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边策》是五代十国时期后周的大臣王朴向周世宗柴荣提出的一篇策论。这一篇策论有啥出众地方呢?为什么能名传千古呢?因为它是周世宗柴荣统一天下的总方略、总纲领,可谓一文兴邦,成为后周、北宋两朝定鼎中原的总思路。
类似的战略蓝图,大家会想到什么呢?应该是西汉时期贾谊的《治安策》、东汉末年诸葛亮的《隆中对》,这些都是优秀政治家的思想结晶,是人类历史文化的宝贵遗产。
文以载道,伟大的文章应该是言之有物的,应该是针对重大问题而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的,而不是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平边策》不足千字,却言简意赅地把北周当时面临的军事局面和解决方案阐述得一清二楚,逻辑严谨、紧扣主题,被誉为“五代第一雄文”实在是实至名归。
话说雄才伟略的柴荣从姑父郭威手里继承了皇位之后(郭威的亲生儿子都被后汉所杀),因为版图未定、战乱频起,心里一直很不得劲。尤其是北方的契丹经常入寇河北、蹂躏幽燕,让其引为心腹大患。使命和责任、功业和成就使得其平定天下的意愿益发强烈。
但时值乱世,树欲静而风不止。公元954年,柴荣刚一继位,北汉刘崇因为跟后周有杀子之仇,便趁着后周换主的时机,勾结契丹外族集兵5万杀气腾腾地来寻仇了。
柴荣虽然刚刚登基才一个月,但是表现得相当从容和勇烈,不顾群臣反对,亲率大军出征应敌了。高平一战,后周军一度处于不利局面,是柴荣大发神威,率军直冲敌军的帅帐,逼退了敌军。柴荣一路追击,直奔北汉巢穴太原而去,但太原之战却无功而返。
经此一役后,柴荣深刻地意识到了,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干啥事必须要有思路、有准备、有方略,而不是简单地横冲直撞,所以便在后周开展了战略讨论会。
朕每思治政之方,未得其要,寝食不忘;又自唐晋以来,吴、蜀、幽、并,皆阻声教,未能混一,宜命近臣著《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及《开边策》各一篇,朕将览焉。
啥意思呢?要求朝中大臣针对当前的工作困难和解决方案各写一篇小作文呗!相当于一次职场考试。
当时共有四十多名大臣就柴荣给出的考题递交了答卷,但大多都平淡无奇,惟有王朴的《平边策》让其眼前一亮。相当于王朴是这次非正式的科考状元,被柴荣提拔为了枢密使,也就是进了后周的军委会。
为啥说伟大的文字作品是可遇不可求的呢?因为它的诞生是需要特定的创作背景的,即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平边策》如果脱离下述三个特定条件是不会这么应景、震撼地问世的:第一是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的需要;第二是柴荣集思广益的高格局;第三是王朴确实腹有良策、心怀天下。
《平边策》其实拢共不到一千字,但内容非常丰富,全面论述了治国安邦、平定四海的思想和策略,独辟蹊径地提出了政治上的厉行改革和军事上的先易后难等战略方针。
柴荣和王朴这对君臣后来针对《平边策》进行了反复讨论和修改补充,最后定稿了后周统一天下的具体方略——先易后难、先南后北。
那么,《平边策》具体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呢?为什么说它是难得一见的雄文呢?
臣闻唐失道而失吴、蜀,晋失道而失幽、并,观所以失之之由,知所以平之之术。当失之时,君暗政乱,兵骄民困,近者奸于内,远者叛于外,小不制而至于大,大不制而至于僭。天下离心,人不用命。吴、蜀乘其乱而窃其号,幽、并乘其间而据其地。
开篇这一段是讲什么呢?是开宗明义地直接指出问题所在!他以唐朝的分裂和衰亡为例,指出国家兴亡一般是由君主昏暗、政治混乱、兵骄民疲、奸臣弄权、外患不止而引起的。内外失控的情况下,朝廷顾此失彼,且天下离心,国家意志得不到支持和落实,最后就会被野心家、阴谋家取而代之。
王朴这一段原因分析,虽然也没有啥新鲜论调,但是贵在精准详细。历史上,五代十国的割据时代确实是上述原因引发的。君王失道、百姓离心、内忧外患、政治混乱是根本原因,而不是有些野心家那样,野蛮地认为自己武装实力强大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讲白了,王朴是提出了一种体系重建的思维,而不能靠着武力去野蛮征服。
平之之术,在乎反唐、晋之失而已。必先进贤退不肖以清其时,用能去不能以审其材,恩信号令以结其心,赏功罚罪以尽其力,恭俭节用以丰其财,时使薄敛以阜其民。俟其仓廪实,器用备,人可用而举之。彼方之民,知我政化大行,上下同心,力强财足,人安将和,有必取之势,则知彼情状者,愿为之间谍,知彼山川者,愿为之先导。彼民与此民之心同,是即与天意同。与天意同,则无不成之功矣。
把原因分析清楚了,随后便是对症下药的事情了。王朴随即提出了任用贤明、清除庸才、树立恩信、明确奖罚、提倡恭俭、轻徭薄赋,然后,积极备战、提拔人才,这样就能归化民心、人安将和,资本雄厚、有备无患了。还要人尽其才,间谍、斥候这些人要让他们充分去发挥特长,把正确的人用到正确的地方。如此一来,上下同心、愿与天同,则战无不胜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实王朴这一段应对之策就是在讲这个道理。《文子·上礼》曾说过,军事斗争要“先为不可胜之政”,《商君书·战法》也曾说过“政久持胜者,必强至王”。王朴的战略思想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先做好自己才能去制服别人。总结起来就是“厚积薄发”的思想。
凡攻取之道,从易者始。当今惟吴易图,东至海,南至江,可挠之地二千里。从少备处先挠之,备东则挠西,备西则挠东,彼必奔走以救其弊。奔走之间,可以知彼之虚实,众之强弱,攻虚击弱,则所向无前矣。攻虚击弱之法,不必大举,但以轻兵挠之。南人懦怯,知我师入其地,必大发以来应;数大发则民困而国竭,一不大发,则我可乘虚而取利。彼竭我利,则江北诸州,乃国家之所有也。既得江北,则用彼之民,扬我之兵,江之南亦不难平之也。如此则用力少而收功多。得吴则桂、广皆为内臣,岷、蜀可飞书而召之。若其不至,则四面并进,席卷而蜀平矣。吴、蜀平,幽州亦望风而至。惟并州为必死之寇,不可以恩信诱,必须以强兵攻之。然彼自高平之败,力已竭,气已丧,不足以为边患,可为后图。方今兵力精练,器用具备,群下知法,诸将用命,一稔之后,可以平边。臣书生也,不足以讲大事,至于不达大体,不合机变,惟陛下宽之!
当内部准备工作都完成了之后,怎么去完成外部的最终战略目标呢?王朴又开始一一进行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首先,他觉得吴地是首攻目标。因为吴地的防线太长,他们容易顾此失彼,也就是说后周的战术发挥空间特别大。在不断地调动敌人之后,也就知道了敌人的虚实强弱,很容易避实击虚。而且南人骨子里没有北人那么彪悍,受到威胁之后就喜欢放大招以求心安,这样消耗就会极大,内部矛盾就会被激发,局势就会对我方更加有利。彼消我长之后,长江以北的地盘就会为我所得。咱们得其地之后,则用敌人的子弹打敌人,长江之南也唾手可得。
其次,他直击要害地把握军事行动中的核心关键,那就是成本消耗问题。其实懂军事的朋友都知道,打仗其实最终是打综合国力、打成本消耗。会打仗的人都会想方设法以最小代价去实现最大的利益。拿下吴地之后,两广、巴蜀之地必将闻风而降。如果他们还敢负隅顽抗,咱们可以以吴地为战略中转站,南下西进,不愁拿不下它们。同理,吴蜀之地拿下以后,幽州也会被震慑住,会顺势归附。
最后,他毫不避讳地指出并州是最难啃的硬骨头。因为北汉跟后周有不共戴天之仇,肯定会负隅顽抗到底的,且并州地处高原,易守难攻,北汉又勾结契丹,确实不太好打。但这些也没关系,北汉在高平之战已经元气大伤了,实力有限的他们不具备太大的主动进攻能力。咱们把它当成钉子户之后,可以徐徐图之,步步蚕食,如此则天下大定。
王朴最后的收官之策有没有道理呢?考试经验特别丰富的人自然记得,老师是不是反复教导我们,考试时要先把自己会做的题先做了,最后集中精力去攻关最后的难题?王朴的“先难后易、先南后北”思想也是类似的意思,是完全符合行事规律的。
上述便是《平边策》的主要内容,现在大家明白它为什么能为一篇值得大家反复精读的雄文了吗?因为它确实做到了有理有据、逻辑清晰,有血有肉、论证充分,主次分明、应对得当。
当然,咱们要意识到,《平边策》的价值并不仅仅限于它的内容极具营养,更大的价值是在于它提供了一套解决问题和思路或者逻辑模板。
好的文章是要能够针砭时弊的、是要能够解决问题的、是要能够逻辑可行的,泛泛而谈、空洞浮夸的文章其实都不是好文章。咱们重新来梳理和总结一下《平边策》的真正逻辑价值,大致也就是解决问题的标准三步走:
首先我们如果遇到了问题,是不是先要进行原因分析?要跟看病一样找到病因症结?欲觅其药,先诊其病。
五代十国的病根在哪呢?在于大唐的权威尽失,在于地方节度使的羽翼渐丰,在于将、兵的私有化,在于财赋的中间截流……所以我们再回头去看看王朴的原因分析,很多东西还是说到了点子上的。
其次如果我们找到了问题所在,是不是要进行理论分析?要看看中医还是西医适合?别人的处方不适合,咱们要绕开走!
王朴的先壮大自己再去解决问题,其实是一个循序渐进的思想,不局限于问题的本身。
最后路线确定后,是不是要最终落实、确定战术?跟怎么去做这个手术是一个意思!后周、辽国、北汉、后蜀、荆南、南唐、吴越、南汉等众多问题,总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吧?
先易后难、先南后北,其实是步步为营、是稳打稳扎。也就是跟玩游戏一样,先把小问题解决,最后去打大BOSS。
也不知道上述的三步走大家是否看明白了,简单总结一下就是:找原因、定方向、明主次。
开篇引用的《战略论》是啥意思呢?就是战略目标的设定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就要坚定,也要根据实际情况去适当调整!
最后说一说后周的先易后难为什么是合理的?
秋风扫落叶,高岗落大石,这样的操作和节奏谁不喜欢?但是这种不分难易、凭实力碾压背后是需要其他支撑的。当时的后周本身实力也不够强,它怎么去与满世界为敌呢?怎么去做到逮谁灭谁呢?它必须先学会在战斗中成长!这就是它的合理之处。
柴荣其实对王朴的《平边策》有一些小幅度的修改,这相当于秘书给领导写了一个演讲稿,结果领导稍加改动,这其实不是啥大问题,并不能说明《平边策》就有什么明显考虑不周的地方。
《平边策》其实说来说去就是说一个核心思想:顺势而为!
《平边策》还是有一定遗憾的,因为柴荣和王朴的过早离世,所以后周一朝没能对《平边策》进行结果验证。这是很多人对《平边策》有所腹诽的地方,你们都说它很厉害、很正确,但最终结果验证呢?这就是最终结果有可能蒙蔽一切的逻辑!
但是,咱们还是要提一个事情:赵匡胤后来夺了他结拜大哥的江山,直言不讳地说过,柴荣对他影响最大的前朝皇帝,王朴是对他影响最大的后周大臣。
还有,赵匡胤当上皇帝后一次路过祭祀后周大臣的功臣阁,看到王朴的画像,赶紧整理衣冠作揖行礼,随行人员问陛下贵为皇帝,为何向前朝大臣行礼?赵匡胤指着自己身上的御衣说,王朴要是长寿些,我可当不了皇帝。
可想而知,这跟诸葛亮不死,司马懿可不敢过于得瑟,是不是一个道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嘛!
所以,想说的是,最终结果的呈现其实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跟提前下线的人水平高低没有必然联系。如果非要这么说,可能西汉名将霍去病也难以置身事外,你不是少年英雄吗?但你为什么20多岁就下线了?所以你究竟是厉害还是不厉害呢?
不以成败论英雄,而是要看到行为、思想的合理性,这一点真的很重要!
突然想起也有很多人说诸葛亮的《隆中对》是书生之言,因为他最终没有帮助刘备一统天下!如是?终归无语!
中国人嘛,习惯性地喜欢看喜剧,而接受不了悲剧嘛。但事实上悲剧很多时候才更加震撼人心!
浩浩荡荡,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从来不缺少气势磅礴的雄文;洋洋洒洒,古今数十代朝政中,从来不缺少指点江山的英才。但是,文人以文笔为治世之器具,为心声之媒介,要能“载道”,要能“承德”,要能“经世”,要能“致用”……我永远觉得《治安策》、《隆中对》、《平边策》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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