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臻要报警,原因是她被人强奸了。
但是所有人都拦着她,告诉她那事再正常不过。
从小到大,周围人都把郁臻当傻子。
而十七岁这一年,随着郁奶奶离世,郁臻被迫进入了成人的世界,不得不靠自己寻出一条活路来。
郁臻回县城已经十天了。
口袋里揣着的三百块钱就剩五十六,她还没找着工作,只能顶着大太阳,一个人蹲在马路牙子上发呆。
仅仅过了半个月,郁臻的生活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奶奶突然去世,紧接着又是母亲逼婚,还有……
郁臻不敢再想那事,只能将头埋在臂弯里,任由泪水渐渐将膝头润湿。
“郁臻?”
耳边突然响起了尖利的捏闸声。
郁臻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朝来人看了看,却是青松康复中心的院长杨叶。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奶奶呢?”
奶奶?
郁臻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开口:“奶奶……奶奶死了。”
郁奶奶是半个月前过世的。
就在郁臻从康复中心“毕业”的后一天,睡了一觉,人没了。
对于郁奶奶的死,郁臻到现在还有些恍惚。
她只记得那天早晨她睡到了八点半,起床时屋子里悄无声息。她穿上衣服推开里屋的门,却见奶奶还在外间床上躺着,一动不动。
郁臻没来由地有些慌。她叫了一声“奶奶”,没人应,她拔高声音又喊,可回应她的只有满室寂静。
郁臻踉跄地扑到了奶奶身上,一抓到奶奶的手,她的心就凉了。
冷的,手是冷的,人没了。
后来的事儿郁臻记不清了。
依稀记得120来了,又等了好一阵,郁臻的父母也从村里匆匆赶来。
郁刚开了辆面包车,后座放倒将郁奶奶的遗体搬到了车上,郁臻就缩在后座,和奶奶一起回了村。
之后便是为期五天的葬礼。
郁臻穿着一身孝跪在地上守灵,一旁跪着的是十四岁的弟弟郁鸣。
父亲郁刚一手操办这场丧事,至于母亲李桂平,她该是高兴的,顶在她头上的婆婆终于死了。
李桂平和郁奶奶的矛盾由来已久,究其根源还是在郁臻。
郁臻是个脑瘫患者,后天缺氧导致的脑瘫,一岁多时确诊。
刚检查出来是脑瘫时郁家的天都塌了。
郁刚整日闷着头不说话,李桂平抱着郁臻一个劲儿地哭,只有郁奶奶四处奔走,开始打听这病怎么治。
问了一圈才知道市里有专门的脑瘫医院,一家子又火急火燎地上了市里,之后便是漫长的治疗期。
又耗人又耗钱,郁家的家底一点点被掏空。一直到郁臻三岁那年,李桂平又怀孕了。
拿到报告单那天,郁家开了一场家庭会议,核心议题便是郁臻这病还要不要治。
郁奶奶坚持要给郁臻看病,可郁刚和李桂平却沉默了。
再养一个孩子对于小两口来说是不小的负担,而像郁臻这样的情况,没个五年十年根本不会好转。
李桂平想要一个全新的、健康的孩子,郁刚也想,所以他们坚定地选择了肚子里这个,放弃了郁臻。
但郁奶奶不同意。郁臻是她一手带大的,眼见着已经有效果了,怎么能放弃呢?
一场家庭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翻过年,郁奶奶一个人带着郁臻去了市里看病,李桂平留在村里期待第二个孩子的降生。
从此郁臻和奶奶相依为命,郁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日子便这样过了。
郁臻本以为她能和奶奶在一起许多年,可没想到她才十七岁,奶奶便突然离开。
她被迫回到了那个陌生的家,和三个陌生的家人一起生活。
而作为外来者,她注定是不受欢迎的,就像现在,李桂平已经在谋划着如何将她扫地出门。
郁奶奶下葬后的第三天,李桂平推开了郁臻的门。
母女两人相顾无言地坐了一阵,李桂平先开了口。没有客套寒暄,张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郁臻愣了愣,实话实说。
“九月份我要去县上的职业技术学校上学,奶奶已经和校长说好了。”
李桂平没接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郁臻,像是怜悯又像是讥讽,过了半晌,才道:“家里这几年条件不好,你看病花了不少钱,你弟也大了,一年比一年花得多,我和你爸没法负担你的学费,你不能去上学了。”
李桂平话说得很直接,郁臻听完,默默地低下了头。
她知道李桂平在说谎。
村里这两年发展得不错,郁家的境况已经比早些年好了很多,至于她看病的费用,都是奶奶打零工挣的,加上政府的补贴,夫妻两人没出过半毛钱,现在却想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我要去上学,学费奶奶说她已经准备好了,那是奶奶留给我的钱,你不能拿。”
郁臻抬头直直地对上了李桂平的眼睛。
已经有很多年,她没这样和李桂平说过话,所以李桂平听完她的话,显见地吃了一惊。
她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接着像是故作镇定般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奶奶哪里有钱,反正现在就是这么一个情况,你虚岁都十八了,我和你爸觉得你没必要上学,该嫁人了!”
图穷匕见,李桂平终于露出了她的真面目。
十七岁的有病的姑娘,李桂平恨不得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好恢复以往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
“你现在虽然生活能自理,可走路说话还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女孩子该嫁人的时候就得嫁人,你嫁了人一辈子就有依靠,你奶奶也放心,我和你爸也放心。”
李桂平佯装苦口婆心地劝,话里话外都是为郁臻好。到了,她抛出来一个人选,刘家庄的刘小伟,二十四岁的一个跛子。
她说刘小伟配她尽够了。
她说人家是看中了她长得漂亮,这张脸还算能糊弄人。
郁臻盯着李桂平喋喋不休的嘴,蓦地想起了奶奶曾讲过的一句话。
“李桂平这人,总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是啊,她现在不就把自己当傻子哄吗。
也不对,在她眼里,她郁臻还真是个傻子。
李桂平的速度够快,才过了两天,刘家庄的刘小伟就颠着脚上门了。
传统的相亲模式,刘小伟他二姑和郁臻爸妈坐在外间闲聊,刘小伟和郁臻面对面坐在里间。
早上李桂平让郁臻准备时她没有拒绝。
她想看看这个男人,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扯下郁家夫妻的虚伪面皮。
眼前的男人有一张圆圆的脸、厚厚的唇,一米七的个头,看着一副老实相,眼睛却滴溜溜转着,不停地打量郁臻。
“所以,你是看上我了,就见了一面?”郁臻等刘小伟做完自我介绍,反问。
“是,你长得漂亮,我那天一眼就看中你了。”刘小伟憨笑着摸了摸头。
郁臻冷笑一声:“你可真有本事啊,别人家办丧事,你寻摸老婆,你不怕晦气?”
刘小伟的笑容顿住了。
他愣了一下,趁这会儿功夫,郁臻已经一把拉开门,冲到了外间三人面前。
“人我见了,我不满意。”
郁臻瞥了一眼跟过来的刘小伟,继续道:
“我几年不回村,倒不知村里这么不讲究,前脚奶奶刚死后脚就要嫁孙女,这媳妇是外人,儿子总是亲生的吧,爸,你不怕我奶奶晚上来找你啊?还有这位婶子,我是个傻子,恐怕配不上你家跛子,村里人都说我命硬,要娶我,你家不怕倒霉吗?”
郁臻一口气说了个畅快,却把面前几人惊了个彻底。
刘小伟他二姑醒过神来气得够呛,不顾李桂平的阻拦,拉上人便夺门而出。
郁刚黑着一张脸没有开口,李桂平翻回头来却是一巴掌甩到了郁臻脸上。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能说会道呢?我是欠你的吗?生出你这么个玩意!”
李桂平骂完坐在了沙发上大喘气。
郁臻捂着脸出了屋。
他们当然不知道她伶牙俐齿。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相见的日子不过十来日,虽是亲人,却和陌生人无异。
郁臻清楚她和郁刚夫妻已经没了亲缘,但令她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愿意站在外人那边。
刘小伟是一周后上的门。
在郁臻觉着这场相亲已经黄了之后,李桂平拉着刘小伟住进了家里。
“小伟是个好后生,你们好好相处,多了解了解。”
村里相亲确实有借住的习俗,但一般都是双方有了默契后丈母娘考察女婿,像现在这样,李桂平显然没把郁臻放在眼里。
郁臻瞪了刘小伟一眼,进了自己房间。
她实在不知道这个人看上了自己哪一处。上次话都说得那么狠了,他怎么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上门呢?
郁臻想不明白,就直接问了。
当时刘小伟正在劈柴,他朝郁臻笑了笑,没说话,但眼睛亮亮的,透着股狠意。
很快,郁臻知道了答案。
那天是郁臻姥姥家村里赶集,半晌午郁刚和李桂平便回了娘家,郁鸣去上学,家里就剩了郁臻和刘小伟两个人。
郁臻早上吃了口饭就回了房间,刘小伟中午喊她她也没理,一个人窝在床上昏昏欲睡。
大概是下午三点多的时候,郁臻恍惚间听到门口有动静,她愣了一下爬起来,却见刘小伟已经进来了。
门是插着的,但现在人却进来了。
郁臻心头涌上一丝恐惧,她故作镇定地站起来,让刘小伟出去。
刘小伟没听,却是一步步近了。
郁臻操起床上的笤帚就朝刘小伟扔了过去,刘小伟躲开,大步一跨,猛地将郁臻扑到了床上。
男人粗壮的身体将郁臻压得死死的,郁臻双手撑在胸前,一边骂,一边用力地将人往外推。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一是你漂亮,二是你有病,咱俩合适着呢!”
刘小伟嘴角又浮起了诡异的笑,郁臻此刻才知道,刘小伟真的有病。
阳光透过窗子直直地打进来,可郁臻此刻却像身处地狱,窥不得半点光亮。
她能清楚地听到邻居家的犬吠,想要大声呼喊,却被刘小伟紧紧地捂住了嘴。
后来郁鸣回来了。
他进了院里喊了两声妈,没听到人应,进了堂屋,过了一阵,他又出来了。
郁臻瞅着这个机会,挣开刘小伟的束缚,喊了一声“郁鸣”。
门前郁鸣似是听到些动静,他叫了声“姐”,又上前轻敲了敲门。
屋里没有人再说话,只有一点悉悉索索的声音。
郁鸣徘徊了半刻,觉得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转身走了。
郁刚和李桂平是七点回来的。
刘小伟已经穿戴好,顺道还给郁臻裹上了衣服。
临出门前,他拍了拍郁臻的脸,向她承诺一定会娶她。于是等到郁家夫妻回来,他也紧跟着进了堂屋。
没一会儿,堂屋传出了争吵声,随着女人的一声高呼,堂屋的门被甩开,紧接着,南屋的门也被人大力推开。
郁臻缓缓扭头,对上了郁刚沉痛的眼。
他站在门前扶着门框,没有进来,没有出声,只是看了她两眼,然后转身走了。
又过了一阵,李桂平进来。
她端了盆热水要给郁臻清洗,生平头一次,她搂住了郁臻的肩,可郁臻却紧紧抱住自己,用力将她甩开。
母女二人僵持不下,就在李桂平扯开郁臻领口将毛巾探进去时,外边又传来动静——刘家人来了。
李桂平扔下毛巾快步进了堂屋。
郁臻一开始还能听到几句,可后来,他们的声音渐渐低了,郁臻再听不到半点动静。
他们在商量什么呢?
是在商量什么时候娶她进门?
出了这档子事,李桂平肯定会揪着彩礼讨价还价。她能买个好价钱,郁臻丝毫不怀疑李桂平的谈判能力。
郁臻睁着大眼睛直勾勾看向门外。
太阳下山,月亮洒下银辉。忽地,郁臻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然后她无声的笑了。
郁臻不是个好性子。
郁奶奶脾气暴,养得郁臻也是个暴脾气,即使身体有问题也不自卑,倒是颇有几分傲气。
这一点郁刚和李桂平不知道,所以他们也没想到郁臻能提着刀冲进堂屋,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屋里一共五个人,在郁臻冲进来那一刻都吓傻了。
刘小伟看了眼那把砍柴的长刀,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脚步缓缓地向后挪,移到了父亲身后。
李桂平吓得说不出话来,她哆嗦着指了指郁臻,劝她:“你放下刀,伤了人怎么办,你有什么条件,咱们坐下来谈。”
刘母连声应和。
而此刻的郁臻已经像燃烧的火焰,她提刀指向刘小伟,冲他怒吼:“要么死,要么坐牢,今天咱俩同归于尽!”
郁臻挥着刀,脚步踉跄着往过冲。
屋子里的人横冲直撞地到处乱跑,郁刚闪了下身子窜过去箍住了郁臻的腰,右手狠拍了一下,震掉了郁臻的刀。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只有郁臻,她尖叫着,怒吼着,慢慢的身体发僵,躺在郁刚怀里抽搐了起来。
“郁臻?郁臻?”
郁刚喊了两声,郁臻还是没有反应。
刘家人见状转身欲走,可还没出门,便听到了滴嘟滴嘟的警笛声。
“是谁报的案?出啥事了?”
郁臻当晚就被送到了医院。
脑瘫患者忌情绪激动,郁臻打出生起这是第二次惊厥抽搐,躺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午才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时郁刚正在床边坐着。
见她醒来,郁刚忙将床摇起来,又给她倒了杯水,让她润口。
郁臻歪过头去没有理。
郁刚顿了顿,轻叹了一口气,头却越垂越低。
“是我和你妈不好,没看出来那刘小伟不老实,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咱就得朝前看,昨晚我和你妈已经把彩礼谈好了,这钱我们不要,你带过去好好过日子,爸不是想早早把你嫁出去,就是想给你下半辈子找个依靠。”
郁刚说完,便盯着郁臻,想从她这儿得到答复。
可郁臻却是闭着眼,偏过头,只问了一句:“警察来了怎么说的?”
“解释清楚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郁臻的眼球动了动,须臾,眼中流出了两行清泪。
“要么死,要么坐牢,让他选一样。”
“你别钻牛角尖,刘小伟家里条件不错,他保证了以后不这样,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你非要把事情闹大,把自己的路都堵死吗?”
郁臻没再说话。
郁刚又劝了两句,也歇嘴了。
“这事没证据,你身体又是这个情况,没办法的,就这样吧,咱都想开点。”
郁刚叹了口气,出去打饭。
郁臻低头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右手处还悬着一圈青黑。
这难道不是证据?
郁臻心头的火越烧越旺,她要报警,她必须要让刘小伟坐牢!
郁臻向临床的病人借了手机。
警察是半小时后到的,和李桂平前后脚,一起进了病房。
三人间里顿时挤满了人。
临床的病友见情况不对,立马避了出去。
李桂平一看警察来了,眼神下意识瞥向郁臻,见她一幅意料之中的样子,李桂平的脸刷一下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