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结婚,婆婆求我帮她离婚

每读故事 2025-01-18 13:28:36

自从嫁给卢贵,她认了命。

生完卢洋,她把自己当成结穗的麦子,静静等待死亡。

在被打被奚落被当成玩意儿的四十二年里,在她丢掉姓名,像村子里大多数女人活成一个符号时,她心如止水。

可是现在,水沸腾了。

车一路颠簸,从城镇出发,经过省道,两旁是山。

王铮晕车晕得厉害,卢洋手里拿着塑料袋,接她吐出来的酸水。卢洋一路拍背递水,路过浅坑,车一晃,他看向司机的眼神能杀人。

那眼神充满占有欲和保护欲,像一个视财如命的人对待琉璃珍宝。

王铮自然也看到了,心生欢喜。

当初她选择卢洋,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这个眼神——非你不可,情有独钟。

男人在荷尔蒙驱使下对一个女人滋生保护欲并不难,难的是当卢洋的目光转向她,立刻充满爱意,化成一汪水。

从小到大,王铮妈妈总是说一不二,对她的爱,立规矩多过温情。

她太需要这样一个人,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小狼狗,听话,乖巧,有生命力。

最重要的是,对她好。

记得当初两人还没在一起,食堂里遇见。

大冬天,王铮买了瓶冰可乐,卢洋见了,就那么自然而然把冰可乐拿去,放在手里捂着。闷声说女孩子不能喝凉的。

当时她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又这么可爱的男人。

当一个女人觉得一个男人可爱,就是沦陷的开始。

车终于停下。

王铮不顾拥挤的人群,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外跑,想象中的新鲜空气没来,鼻腔里涌进一股劣质炸串的味道。

车站连着小商品城,外面挤满了人,卢洋拉着王铮的手,在众多小三轮中找了一辆稳当的。

司机很健谈,当他知道卢洋是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来,扭过头看了眼王铮,说不孬。

一辆红色轿车擦身而过,速度很快,王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心!”

“哎女娃娃胆子小。”

司机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腾出手,点起一根烟。

这天,对一个普通的村妇来说,堪比过年。

儿子带女友回来,她很开心,杀鸡宰兔,去菜园里摘了鲜灵的菜。

做完这些,她一遍遍去村口看,希望尽早从扬起的灰尘里看见她日夜期盼的身影。

听儿子说,女友王铮是城市姑娘,干净漂亮,这次来,下了很大决心,让父母好好表现。

想起儿子的话,她有些担心。院子里的鸡屎日积月累,让这座小院腌渍出浑厚的老臭,味道去不掉,散不尽。

想了想,她弄来一盆肥皂水,蹲下来,拿着软布一点点擦地上的痕迹。

卢贵从地里回来,看媳妇蹲在地上擦鸡屎,啐了一口唾沫:

“咋滴,家里这是要来个皇后娘娘?还不快做饭!”

一双脚作势往这边一踢,她条件反射般一歪,整个身子跌进肥皂水里。

水滚起泥污,在院子里流淌着鬼画符。

完了!天色近晚,她的儿回来,要是一脚踩进那泥水里,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没管自己身上湿漉漉,找了件破衣服把水收起,低着头走进房间,换衣服去了。

卢贵捻起一根卷烟,舔了舔,往房门上撞了撞,烟丝压实,擦根火柴点起来,猛吸了一口。

儿子带媳妇回来,卢贵也高兴,但更多的是得意。整个村子,从村头到村尾,哪个人能领一个完完整整的城市姑娘回来?

那些从镇子里出去又回来的不算!

只有他们家卢洋,上学一分钱没多花,挣回来一个城里姑娘。

涨面儿!

卢贵从得意中回神,灶台起了一阵油烟,空气里漫出肉香味儿。这个死老太婆,还挺中用。

小三轮更颠簸。胃里的东西吐过一轮又一轮。

王铮伏在卢洋腿上,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当初跟卢洋确定关系,就遭到父母一致反对。

尤其爸爸,那个平日里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的男人,恶狠狠指着卢洋,说要是敢跟王铮在一起,打断他的腿。

王铮当时就觉得卢洋为她遭了天大的委屈,拉着卢洋的手就出了门。

胳膊拧不过大腿,父母拗不过孙孩,时间一长,只好默认了他们的交往。

这么多年,王铮以为父母早就接受了卢洋这个女婿,两人距离结婚,只差一纸证书。

可是现在,她心里彻底没底了。

卢洋没读懂她的沉默,以为王铮只是累了。

到村口,司机不再向前走,卢洋付了车费,拎起东西往家走。

“卢洋,我腿麻了。”

王铮脚上穿着最新的阿迪达斯小白鞋,卢洋一看,蹲下身来。

“上来。”

“啊?”

“让你上来,不上来我走了。”

王铮趴在卢洋背上,她的背上背着月亮和星星,深秋的蟋蟀在草丛里低吟浅唱,不知是哪个,抚慰了她的心慌。

王铮第一眼见到这个未来可能成为自己婆婆的女人就心生好感。

她瘦小,纤弱,温言细语,喊她铮~

姥姥在世时,也这么喊她。

那是一种舌头打直,吐字干脆又模糊的声音,自从姥姥去世,再没人这么喊她。

王铮打过招呼,拿出礼物。两个橙色盒子装了丝巾和腰带。除此以外,还有一盒冬虫夏草,一盒燕窝。

卢贵接过东西掂了掂,没酒没肉,连把卷烟都没有,断定女孩家不懂事。越有钱越抠。

但为了儿子,卢贵什么都没说。

卢洋妈妈枯枝般的手握住一双白腻柔软的手,说:“路上累坏了吧,快进去休息。”

饭很快端上桌,每一道都加了辣椒,王铮嗜辣,这个喜好一定是卢洋告诉家人的。

“铮~好吃不?”

“好吃。”

王铮面前的碗有盆那么大,米饭上铺了厚厚一层肉,散发着烟火的焦香。

屋子有些暗,在一盏小小的黄灯投下阴影里,她仿佛回到了姥姥还在的时光。

吃完饭,陆续有人过来聊天,王铮坐在狭小的客厅,接待不知名字,似乎也不需要知道名字的人。

这是王婶,那是刘婶,王姨走了又来了李姨,直到茶水喝尽,只剩茶渣。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卢洋妈妈不顾卢贵目光,插上门栓,周围恢复安静,王铮松了一口气。

“铮,去休息吧。”

“好。”

本来还想客套一下,但王铮实在太累了,拉着卢洋回到卧室。

结婚五年了,王铮依然能想起当年第一次去卢洋家的场景。

命运好像给了很多提示,但她坚持认为,真爱需要磨砺。

“铮姐,老板找你。”

小马喊她,王铮从过往回忆里拔出思绪。

会议室里,年过四十的女老板雍容大气,脸上难掩不舍。

“真要走?”

“敏姐~”

“好,我不劝你。可你要知道......”

敏姐欲言又止,让王铮心里很不是滋味。

毕业起她就进了敏姐公司,这些年,是她把着手教她,好不容易能独当一面,却要离开。不光敏姐不舍,她也心存愧疚。

“敏姐,我知道您可能觉得我这样做挺不值的,但......她是可怜人。”

话已至此,离不离职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

“呶~”敏姐推过来一个橙色盒子,“打开看看。”

里面有条丝巾,丝巾旁还有一个小盒子,打开来,是一枚闪闪亮亮的胸针。

“哎呀呀,太让人感动了,敏姐你真好。”

职场上,王铮算是刘敏看着成长的,抛开工作那一面,在她面前,她像个孩子。

“哼,这就感动了,我对你的好你想象不到。”

“知道知道,最爱你了,么~”

“咦恶心。”

从敏姐办公室出来,小李找她。

原来敏姐早就通知行政,给王铮办的是停薪留职,社保照交,只用她签字盖章即可。

“敏姐说了,保险给你交着,以后去新公司就给你停了,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

一定是沙子进眼睛里了,否则王铮为什么这么想哭?

“敏姐还说了,让你别为这事儿哭哭啼啼去找她,心烦的很。”

小李一边觉得好笑,一边还要假装严肃传达敏姐精神。王铮的泪到底是涌了出来,小李破功,一手拿纸巾,一手拍背。

虽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可敏姐用实际行动告诉王铮,只要王铮想回来,就有口热乎饭吃。

跟上次回来相比,长留村萧条很多。

都出去打工了,留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

长留村,留不住人。

“妈~”

王铮推开门,一眼看见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人。她更枯瘦了,像一把干柴。

听见声儿,猛地想从凳子上坐起来,失败了。

她伸出手,王铮快走两步握住。她眼睛努力聚焦,终于落在王铮身上,嘴一咧,露出牙龈。

“铮儿~”

“是我,妈。”

结婚五年,王铮喊她妈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今天,王铮想用这个称呼告诉她,他们回来了。

卢洋开了一路车,早就倦了,见家里没什么吃的,同妈妈打过招呼,开车去了镇上。

卢贵在山底承包了一片田,说给卢洋攒点钱以后养孩子。

家里只剩下王铮和婆婆,冬天的阳光冷淡惨白,照在两个并不太熟悉的人脸上。尴尬在蔓延。

“铮,屋里有热水,自己倒。”浑浊的眼球始终追着那一抹红色,干瘪的脸上再次绽放笑容。

“好。”

“你看门口挂着的柿饼,前段时间新晒的。”

王铮这才注意到门口挂着两串柿饼,像小灯笼。

“找挂着白霜的,好吃。”

她不知道王铮已经戒碳水很多年,基本不吃甜食。

“好。”

翻找了一会儿,王铮找到个挂白霜的,挤出里面的溏心,喂到干瘪的嘴里。

你啊,白养你这么多年,没吃过你一顿饭,现在却要去照顾别人家妈!

临行前,妈妈的话突然跳进王铮心里,刺耳,挠心。

王铮苦笑一声,心情多了几分沉重。

王铮的妈妈孙继红,最开始是工厂里的铁娘子,后来下海经商,成了远近闻名的女强人,在王铮眼里,她是铁是钢,从来没软弱过。

婆婆却不同,第一眼见到她,王铮就看到了一个正在流逝的生命。

记得第一次来长留,王铮一大早醒来,婆婆已经开始喂猪。

半人高的红色塑料桶,里面盛着玉米面地瓜叶熬成的糊糊,带着米香。

听见王铮声音,她回过头说:“怎么不多睡会儿?”

脖子上挂着的,正是王铮昨天送给她的纱巾。

灰蓝色粗布立领褂子,外面系着一方橙色丝巾,在清冷的寒风中飘动。

感受到王铮的目光,她害羞一笑,“不、不好看?”

“不是不是。”王铮连连摆手,“好看好看。”

王铮回到卧室,喊卢洋起床。他翻了个身,接着睡。

“起来了!”王铮凑过去,悄声喊:“你妈都起来喂猪了。”

“喂就喂呗。”

卢洋咕哝着,没打算起。

“我饿了。”

“嗯?饿了?”

“妈!妈!”卢洋撑起半边身子大喊,吓得王铮立刻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她的未来婆婆冲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妈,王铮饿了。”

“你看我,光记得喂猪了。”老实巴交的村妇很少见外人,一紧张,什么话都往外蹦。

“你坐着,我去烧饭。”

“卢洋,你去烧!”

王铮看了就势准备躺下的卢洋,一脚踢了上去。

踢完,想起来还守着别人妈,慌慌张张瞥一眼,没看出来什么。

“好我去做,你来烧火。”

那顿饭,王铮永生难忘。

两个加起来快五十岁的人,粥熬成了饭,盐渍香椿炒蛋忘记过水,炒的比盐还咸。最后两人去地洞里掏出两个红薯,烤熟吃了算完。

婆婆把柿饼心一点点抿进嘴里,混着口水咽下。

王铮抬头看着天,若有所思。

她和卢洋刚结婚时,住爸妈买的房子,全款,写王铮的名字。

孙继红大手一挥送上全套木质家具,老王心疼闺女,在领证前给了她一张卡,里面存了七位数。

“只要我女儿过的开心,我就满意。”

他俩最终还是妥协了,婚礼水到渠成,盛大而庄重。

只有王铮知道,这场婚礼,有一个很大的漏洞——现场的卢洋父母,是找人假扮的。

对卢洋父母则宣称,太忙了没时间办婚礼,一起吃了顿饭,这事儿就算成了。

“不办婚礼怎么成!”平日里温顺的她急了,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卷起的手帕,打开,里面是一沓子碎币和一个金戒指。

“妈,你还藏着好东西。”卢洋不在意地拿起戒指,套在王铮无名指上,正合适。

“哎~”王铮着急,往下撸,却卡在骨节上。

“戴着吧,我没什么好送你的。”

回到家里,孙继红看见这枚戒指,笑着说她好好的大钻戒不戴,千里迢迢捡个破烂回来。

“我就喜欢!”她不搭理妈妈。

女人很好骗的,一点温柔,几句承诺,几块火山喷发形成的金属块,头脑一热,开始憧憬跟人共度余生。

那时王铮心意滚烫,别说那是个金戒指,就算是一个铁疙瘩,她也视若珍宝。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她和卢洋,像两条相交的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度过了最初的亲密时光,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争吵的理由千奇百怪,最后都可落在王铮看不起他。

卢洋的自卑心在荷尔蒙作祟下曾经藏的很好,后来生活朝他敞开了另一面,无论如何努力都融不进去的王家,再拼命一月赚的钱还不如丈母娘随手甩过来的一盒茶。

“拿去给你爸喝。”

卢贵终于等来了亲家送来的好酒好茶,回给卢洋半麻袋花生。

这叫礼尚往来。他叼着烟,教育小子。

这叫施舍。卢洋心想。

卢洋,我们离婚吧。一次激烈的争吵后,她说。

像结婚时那般坚定。

王铮你想得美!

卢洋打听的很清楚,只要能证明夫妻关系没破裂,这婚谁都别想离。

事情在婆婆生病后发生变化,乳腺癌骨转移,医生说没什么治疗的必要了。

得知这个消息,卢洋对王铮说:

“王铮,你不是想离婚吗?去照顾我妈,等她寿终正寝,我净身出户。”

卢洋在赌硬币的正反两面。

他赌王铮绝不可能放弃如日中天的事业,去照顾一个没半点血缘关系的病人。

或者,赌来一个拨乱反正的机会。

思索一周后,王铮带着协议来找他。

卢洋看着王铮,是啊,这就是他选的女孩,黑白分明,从不拖泥带水。

卢洋羡慕她,有的选。

王铮父母为她铺了无数条退路,条条通向罗马。

此时卢洋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王铮人生选项中最差劲的那个。

为什么以前没人告诉他,农民的儿子永远是农民的儿子,即便洗净身上的泥,一脚踏进五星餐厅,身上流露的,也是土腥味儿。

他的纠缠不清,让这场婚姻变成可怕的笑话。

协议签署那一刻,卢洋知道,王铮赢了。

往后余生,她可以永远站在道德制高点,唾弃他。

卢洋拎着一袋熟食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一老一少,坐在金黄浓灿的夕阳里,时常沉默,偶尔寒暄。

“回来了。”

王铮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也不管是什么,只说看起来很香。

卢洋感激的朝她笑了笑,没再说话。

“洋儿回来了。”

寡淡的嘴里还残留着丝丝甜味,上天待她不薄啊,这下人都齐了。

晚饭吃的很沉默,灯很暗,半边房间熏烟灰色,饭菜都是买的,落了凉。

卢贵喝了二两酒,开始口不择言。

“小王啊,你这次来爸妈说什么没有?”

“什么?”

“老婆子病了,他们没有表示?”

王铮控制不住震惊,看了眼其他人,尤其婆婆。

她生了很严重的病,王铮以为大家心照不宣瞒着她,难道......?

“这么严重的病,要死的人,不、不说话了?”

卢贵醉眼迷瞪,转向卢洋,“没用的东西,白养你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婆婆嘴里嚼着一块肉。王铮看着她平静地嚼平静地咽,想起下午时她坐在院子里,脑海闪过的那个念头。

第一次来,她被长留村的荒凉吓到,心想,这里的时光这样慢,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转眼间,竟真到了这一天。

四个人的倒计时开始,王铮参与其中,只觉得惆怅。

吃完饭,婆婆摸索着往水池边走去,王铮主动承担刷碗的任务。

一张炕,中间划出一条属于成年人的三八线,谁都懒得越界。

很多人以为,感情淡了,婚姻是一潭死水。

其实到最后,婚姻更像松脂,浑浊、粘稠,一点一滴凝成琥珀,看起来美丽动人,身处其中的人,早已窒息。

王铮醒来,身边空无一人。她起身出门,屋门口放着一捧山楂。

她不爱吃酸,卢洋是知道的,能送她这果子的,只有一个人。

她走出房门,屋前屋后的找,没人。

能去哪儿呢?想起那个孱弱的身体,王铮有些担心。

就在她给卢洋打电话时,远处来了两个人影,一看就知是卢洋母子。

卢洋搀着她,她却使气,以胳膊拉开距离。

闹矛盾了。

他们不说,王铮也不问。

等人走近了,过去把她搀过来。觉察出换了人,她不再抗拒,随着王铮往家走。

“红纱巾真好看。”

“好看吧。”王铮觉察出她是靠这一抹红色找到自己,睡醒就戴上了。

她鲜少用这样艳丽的颜色,敏姐一定不知道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竟然帮了大忙。

“农村出来的婆婆都是伥鬼,重男轻女,精神男人,好不容易熬成婆,就等着吸儿媳妇的血!”

孙继红好像对农村婆婆有种天然的敌对情绪,她口中,王铮的婆婆一定是个面热心冷的假把式。

即便她知道婆婆只是个瘦弱的女人。

到了夜里,王铮主动联系妈妈。

母女闹情绪时,总要有一个人先低头。

而先低头的那个,往往有所求。

今天是个例外。

卢洋妈妈的样子像一把沙粒,一阵风就能吹散,此刻,她想听听自己妈妈的声音。

“妈妈~”

孙继红最受不了王铮这样,恁大个人了,还撒娇。

“嗯?”但偏偏她也吃这套。

“妈妈~”

“干嘛!”佯装嗔怒的声音里,含了笑。

“想你了。”

“咦,少来。冷不冷?”

“冷,妈妈你给我寄衣服吧。”

“鸟不拉屎的地,物流能到?”

“所以才找你。”

得,无事不登三宝殿,上辈子欠她的。

前些年孙继红生意做很大,三教九流,也认识了几个开卡车的兄弟,没准有走这条线的。

“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做娘的早就修炼成女儿肚里的蛔虫,有心事,隔着千里远,听声儿就能知道。

“妈,等回去我要跟卢洋离婚了。”

“他欺负你了?”

“没。我来这儿,是离婚条件之一。”

王铮不再隐瞒,把她如何提离婚,卢洋如何反应,尽数告诉孙继红。

短暂的沉默后,对面传来王继红拍大腿的声音,“这个鳖孙,老娘卸掉他胳膊!”

王铮刚想提醒妈妈这是法治社会,想了想,又觉得如果卢洋真欺负了自己,妈妈未必不会卸他胳膊。

“你会受他威胁?”姜不愧是老的辣,孙继红立马抓住重点。

“好了好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不等回答,孙继红接着说道。

知女莫若母,王铮此次前来,不是以一个儿媳妇对婆婆的身份,而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

有次闲聊,卢洋妈妈问起王铮的名字。

“铮是哪个铮?”见王铮疑惑,她又补充道:“你的名字。”

“铮铮铁骨的铮,嗯......是说一个人刚正不阿,有勇气。”

“好,真好。你爸给你起的?”

“是我妈。”

王铮说完,对面长久沉默着。

风吹树叶,落了一地,平添几分寂寥。

她伸出手,有些迟疑地对王铮说:“英怎么写?”

王铮握住她的手,写了个英。

轻轻说道:“英,英雄的英,英气的英。是个——很好的字。”

以前的事,王铮很多都记不起来了,可那天那个场景,不断在她心里泛起涟漪。

回自己家后,王铮偶尔会想起长留村的人。

一个人,从小在一个地方长大,再迟钝,也能听到一些声音。

“你......在你家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卢洋开了一把游戏,对她的话心不在焉,还以为王铮乡村恐怖片看多了,疑神疑鬼。

“你爸有时候是不是会、会打你妈妈?”有些话难以启齿,王铮犹豫很久。

卢洋操控的英雄本应去战斗,却躲进草丛,一动不动。他变得烦躁,把手机丢到桌子上,任凭手机里传来队友的怒骂。

“你别管行吗?”

王铮想过无数个可能的答案,她想过卢洋会否定,会说不知道,却万万没想到,卢洋说的是你别管行吗?

卢洋捡起手机,骂了声“草”,躲进厕所。

游戏重新开始,Doublekill!

一句话杀两个人。

他漠视妈妈的命运,就像看着蛾子飞进烛花,理所应当。

而这份理所应当里,一部分是熟视无睹的冷漠,一部分则是本性如此。

无论哪一种,一瞬间,王铮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感觉变了。

长留村有一百二十三户,这百二十三户,不是户户都有婆娘。老光棍占三成,其余是搭伙就伴。

初夏,英子从河里挑水浇麦子,一桶水下去,地皮微潮。

大旱持续半年,没下几场雨。河里的水靠抢,眼看这一亩三分田里的粮保不住了。

她爹王保国牵了头牛回来,是隔壁村卢家给的。

“给的?”

“对,你的聘礼,下月初结婚。”

三袋新麦,一头牛,王英头上裹了红纱坐着牛车去了卢贵家,成了陌生男人的新媳妇。

有过几年好时候。

卢贵年轻,一头牛给了英子家,把自己变成一头牛,夜夜在英子身上耕种,没多久,英子怀孕,生了个丫头。

是卢洋的姐姐。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

从那时起,英子身体就坏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怀上卢洋,早产,卢贵攒下的钱都给了医院,还带了饥荒。

他不顺心,脾气更加暴躁,开始打人。

起初,卢贵对英子动手之前,还掂量一下。每次打完,她也不反抗,一个撒了气,一个变温顺,在卢贵眼里,是收获颇丰的事。

也不是没有意外,有一次卢贵跟英子商量,再生个儿子,英子想起医生的话,再生命就没了,没答应。

卢贵拳头没忍住,密雨般落在英子身上,恰好放学回家的卢洋见了这一幕,吓傻了。卢贵从烟盒里抽出五毛钱,叫他去买吃的。

那时候五毛钱是一笔巨款,卢洋买了一把瓜子两包酸梅粉一根冰棍,在外面躲到天黑。

回到家,饭已经做好,家里收拾干净,除了他打嗝是酸甜味道,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家人有了默契。

打破这个默契的,是王铮的到来。

那时她已经同卢洋结婚,也知道了一些事情。

有次卢贵发脾气朝王英挥手时,王铮一下子站到了两人中间。

像雷劈开某种混沌,闪电划开黑色夜空。

卢贵的脾气瞬间偃旗息鼓,王英一夜没睡,第二天鸡没喂猪也没喂。

她生病了,医生也给不出诊断的病。神婆来跳了一通,给她喂下一碗香灰水。

寿衣铺子里挂了名——卢王氏。有德高望重的长辈过来,商量着安排后事。

王英听见了,莫名其妙变好了。

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王英自己知道。

这些年她一直以为卢洋是个孩子,因为害怕挡不住卢贵的拳头,不敢上前。

王铮向前那一步,撕开假象,让她看清楚一些事。

卢王氏,从嫁来长留村,再没人喊过她名字。

卢家媳妇,那个扎长辫子的女人,小婶子,河道第一家的媳妇......

“英”是农村里很普遍的名字,像山坡上随处可见的野草。妈妈在时,给她扎红头绳,轻轻将额头碎发捋到后面,喊她小英子。

妈妈走后,爸爸和村里人一起喊她王英。结婚后,丈夫叫她媳妇,喂,哎......

儿子卢洋,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还不能死。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她嫁到长留村,变了模样,墓碑刻上卢王氏,妈妈......会认不出她。

弥留之际的人突然醒来,是回光返照。

卢贵欺负了她一辈子,心虚,怕她有什么余愿未了,跑去镇上切了猪蹄胖,让她吃饱好上路。

王英吃完蹄膀,喝了两碗水,半夜起床解了个手。第二天一大早,拎着猪筒去喂食。

她是个很好的农村老人,有农村人的质朴特性——只要活着,就要劳作。

无论是生孩子前一刻,还是真正的死亡来临之前。

王英以为自己会劳作到咽气。

可命运这条赌棍,以嘲弄人作乐。

衰老和疾病夺去了她大部分听力视力。医生说,她的身体长期缺乏营养,有严重骨质疏松。身体多发肿瘤,要治疗,得去北京那样的大城市。

话还没说完,卢贵就打断了医生,要王英回家。

她已经死过一次,卢贵自然不会费劲吧啦来救她。她自己呢,早已接受死亡的邀约。

只是,她有一个遗憾。

思来想去,这遗憾,居然只有一个人可以托付。

“英,上面一个草字头,下面一个央。”

“哦~”她笑着点点头,“铮啊,这个字的意思是——长在草中央?”

“是花的意思,漂亮,当然也有其他的意思,英气逼人,说一个人俊朗帅气。”

“好啊,真好。”

自从父亲去世,她的名字和来处一同埋进那抔黄土里,除了她自己,没人在意。

一个衰老的农村女人,无人在意,便不会有人提起她的名字。

“卢家婶儿,在晒太阳呐~”

后屋老田家去年新娶的媳妇,大着个肚子,经常来找她一起晒太阳。

“田家媳妇,来坐。铮啊,给你妹拿个座。”

“好。”

王铮给她搬出一个厚重的大椅子,让她坐的舒服点。

那大椅子有点像摇摇椅,宽厚,稳当,平日里都是卢贵在坐。

“咦!这是俺叔的专座,俺能坐?”

“你放心坐,俺们铮说话好使。”

卢贵耀武扬威一辈子,在王铮面前撒了气。她不惯他,基本礼数不少,要登鼻子上脸,不行!

东家长西家短,田家媳妇不愧是每日到处闲聊的人,把听来的闲事添油加醋一说,逗得人哈哈笑。

王铮看着这场景,忍不住想:如果卢洋找这么一个媳妇,或许婆婆日子能更快活些。

起码有人长伴膝下,享天伦之乐。

夜色深浓,没了城市灯光的打扰,长留村一片漆黑。

卢贵喝醉酒睡着了,除却偶尔的呼噜声,这个家陷入寂静。

夜黑风高,适合托付。

王英觉得自己越来越老了。

一辈子在她手中翻转的锅铲,像有千斤重。以前她能吃两个大馒头,现在拿口水濡湿后,只能勉强咽下半块。

日暮降临,是很快的事情。

王英把儿子支出家门,让他去二爷家里吃席。

王铮知道这场对话迟早会来,却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开场。

“1950年起,女子结婚后不用再跟丈夫姓。”她手里拿着一份旧报纸,上面写着婚姻改革旧闻。

“你看,消息传的太慢,58年那会儿我结婚,还没听说这事。”

“消息没长脚哦,全靠人嘴巴里说,手一起一落,章一盖,我就成了卢王氏。”

“铮啊,不怕你笑话,到现在,知道我名字的人没几个了。有的死了,有的老了,有的哦——”婆婆指指脑袋,“糊涂了!”

“只有你,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当初卢洋要带城里媳妇回来,她们说城里媳妇傲气,不好伺候。她们怎么知道,你是多好的人。”

“所以这件事我只能托你,帮个忙,帮我离婚。”

离婚?

婆婆的话即便在王铮看来,亦有些惊世骇俗,吓了她一跳。

王铮猜想到婆婆会让她帮忙准备后事,帮她做主在墓碑刻上王英两字,却万万没料到她要离婚。

老人浑浊的眼球在闪动片刻后聚焦在王铮脸上,王铮毫不怀疑,如果这双眼睛还有用,里面一定盛满了期待与祈求。

2000年的山村,离婚是天大的事。

王铮不忍拒绝,却也不敢答应。她听见大门响动,落荒而逃。

沉默在黑夜的寂静里格外明显。

今夜注定无眠。

“你知道......你妈今天跟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她说想让我帮她离婚!”

王铮把每个字都咬的很重,以示震惊。

“那你答应没?”

预想中的场景没有来,卢洋没吓得坐起来,他的身体,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好奇怪,所有人都好奇怪。

“还没......”

王铮的顾虑不用说也明白,她一个即将离婚的人,去帮准前婆婆离婚,算怎么回事?

即便抛开两人身份,一个女人去帮助另一个女人,那帮助也是有限度的。

可是除了王铮,又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来帮她。

想到这里,王铮有些后悔,刚才她起码要听她把话说完。

此时这幢房子里生活着四个人,卢贵,王英,卢洋,王铮。

四个人,四座孤岛。

“如果你支持她离婚,我、我也会支持你。”

卢洋的话不像开玩笑,王铮觉得莫名其妙。

爹妈是他的,要离婚,他这个做儿子的尽可以去主持公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却让她一个外人去做,背骂名。

“卢洋你没事吧,是你妈想离婚,这时候你还想在我身后躲清闲?”

夜色没挡住王铮的冷笑,卢洋把她的情绪看的一清二楚。他无力面对,翻了个身背对着王铮,说:“别忘了离婚的条件!”

“怎么你要临时加码?伺候终老是伺候终老的价,帮忙离婚可就是另一个价了!”

“你想收钱?”

“不可以吗?”

“好!”

好?

话赶话说到这,王铮和卢洋都愣了。

谁也没想到,事情走向竟如此诡异。卢洋出钱,请即将成为前妻的王铮帮他妈妈离婚!

“帮不帮随你!”

卢洋撂下一句话,披衣出了房门。

月亮挂在正中央,将无遮无拦的大地照了个明白。可是他活到三十多岁,依旧是个大糊涂。

事情的发展远超王铮想象,不得已,她再一次求助妈妈。

王铮把最近发生的事跟孙继红一说,孙继红立马暴走,隔着手机差点把她提溜回去。

到最后,王铮一张嘴,她就开骂。

“老太太很可怜,她......”

“她可怜?我就多余对你好,上赶子去别人家当菩萨。”

“我这也是为了自由......”王铮语气很弱,说不清是为了说服妈妈,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自由?是我让你不自由吗?卢洋那小畜生打的什么主意?要不你回来,他敢不跟你离婚,我找人打断他的腿!”

“妈!”

“别叫我妈,你是我妈!我造什么孽生你个蠢货!”

“告诉你啊,麻溜给我回来,工作没了没关系,咱再找,找不到也没关系,妈养你,但是你眼蒙心瞎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犯浑,别怪我没提醒你......”

王铮手机发烫,不敢挂断,直到月亮重新回到山拗间,鸡啼叫了两遍。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孙继红抒发完情绪,开始拉正事。

她是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虽然心软,却不至于什么都不管不顾。

“我婆婆......”

“还你婆婆!”

“妈!”

“好你说你说。”

“你知道吗,我婆婆她叫王英。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年了,从来没人喊过她名字。”

深秋的露水很重,王铮的心更沉重,她把自己对王英以及这段婚姻的了解一五一十告诉妈妈,包括卢贵家暴王英的事情。

以前,她觉得自己违背父母意愿执意嫁给卢洋,卢洋家的事,她有种要在父母面前遮丑的心理,现在,她替王英把伤口袒露出来。

孙继红听完,长久沉默。

她一辈子张牙舞爪惯了,按理说不太能明白一个女人为何会把自己置于如此境地,可偏偏她一下子就懂了。

这种事多了去了。

“卢洋怎么说?”

“他说支持。”

“哼!”

对于卢洋的做法,孙继红不予置评,但王铮听明白了,妈妈对卢洋的不满意也包括这儿——他对自己父母的态度。

“你跟卢洋说,等他爸妈离完婚,必须把我闺女全须全尾地送回来,要是掉一斤肉,我跟他没完!”

“是,你放心,我还胖了好几斤呢。”

“还有,跟......跟王英说,等事情结束了,欢迎来家里玩。”

“还有,你替我告诉她,这条路很难的,有流言蜚语,也会有别人异样的眼光,没人理解,也或许......没有结果,要做好心理准备。”

孙继红的话,是说给王英听,也是说给王铮听。

王铮一个允诺,让一夜无眠的老人重新焕发光彩。

但这件事,并不会因此变得简单。

果然,民政局工作人员一听是家里老人想离婚,彼此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那笑很刺眼,仿佛老年人离婚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王铮不能对他们发火,只能以沉默表示自己的认真。

最后,在她的注视下,工作人员开始认真对待,但她们也遭遇了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

由于58年他们结婚登记时全国并没联网,现有档案里并没有记载。

家里曾经有张结婚证,谁也没当回事儿,早就弄丢了。离婚需要结婚证,所以他们要先办理结婚证,才能办理离婚证。

没有结婚证,没有身份证,所有能够证明她身份的,只有户口本上的卢王氏三个字。

她甚至不能证明自己是王英。

她们从天亮等到天黑,想找到民政局领导问问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得到的答案是没有。

理由很简单,那就是现有法律不允许,他们不能开这个口子。

其中一个工作人员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可以由当事人向村委出具证明,向原单位申请审查,为当事人出具夫妻关系证明书。

王铮眼前一亮,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思来想去,还需要卢洋配合。

他让卢洋跟卢贵说,要在城里给他们老两口买套房,需要身份证和结婚证,卢贵一听,乐得直拍大腿。

“只要我的不行吗?”

“爸,人家城里现在就是这样,买房子要夫妻双方身份证和结婚证。”

王铮跑出来打圆场。

“对了爸,要写本名,妈的名字您还记得吗?”

“你妈——姓王。王......王英?是吧,我记得好像是王英!”卢贵又拍了拍大腿,仿佛记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王英缩在连椅上,不动,也不说话。

卢洋能挣多少钱,卢贵多少心里有数。这事儿王铮不支持,没戏。

他自然知道,王铮的话得听。

再说,老太婆不知还能活几天,病恹恹的,他打都懒得打。到时候两腿一蹬,还不都是他的。

想明白这点,卢贵开着三轮车出了门,回来时拉了一车东西。

“卢洋过来帮忙。”

东西挨家挨户送出去,一天不到,证明开好了。

逢周末,只等周一民政局和派出所一开门,就去办手续。

自从嫁给卢贵,她认了命,生完卢洋,她把自己当成结穗的麦子,静静等待死亡。

在被打被奚落被当成玩意儿的四十二年里,在她丢掉姓名,像村子里大多数女人活成一个符号时,她心如止水。

可是现在,水沸腾了。

王英拿着写着自己名字的身份证和结婚证,笑了哭,哭了笑,连卢洋也开始动容。

“傻婆娘,这有什么好哭的!”

卢贵也高兴,不是为了崭新的结婚证。

说实话,对他来说,婚姻毫无意义,人生就是活着,结婚就是搭伙过日子。

一男一女进一扇门,睡一个被窝,地有人耕,鸡有人喂,仅此而已。

卢贵不会想到,这个家里的其他人联合起来,在密谋一场离婚。

卢贵开始整理自己这多年攒下的破烂,畅想进城之后的生活。

买了房子,他就是人上人了。

哎不对,还得让王铮生个孩子,生个男孩!

男孩好啊,男孩长大了跟爹最亲,还给爹买大房子。等有孙子,他的人生就完整了!

卢贵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波涛汹涌。

“我没想过你会答应。”

“我也没想过自己会答应。”

怀揣秘密的人总是欲言又止,说话有太多留白。

“我妈让我告诉你,等事情结束,请你去玩。”

“替我谢谢她。她是很好的人,可惜......”

后面的话王英没说,王铮在心里替她补充完整——可惜,我们做不成门当户对的亲家。

王铮宽慰她,“人说前世修行后世的缘分,咱们做一家人这么久,下辈子肯定会再见面,以姐妹或朋友的身份。”

王英的手有些颤抖,张了张嘴,没说话。

王铮发现,王英浑浊的眼睛似乎有了神采,侧身一看,原来是灯光映在上面。

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球融为一体,玻璃球似的,鼓鼓囊囊,透着一汪水儿。

王铮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拍下照片,发给大学时学医的师兄。师兄告诉她,老人的眼睛应该完全看不见了。

“视力受损非常严重,且有恶化趋势,你看她眼球凸出,说明肿瘤占位严重,或许已压迫到神经。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摘除眼球,否则会有继续恶化的危险。”

“还有复明可能吗?”

“再无可能。”

王铮谢过师兄,陷入沉默。

王英的身体就像那辆停在院子里经年风吹日晒的独轮车,零件老化骨架松动,牵一发动全身。

手术是不可能的,以她的身体怕是撑不过下手术台。

但王铮不想替她做决定,告诉她实话。

“铮,我不争这辈子了,要争,就争下辈子。”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这辈子可以瞎可以聋可以瘸,可以千疮百孔,但我要以王英的身份葬在墓里,下辈子清清白白做别人家女儿。

卢贵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忙上忙下,不但没有新房住,连媳妇都要没了,便彻底变成一个连卢洋都没见过的怪物。

“啊~啊!”粗哑的嗓子混合着尖厉的喊叫,划破黑夜。

“你们三个,居然......居然串通起来害我!”

卢贵手上的刀经年累月斩骨切菜,刃都卷了。

可王铮毫不怀疑,那把刀杀个人还是很轻松的。

卢洋把王英护在身后,王铮拿一根长竹竿,死死盯着卢贵,随时准备冲上去。

“哼,别以为你们能挡住我,你这个小逼崽子,老子养你这么多年,是让你来跟老子叫板的!”

卢贵一巴掌甩到卢洋脸上,卢洋脸顿时肿了起来。

卢贵像困兽,甩动手里的刀,面目凶恶,彻底失去理智。

“你别说了!”

听见儿子受委屈,王英忍不住了,就要冲上去。

只不过她身子骨都软了,碎了,往外一冲,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你个死老太婆,临死还跟我作对,让人看我笑话!”

是了,卢贵怎么会在意王英的想法。

一个人,像个物件一样在他身边待了一辈子,到死也只是一个物件。

供他发泄欲望,受他拳打脚踢,为他生儿育女。

他要的是面子,王英想离婚,他丢面子,所以才如此生气。

“你闭嘴!”

卢洋眼睛血红,脸上青筋暴起,手指骨节发白。一看就是忍耐了很久。

“我闭嘴?”卢贵冷笑,“现在知道装孝子了,我问你,是一毛钱的冰棍好吃,还是五分钱的酸梅粉好吃?”

“啊!”卢洋冲了出去,高大的身躯将卢贵冲倒在地。

王铮冲上前去,想把卢洋拉开,可是他打红了眼,一拳两拳三拳......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哈哈,你跟你老子一样!”卢贵的话像魔咒,将卢洋心里的魔放了出来。

他脸上开了花,脑袋开了花,血溅在脸上,混着泪流下,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一路蜿蜒。

起初,卢贵还哼哼几声,后来彻底没了动静。

听到声音的街坊四邻冲了进来,齐齐把卢洋拉开。

为首的村干部看见儿子打老子,本来还想替卢贵教训卢洋,看见地上的血之后,再没人敢动手。

老子打儿子,儿子打老子,丈夫打妻子,在长留,都是家务事。村里把卢贵送去医院,让卢洋守着他。

王英越发安静。她不再晒太阳,也不理会别人的招呼,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有时候,王铮甚至怀疑她还有没有呼吸。

不知道卢洋跟卢贵说了什么,从医院回来,他同意离婚。

周五,民政局八点半开门,他们八点就到了。

日历上写着,2000年11月14日,是适宜嫁娶的好日子。

八点半一过,结婚登记的队伍长长排开。

王英坐在轮椅上,由王铮推着她往前走。

那一天,进入民政局的人都看到了这奇怪一幕,纷纷感慨:还有一家四口来离婚的?

当他们明白来离婚的人是这对老夫妻时,几个正在结婚证上签名的女孩甚至变得迟疑。

对她们来说,拼劲最后一口气也要离婚,远比白头偕老更令人震撼。

填表签名印章,用了不到四分钟。

而王英走到这里,却用了足足四十二年。

从民政局出来,王英直接去了医院。她撑太久了,现在再也撑不住。

替她检查身体的医生见多识广,起初她不理解,按说以老人生病的严重程度,应该会有难以忍受的疼痛。在看见王英身体时,一切有了答案。

王英胸前的肋骨,有凹有凸,四肢也有不同程度的变形。

经年累月的伤,在她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她像一个破碎的布娃娃,已了无生机。

“医生怎么样,她还有救吗?”

王铮第一个冲上去,医生摇摇头,又低下头。

“她求生欲很低......”低到约等于无。

医院走廊很暗,深秋的夜晚,凉风阵阵。王铮把最厚的衣服披上,还是冷的发抖。

“你先回去吧。”

“回哪儿?”

“回哪儿?”说完,卢洋苦笑一声,“瞧我,还让你回去,那里早已不是我的家了。”

过会儿卢洋又问:“你......恨不恨我?”

“恨。”

“是啊,你嫁给我,是珍珠蒙尘,花朵沾泥。你应该恨我。”

卢洋的话,王铮只觉得好笑。

原来每一段感情的开始都是临时起意,每一段结束却都蓄谋已久。

王铮笑,笑曾经的年少轻狂,不知人心深纵。

话语是刀,拾起那把藏在心里很久的刀,戳出去:

“卢洋,我恨你从不是因为嫁给你。我恨的,是你的冷漠。如果你连你妈妈的痛苦都视而不见,怎会看见我的痛苦?”

“你有什么痛苦?父母健康,事业顺利,家庭幸福......”

说着说着,卢洋闭上嘴。

他赫然发现,王铮的痛苦来源于自己。

“你知道我......他为什么同意离婚吗?”

“为什么?”

“我告诉他,如果不离婚,等出院后,我每天打他一次,直到他同意为止。”

“卢洋......”

王铮的手附在卢洋手上,感受他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你那时还小,没办法的。”

“王铮,做你自己。”王铮被打断,卢洋渐渐恢复平静,“不要因为同情别人,就说一些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王铮被戳中心事,报以沉默。

尽管卢洋不是一个好伴侣,但他是世界上最懂王铮的人。

如果被打的人是王铮妈妈,当初无论她多弱小,绝不会袖手旁观。

冰棍很甜,酸梅粉很好吃。

路过的水鸭嘎嘎叫,粉色云霞转瞬即逝,黑压压的云从天边直到眼前。

夜晚那么黑,他躲在水田旁,一手抓着冰棍,一手握住酸梅粉,动也不敢动。

过了这么多年,他大学毕业,娶了媳妇,去了离家很远的地方,却依旧没从那片水田里走出来。

他没长成屠龙者,却终成恶龙,学会了以暴制暴。

“放心吧,我不会再拴着你。”

放她走,是恶龙最后的善良。

尾声

在很多地方,女人依旧是附属品。

离婚的女人死后不进祖坟不竖碑。

经王英同意,她去世后选择树葬。王铮替她选了一棵俊美的白杨树,骨灰埋在树下。

王英说过,小时候她去镇上赶集,要经过一片白杨林。

路很远,妈妈把她背在身上。风吹过,巴掌大的宽厚树叶飒飒作响,影子摇摇晃晃。

到死,她都怀念有妈妈在的时光。

到死,她都在等妈妈来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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