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头公牛跑上场地。观众席很安静,前排的短发姑娘象征性地拍了拍手。他的心咚咚跳。别送死了,牛啊,别再送死了!你就要死啦,你知道吗?
这是第三个斗牛士,也是最后一个。压轴的通常最狠。从看台向下俯瞰,马德里拉斯文塔斯斗牛场是巨大的圆,和古罗马斗兽场没什么两样。他在法国尼姆待了一天,见识过尼姆斗兽场,又喝了几杯纯正的拿铁,才搭上火车抵达马德里。斗兽场极其宏伟,巨石环形墙垒得很高,简直比天空还大。石头上似有血迹,经时间浸泡后斑驳发黑,像一层玫瑰色的皮。马德里的斗牛场不是单纯的大,而是像大海一样给人辽阔之感。按时入场的观众够多的,但现在,他前后左右还有不少空位,对面看台的空位更多。场地上,有两条石灰画出的白圈,圈内铺满沙土,虽不断有人清扫,仍能看出渗透血迹的沙地已经发黑。先后五头牛被杀了。头两名斗牛士干净利落,这一个,最后一个上场的斗牛士也身着盛装,帽子向两头翘起,像一副小小的牛角。阳光洒下来,他腰板挺得很直,小腹和微微凸起的下身向外挺着,整个人骄傲不已。几名斗牛士都骄傲不已。海明威小说里的斗牛士在玩命。可在他看来,他们太自信了,自信不会失手,自信必然杀了牛。
斗牛士个子不高,最多一米七吧。三名斗牛士的个子都不算高。这样才方便施展绝技,灵巧迅捷地把牛杀了。之前的五头牛死得太快了。两名斗牛士遵循差不多的战法:引逗、奔跑、长矛手放血,再把短枪和短剑一支一支插上去,插到黑魆魆的、酷似尼姆斗兽场石块的牛背上去,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往一块奶油蛋糕上插了几把小勺子。
B
五头牛死得很快,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是啊,这是马德里,距昆明上万公里的的马德里。没什么好想的。斗牛只是马德里招揽游客的保留节目,他们玩得太溜了,也就是说,牛都死得太快太简单了,一点余味也没留下。到马德里后他一直晕乎乎的。是时差问题?也许吧,才第三天,白天瞌睡,晚上睡不着,随时需要咖啡提神。太阳广场背后一家叫奇科特的咖啡馆的咖啡棒极了,卡布奇诺和拿铁非常爽滑。在昆明,在中国,你喝不到那么棒的咖啡。根本喝不到。
洪山医院对面有一家叫“猫”的咖啡馆。从斜坡上去,右转,有一个伸展的木制平台,平台后面就是小巧的“猫”。门楣也是木头的,门脸古老而时尚,桌椅板凳也古老而时尚,老板是个客客气气的女人,大约五十不到吧,比他大几岁,脸上皱纹很深,也给人古老时尚之感,喜欢穿圆领黑色T 恤和破洞牛仔裤,头发很长,烫大波浪,染成棕色。她不算漂亮,但看上去挺舒服。他不明白她一个月挣多少钱才能养活自己,养活这么大个摊子。他觉得凡开咖啡馆或酒吧的人都慵懒而浪漫,有种神秘的魅力。
哦,医院。
301 病房弥漫着来苏味,粪便味,食物味,窄得没法转身。他每次进去,就像被掐住喉咙。病床上的妈躺了六年。整整六年。为她翻身的护工小许为人实在,从不抱怨。她给病房里的四个病人翻身。妈左侧的老人嘴里没有一颗牙了,每次见他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右侧老人留短发,性格沉闷。对面的老人喜欢嘀咕,抱怨这抱怨那,总嫌女婿送来的饭菜不够吃,且味道太差。他每天待一个小时就走。有时候,出医院右拐,上坡,去空荡荡的“猫”的平台上坐一坐,要一杯十二块钱的拿铁。
C
逗引阶段。公牛撒开四蹄向斗牛士冲去。斗牛士灵巧地闪到一边。两名助手上场了,各自拎着短剑和披风,将公牛一次次引过来,又一次次甩开。几分钟后,公牛待在场地中央使劲喘气,不再追着他们瞎跑。助手依次凑近,继续逗引它,乘其不备举起短剑扎进牛背。公牛被激怒了,来回猛冲猛撞,想把他们一个个都挑在角尖上。他能听见公牛凶悍愤怒的脚步声。砰嗒砰嗒,似乎要把场地掀掉。观众叫喊着,有人使劲拍手。骑马的长矛手出现了,他高声呼唤牛,牛丢下两名助手,扭头向全副铠甲的长矛手及其蒙着眼睛的黑马猛冲过去,撞上铠甲的声音又脆又响。长矛手勒住马,岿然不动,挥动长矛狠狠戳进牛背。观众发出阵阵嘘声,大概是催促斗牛士尽快上场吧。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长矛手退下去,斗牛士再次亮相。牛明明知道境况不佳,背上疼得厉害,还是不惜体力地来回跑啊,跑。手执红色披风的斗牛士逗得他晕头转向。公牛终于停下,喘息着。它累坏了。斗牛士一步步凑到面前,举起披风。牛以迟缓的速度迎上去,斗牛士漂亮转身,公牛又扑了空。它沿内场白线滑了几步,转身回来,低下脑袋,狠狠盯住斗牛士。此时,斗牛士的胸膛挺得更高了。雪白的紧绷绷的长裤在太阳下闪闪发亮,甚至盖过了手中短剑的光芒。公牛四蹄踏动,沙子吱吱响,像把什么衣服撕破了。它恶狠狠地像火车头一般朝斗牛士猛打猛冲。观众发出叫喊。他听见自己说,“不要,不要啊!”
他的声音很大,前排姑娘回头看了看他。她年轻又漂亮,很短的头发也染成棕色。
果然,斗牛士以一个漂亮的箭步闪到侧翼,就在和牛错身的瞬间,手中短剑精准地插进牛脊。牛一个趔趄。它背上已经有两把短剑了。这一下,它疼得不行。短剑微微晃动,公牛喷出鼻息,背上的血涌出来,沿着黢黑的皮毛往下淌。但很快,血在牛身上凝结了,并未流到沙地上。他嗅到浓烈的血腥味。
总的说来,这头牛体型更大,也更暴烈。它似乎知道前面五名同伴无一幸免,全被花车拖出去了,可它还是愿意赌一把,狠狠赌上一把。牛心里非常清楚:必须把面前这个持剑的家伙钉在对面的木头板壁上。用它无坚不摧的牛角,把他钉在板壁上。那样,它将迈着高傲的步伐走出去,脚上带着被血浸透的黄沙。可它错了,凡进入斗牛场的牛,再也出不去了。再也不能活着出去了。
牛再次发起攻击。他的心脏缩得紧紧的,终于意识到这项运动有多么惨烈。先前死掉的五头公牛简简单单就死了,不会给最后一头牛带来任何帮助,任何一头牛的表现都不能为它加分免死。它们的命运,早早注定了。难道,让它成为斗牛的那天,它不知道自己必须死?
谁又不死?
这一次牛的步伐急如闪电。被鲜血激起的怒火鼓动它尽快复仇。敌人就在那里,就在二十米开外,昂首挺胸,持剑的手背在身后,仿佛邀请它来一场双人探戈。阳光洒下来,他的个子似乎拔高了。他的自信和骄傲让人厌烦。牛的速度在接近斗牛士的瞬间稍稍放缓,被斗牛士抓个正着,又一次干净利落地将短剑扎入牛脊。真狠呐。牛疼极了,更多的血涌出来,漫过脊背流向沙地。它转身时,更愤怒也更虚弱,脑袋不听使唤地垂下去。此前的五头牛中,有三头牛的脑袋垂下后再也没能抬起来。它们死得太简单了。
“算啦,算啦,牛啊,牛啊……”
他高声嚷嚷,只有棕发姑娘能听懂他说的什么。她又回头看了看他,但面无表情。公牛,那头公牛意外地扬起脑袋。他的心脏一下子蹦到喉咙。他知道牛不服气,绝不服气。一头好牛。一头不服输的牛。一头嗅到死神的气味却不肯罢休的好牛。好样的。即便是死,它也想让这个高傲的家伙功亏一篑,给他狠狠一击,最好是,把他钉在对面的木头板子上,让他号叫,让他流血,让他尝尝疼痛的滋味。
D
“要出一趟远门?”她说。
“是。”他说。
“想好了?”
“想好了。越远越好。”
“出国?去欧洲吧。法国,或者意大利。”
“嗯,尝尝法国、意大利的咖啡。”
女老板笑了,点了一支香烟。这烟非常细,像一条凭空划出的白线。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们没怎么聊过,偶尔,他从医院出来坐在前廊上时,会随口说说妈的情况。不记得谁先开的头,反正,找个陌生人说说话,总要好过找朋友和亲戚。护工小许和医生们都说,妈挺不过七月了。
“什么时候动身?”
“没定呢。还没定。”
“你妈她——”
“就那样。”
“你不能去太久。”
“嗯,把我攒的一点小钱全部花光就回来。”
“去法国或者意大利吧。”
“你去过?”
“当年我在北欧待过两个月,瑞典。很漂亮的国家,男人女人都好。非常好。奇了怪了,居然没跑一趟法国或者意大利。”
“你很想去?”
“这问题问得好。”
她抿着嘴微笑的时候很有女人味。他喜欢她蓬松的棕色头发。像没睡醒,却又特别精神。
“说不上来,”她说,“很多地方你就是喜欢。没去过,你也喜欢。”
他没说话。
“法国有很好的红酒和咖啡。”她又说。
他看了看面前的杯子。
“如果你有个地方特别想去,就暂时留着。等你再去的时候,你就不会失望了。”
“你的经验?”
“算是。”
“很特别的经验。”
“是吗?”
“我他妈的好像根本没有很想去的地方。”他忽然爆了粗口。
“每个人都有想去的地方啊。远的,近的,总会有。”
“那就巴黎。埃菲尔铁塔,圣母院,卢浮宫什么的。”
“留着以后去。”
“听你的。”
平台的木栏杆啦,地板条啦都旧了,有淡黑色的污渍,但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有几盆茂盛的绿萝,藤蔓越过栏杆,伸向后面的树林。林子里有榆树、桉树、滇朴、清香木。很茂密,让咖啡馆显得幽暗。
“你出远门,你妈她——?”她又问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说,她好几次看见他从医院里低着脑袋一步一步爬上这条斜坡。很沉重,像头牛一样。她又露出雪亮的牙齿笑了笑。他没笑。她似乎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了。
他使劲摇头。
“我妈快死了。”
“哦,哦,不好意思。”
“医生说,快了。”
“会好的。你要天天祈祷,向老天爷,向上帝,随便哪个,每天固定的时间,只要用心,一定管用。”
他继续摇头。
“你刚才说我像什么?一头牛?”
“一头公牛。”
他笑了。
E
现在,公牛积蓄着最后的力量。观众席上发出口哨声、叫喊声,对面弧形阴影中有人向下奔跑,移了几个座次,想看得更清楚些。阳光已经西斜,斗牛场顶部的灯忽然打开,将掠过的燕子擦得雪亮。血腥味渐渐淡下去。他睁大眼睛,觉得受不了了。受不了这么多的死。当年海明威居然能坐在最靠近场地的贵宾席观看杀戮,真不可思议。他喜欢海明威的小说,却想不明白海明威为何热衷死亡。他原以为自己能接受斗牛的,可当你真正飞过来,坐在马德里唯一的也是全世界唯一一座斗牛场中,当你真正面对活生生的公牛和亮闪闪的短剑,面对一次又一次午后之死,你还是禁不住手脚冰冷、浑身发抖。你可怜这些牛,这些温顺老实、完全无害的牛。它们一次次朝着技艺精良的斗牛士发起冲击,一次次让短剑短枪插满身体,最后关头听凭斗牛士把自己干掉。死神就是斗牛士的模样,迈着迅捷的步伐,昂首挺胸,尖头皮鞋踩得沙子吱吱响,以匪夷所思的灵巧和优雅将牛杀死。
“不要找死了。不要找死。回去吧,回你来的地方。”
姑娘又回头看他。他没搭理,连个微笑也没有。她身边有个女伴,始终没回头,似乎看得津津有味。她们来自国内哪个城市?南方还是北方?她们受得了吗?
那牛,发起最后冲锋之前蹬踏沙地的声音像嘹亮的鼓点,深黑色尾巴拖在地上。它喷出鼻息,向前奔跑,压低的身体像一只攥得紧紧的拳头,一柄抡得溜圆的铁锤,愤怒地向着那个不停伤害自己的家伙猛冲过去。它并不知道这么做只会让它距离死亡更近一些。它不知道结局早就被这些斗牛士这些观众这些评判者们定好了。只有死,才能赢得他们。但无人知道它的名字,他们只会记住杀死它的家伙,一个小个子。此时他昂着脑袋挺着下身,向牛做出最下流的挑衅。而牛,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冲向他。斗牛士手中的披风轻轻一抖,牛身急遽掠过,像一条鲸鱼。短剑已扎进牛背。牛转身时眼睛瞪得很大,鼻孔和嘴巴大张着,对斗牛士如此迅疾的身手难以置信。紧接着,一阵剧痛迫使它跪了下来。四脚齐齐跪了下来。斗牛士向观众敞开双臂,像讨要金币一样讨要铺天盖地的掌声。
“操!”他骂出来了。
公牛想站起来。它比前五头牛做得都好。它还不想死。不想这么快就死。它斗得够久的。比前面五头牛的时间加起来都长。它使劲站起来了,站得稳稳当当的,虽然硕大的黑乎乎的脑袋不听使唤地垂下,扬起,又垂下,又扬起。他看见它嘴角的血了,带着白沫的血直挂下来,滴在金黄色的沙地上。它打算用残存的一点点气力和意识,一点点尚未消失的性命,做最后一搏。现在,它意识到,它必败无疑了。这原本就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它被人驱赶进来,目的只是送死。直到这一刻,它全明白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倒下。
它摇摇晃晃,看着,等着。这时候,斗牛士本可以上前干净利落地结果它,接受全场欢呼,让观众早一些退场。可也许是最后一头牛吧,而且时间也还早,灯光还没有彻底亮起来,太阳还没有下山,斗牛士想延缓一下牛的死亡。牛慢慢吞吞凑近了。是的,它再不能奔跑,不能冲刺了。它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勉强强向前挪动,慢得像一只巨型乌龟。一点一点,一寸一寸,靠近斗牛士。硕大的也许被挫断过的牛角此时又黑又重,牵扯着脖颈上下起伏。总算挨近斗牛士了。总算凑到面前了。观众屏住呼吸,不知道接下来是它猛地挑杀对手,还是被斗牛士轻而易举地干掉。
F
他熟悉死亡的气味。非常熟悉。它们趴在妈的身上,床上,被褥上。六年了。六年来他每天给她带一次饭,提前用保温饭盒盛好,搭早上九点半的69 路车,洪山站下,走进医院。大约十一点,他为妈打开饭盒。她用她还能动一动的右手,把他做得很软烂的饭菜,一口一口,吃进嘴里。她从不计较吃了什么,也不说好吃还是不好吃。她什么也不说,即便说了,也大多是他听不太清楚的含含糊糊的话。他用纸巾把她的嘴角擦得干干净净,再跟护工小许说说话。现在,她什么也吃不下了,彻底陷入昏迷。他在她耳边说什么她全无反应。他就像跟一个死去之人说话。但他知道她是能听见的,于是他拽拽她的眼皮,让她瞅一瞅自己。医生为她插上胃管,差点要了她的命。她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一点折腾都经不起了。昏迷持续了一个多月。小许说,没长褥疮呢。六年了,一个褥疮也没长过。他很高兴。走出医院大门,却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再也不为长没长过一个褥疮感到悲哀或高兴了。医生说,妈随时会死。她体内的器官每天以百分之五的速度死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该想的法子都想过了。
难怪,他闻见死亡的气味。像或浓或淡的臭鸡蛋味,下水道味,硫磺味,灰味和木头味。受不了。真受不了。真他妈的受不了。
想想吧,自己的亲妈,每天向着死,挪动百分之五。
G
原本以为牛还能发起最后一击,哪怕是最无力的一击,可它在距离斗牛士最多半米的地方呆住不动了,尾巴拖在地上。脑袋既不低垂,也不抬起,鼻孔大张着,喘得非常厉害。斗牛士呢,他知道牛的生命正加速撤退,以每秒而不是每天百分之五的速度撤退,于是,他做出了更过分的挑衅动作——将自己的下体,被雪白的斗牛士长裤包裹的下体向前伸去,一步步逼向它,似乎要用下面顶它,抽打它,刺死它。观众席爆发出阵阵哄笑声、叫骂声。斗牛士两手举得很高,短剑横在头顶。让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在斗牛士步步紧逼之下,牛竟然向后退去,五厘米,十厘米……观众爆发出疯狂的笑声。他们唾骂牛,也唾骂斗牛士,埋怨他们把一场精彩的比赛搞砸了。斗牛士继续逼近,挪着小碎步,将他胀鼓鼓的下身一次次伸向公牛低得不能再低的脸。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走向出口。
棕头发姑娘回头看他。他知道她在看他。他觉得她们奇怪,她和她的女伴,居然忍受得了。
出口两侧的十多个观众或大笑,或抱住脑袋,或面无表情。他忍不住往下看,只见公牛和斗牛士恢复了对峙。距离最多四指宽。横在半空的短剑闪闪发亮。好在,斗牛士已恢复常态,不再以侮辱性的动作挑逗力衰气竭的牛。他只是站着,昂首挺胸,高高举着短剑,骄傲的笑容近乎冷酷,更像某种嘲讽。而牛,低垂脑袋,四肢死死撑住,不让庞大的身躯倒下去。它还不想死。不想那么快就死。还不想让那么多人看着自己就这么死。背上的几支短剑一定让它疼极了。短暂又漫长的僵持让观众发狂。他们也许从未见识过这场面,即便土生土长的马德里人也没见识过。
他站着,感到身体僵直,无法呼吸。灯光亮得刺眼。你根本不知道太阳何时落下去的,为何落得如此之快,快得让光线如此干脆地俯冲下来,让你清清楚楚看见牛倔强麻木的表情,看清斗牛士撑开的两臂在轻轻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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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他续了杯。这也是他头一回得到续杯的待遇。拿铁挺好喝的,入口舒爽,渐渐才能品出咖啡特有的苦涩。她没有店员。这么久了,不过也没多久吧,最多一个月,他从未见过一个店员。她既是老板又是侍者。前廊上空荡荡的,没有狗也没有猫。他觉得她应该养只猫,也好与店名匹配。她的生意明显不行。昆明人没有喝咖啡的习惯,更不用说,跑来洪山这么个小咖啡馆里喝咖啡。昆明人大多喜欢自己待在家里喝茶,很便宜的绿茶或普洱茶。
“你还去过什么地方?”他说。
“阿根廷,以色列。”
“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嘛。”
“是不一样的地方。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她起身把音乐打开了。是吉他曲,狂野而舒缓,让他想起西班牙斗牛。
“你没有最想去的地方?”他说。
“东非大峡谷。”她说。
他暗暗吃惊。
“在哪?”
“肯尼亚。”
“怎么去?”
“不太好去。真不太好去呀……”
她不做任何解释。
“一条峡谷有什么可看的?”
她没说话。
他觉得别扭。你看,她问了他母亲的情况,他也照实说了,她有什么不好说的?他不是故意套近乎。都这把岁数了,用不着故意套什么近乎。再说,是她先开的头,还给他续了杯。
“这家店,是我老公开的。”她说。
“哦,猫。你们喜欢猫?”
“一般吧。他起的名字。我们不养猫,但是收留过流浪猫。后来一个个都跑了。”她笑了,“我猜是他随口起的。”
他抬头看着门楣,上面的“猫”是广告体,有弯弯的曲线,像猫的胡子。一行大大的英文CATCOFFEE,很醒目。
“生意还行?”
“十多年前火过一阵。那时候洪山根本没什么酒吧啦咖啡馆啦,每周五晚上人满为患呀,喏,你坐的这里,到那里,”她比划着,丈量平台的宽度,“到处是人。有很多老外。真正的法国人。当年他们喜欢昆明。”
“当年?”
“现在昆明的法国人越来越少啦。”
“为什么?”
“说不清楚。”
“你老公很牛。你也很牛。”
“他喜欢法国,就想开一个咖啡馆。他才不管能不能挣钱。”
“后来呢?”
“欠一屁股债。”
“他人呢?”
“死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拿起的杯子,又放下来。
“一年前,病死了。”
她把烟雾吐出去,在下午的光线中散开。树林暗沉沉的。
“洪山医院?”他说。
她摇摇头。卷曲浓密的棕发有种迷幻感。
“后来他们,那些讨债的,把这里包围了,又到处是人了……”她说,“他在我怀里走的。瘦得呀,你都能把他拎起来,放在手心里。”
她的手指有些苍白,在桌上轻轻划动,把一点点碎屑拈到托盘里。
“他说他不想死,怎么能就这么死呢?凭什么呢?”
他一声不吭。
她看着他:“好在,他走之前,债还了一半啦。我们的债,还掉一半啦。”
“真好。”他说。
“你妈会好的。”
“会吗?”
她没说话。
“我该出一趟远门。”他说。
“去哪?”
他摇头。
“你妈咋办?”
他还是摇头。
I
斗牛士垂下双臂。再也犯不上用短剑了。根本不需要了。观众席上有人大喊,他听不懂喊了什么,但知道是西班牙语。地道的西班牙语。也许在喊,“杀了它”。
他看着斗牛士从贴身小兜里掏出一把很短的匕首,像锥子一样娇小。小得他在约二十米高的看台上已很难看清。斗牛士向上环视,似在讨要掌声。果然响起掌声,但更多的是嘘声。大家都不耐烦了,抱怨他为什么拖这么久还不杀了牛,让它遭了那么多罪,流了那么多血。牛呢,它在死前的幻象中看到自己把矮小的敌人狠狠钉入板壁上,让他流了好几公斤的血,让漂亮的花车把他拖出去,在沙地上划出深深的印子。然后,牛再也没法动弹了。再也没有气力,没有余地了。它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源源不断地流走。不是一下子流光,而是迟缓地、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流走,一部分在背上凝结,另一部分坠入沙子,很快板结成一小砣一小砣黑色的东西,像人的粪便。斗牛士果然对这场战斗厌倦了,想赶快结束了。他俯下身,像飞镖选手一般挥动手腕,向牛的脖颈处瞄准。又快又狠,短刀扎进去,抽出。公牛两眼发黑,巨大的弧形看台和最上方耀眼的灯光正以惊人速度向天空飞驰,坍缩,终于没入一片黑暗。
他握紧的手松开,转身要走。但忽然间,倒下去的牛又摇摇晃晃站起来了,站得稳稳的。黑色的尾巴直直垂下来,顶在薄薄的沙土上。
正迎接掌声的斗牛士不可思议地看着牛。
观众鸦雀无声。
斗牛士不得不再次抽出短刀。
他转过身,不再看他们。他知道,只要不看,牛就不会死。
走出大门,他发现自己流泪了。他站在广场上,等着,并不知道自己等什么。“猫”咖啡馆。医院。臭味,那些死亡的臭味像苍蝇一样乱窜。广场上灯光刺眼,观众涌出来,很快就把小小的广场铺得满满当当的。那个棕发姑娘远远走在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
该回家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