞县人。1957年入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中国画系,1962年毕业留校任教。主攻山水画创作和研究。
(本文节选自《中国书画用笔四要辨析》,收入童中焘《笔墨之道》,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