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在莲花楼里是一首特别的曲子，唱起来江湖气十足，弹奏出来，则快一点显得欢快，慢一点显得深情，有一种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感觉。

这首曲子总是出现在与闯荡江湖有关的段落里，可以说与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关系，是贯穿始终的插曲。

夜雪初霁，荠麦弥望

天机山庄在山上，云居阁也在山上。

方多病与李相夷年少时都曾向往山外的世界。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山外的江湖是乍见之欢，是久别重逢，有时也可能会是再见即永别。

在初入江湖的方多病眼里，江湖便是入世之道。他要闯荡江湖，破获奇案，问鼎武林之巅，名扬天下，成为人人敬仰的大侠，与李莲花携手为江湖主持正义。

至于然后，那就功成身退，成为一代传说。在他看来，这便是一代大侠最体面的收场。

他不知道，这条路李相夷已经走过，只是如今他退身成了李莲花。

所以，当李莲花说“那高处我去过，没意思”时，他是不信的。尽管这是一句真话。

而何堂主身为母亲，一直担忧方多病入了江湖，结交来历不明的三教九流，染上江湖人不念亲恩的坏毛病，动辄打打杀杀，甚至不择手段，走上单孤刀那样的邪路。

不过，当方多病在离州小远城遇见“买买买”的何堂主，又在家门口收到一匣子铜钱的时候，他俩对待这件事的谨慎程度倒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是夜，月亮在乌云之中穿行，忽明忽暗的月光，让这一夜能否安然度过显得扑朔迷离。

方多病先将家里所有未婚的姑娘都集中在一个房间，再把整个院子里的家丁全都调动起来。除了锁好大门，严密把守之外，还安排人死死守住大厅门口，连屋内都布了人，命他们寸步不离。至于剩下的人，则十步一岗，将整个院落都笼罩在视野之内。

看着方多病煞有介事地训话，若有动静，立马敲磬示警，今晚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都别睡了！

何堂主心下甚慰，看来儿子这江湖真是没白闯，调兵遣将颇有章法，如临大敌的操心模样，更是显得成熟不少。

待方多病连后院的门锁了没有都问过以后，何堂主大笑起来，放心吧儿子，没事的啊。咱们这加起来有四十多个人呢，难道还怕他一个不成？

方多病却没有一丝笑模样，简直有些心急如焚，不是人多就行，你出门在外总共就带了两名好手，剩下都是当地请的家丁。这个黄泉府主武功深不可测，那些人在他眼里只怕是不堪一击。

何堂主依旧信心满满，你别忘了，咱们这儿还有两个高手呢。

方多病有点懵，问道，在哪儿？

何堂主笑道，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呀。怎么？我们天机堂难道是吃素的吗？

见小宝还是绷着一张脸，何堂主手舞足蹈地演起来，等一会儿我们母子联手，抓着这个假阎王，送他去见真阎王。

小宝看了何堂主夸张的动作，好歹咧嘴笑了一下。

何堂主用力扯着方多病的脸蛋，一连声道，笑了笑了终于笑了，这一晚上绷着个脸都不帅了。

江湖险恶，坏人如云，何堂主只会比小宝见得更多，但她总是有一种乐观的、豁达的心态，来看待所有迎头赶上的机遇或是变故。

见儿子总算有点笑模样，她又变得家常起来，娘去拿床被子啊，你让娘在这儿干坐一晚上，我可吃不消。

方多病想让离儿去取被子，但何堂主想到阎王娶亲的目标正是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姑娘，便不肯让姑娘单独行动，非要自己去取。

临走她还大咧咧地吩咐，你看住这几个年轻女子便可，不用担心你娘。

虽然方多病也派了家丁跟着堂主，但家丁对“阎王”，的确好像没什么用。

倒是通过这件事，恐怕给方多病和何堂主都上了一课，家里也会进坏人，你不入江湖，江湖也一样在你身边。另外，刻板印象只会局限你的保护对象，“阎王”居然会抛开未婚女子的条件，选择何堂主为“娶亲”目标。

《山外》有不一样的世界，在离州小远城便是完全不同于天机山庄的另一个所在。

何堂主以为做生意、买院子不是江湖事吗？她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下的“白水园”，不仅是江湖的一部分，而且还是江湖中一个会害死人的漩涡。

四顾萧条，寒水自碧

李莲花头一回在天机山庄听说展护卫时，心里面立刻闪过了一个人。等展护卫从屋顶上翻身飞下来的工夫，他还吐槽，这架子有点大啊。

平日除了何晓凤谁也不理的展云飞落地之后，目光直盯着李莲花，便让方多病觉得有些不对。

一向不爱惹事的李莲花在听完何堂主的介绍之后，居然会多事地自我介绍，展护卫，幸会啊，在下李莲花。好像生怕展护卫会叫错他的名字一样。

方多病看看展云飞，再看看李莲花，总觉得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神里透着古怪。

何堂主布好局之后，李莲花又插嘴问道，展护卫，我倒是有一些好奇啊。你呢，武功那么高强，为何会留在天机山庄做护卫啊？

展云飞低头不语。

何堂主“嗨”了一声，这都怪我那妹妹胡闹，与展护卫比剑打赌，结果展护卫意外输了，就遵守承诺留在了山庄。

李莲花看展云飞目光流动，微微一笑，又问，打赌啊？

见展云飞不动声色地剜了他一眼，李莲花好像思索了一下才煞有介事地问，展护卫无锋剑名震江湖，又怎么会输给二堂主呢？

展云飞道，当时有伤在身，的确是输了，还承蒙二堂主相救。

李莲花不再问下去，不过他心里却清楚，当年那个一人一剑，浪迹四海，热衷于比武炫技的展云飞已经变了。如今的他甘心为了一个人，守住一个山庄，守住一颗心。

夜里李莲花探过邢自如的房间，返回住处的路上，只觉山庄的路好像格外的长。

他正走着，身后传来利刃破空之声。

李莲花没有回头，分别用手指、拳头击退袭来的剑身，因为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展云飞丝毫没有减缓攻势，剑身舞出一片银光，剑锋不离李莲花身前，急追不舍。

李莲花脚踩婆娑步，飞身急退，那剑便始终离他一尺无法再逼近。

待展云飞不耐扫首之际，李莲花脚蹬石块，侧身躲过剑锋，落地再旋身而起，已至展云飞身后。

展云飞挺剑再刺，被李莲花飞身一脚逼退。

以利剑对徒手，偷袭依然不敌，展云飞看看自己的剑鞘，不觉一哂，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破不了你的婆娑步。

李莲花却欣慰地望着重逢的故友，展兄，别来无恙啊。

展云飞利落道，你现在这样，很好。仿佛过去的十年光阴未曾从他们之间流过。

李莲花展颜一笑，你也不错嘛。若是把这个头发扎起来，就更好了。他这是要解除李相夷定下的赌约。

可展云飞却道，与故人一诺，说到做到。

展云飞与李相夷不过一面之缘，但许下的诺言，并不因李相夷消失而消失。

李莲花看着他，就像看着十年前的李相夷，不过看你这个样子啊，要是有了心爱的姑娘，她怎么能看上你啊？

展云飞的眼神里显然有什么东西闪过，李莲花不信他当真是打赌输了。

他从展云飞的眼睛和嘴角看出了讽刺。当他打听新郎是何人时，展云飞的表情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李莲花笑着打听，看来也是个江湖中人啊。

展云飞不屑道，不过就是个武功极差的江湖中人，除了好看别无是处，配不上二堂主。

李莲花笑得一脸了然，那你为何……

展云飞截断他的话，二堂主喜欢最重要。

李莲花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决定不再说什么。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他顾左右而言他，要不要喝上几杯啊？

展云飞职责所在，这一晚还要守住罗摩天冰，故友可见，但喝酒只能另选时间了。

他向李莲花衷心言道，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很开心。

李莲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他一直躲着不见故人，原来见到故人也不一定都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随后的天机山庄大战，李莲花为救何晓凤弄断了展云飞的剑。

从笛家堡回来以后，李莲花带着一柄剑，来后山树林里找用断剑在练剑的展云飞。

他问，既然剑都已经断了，你为何还留着？

展云飞接过李莲花掷过来的剑，剑不惧旧，人不求新。

这便是展云飞的江湖信条，他会为了故人守诺十年，也会为了心爱的剑固守，哪怕这剑已经断了。

他认为他不配李莲花带来的这柄宝剑，宝剑赠英雄，可我不是英雄。

李莲花问，那你告诉我什么是英雄？

展云飞挺剑刺向李莲花，李莲花侧身让开剑锋，以二指夹住剑身，将剑推回他身前。

展云飞松开剑柄，又反手一握，挽了个剑花，将剑柄递回李莲花手中。

李莲花一手握住黑色的剑柄，将剑死死挡住，展云飞难以向前推进一分。内力鼓荡，衣袖飘飞。

见李莲花坚持如此，展云飞望着他的眼睛许诺，剑在人在，非死不弃。

李莲花收起内力，松开剑柄，松弛地听着展云飞将剑收回剑鞘。

展云飞问道，你的少师呢？不取回来？

看来少师在四顾门的事，他也知道。

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想起少师，与展云飞想起那柄断了的剑，估计是一样的心痛吧。所以，他才又为爱剑如命的展云飞寻来了这把不逊于从前佩剑的宝剑。

展云飞的眼神里是淡淡的感激与落寞，有些人弃剑如遗，有些人终身不负，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

李莲花莞尔一笑，人的信念总是有所不同，是我错了。

展云飞点点头道，你果然是变了，李相夷可不会这么说话。

李莲花重提旧事，让展云飞把头发梳起来，我看着一点也不舒服。

展云飞拿着剑离去，剑我收下了，酒，我改日请你喝。

李莲花留在林子里，笑展云飞那么倔，也笑自己果然是变了很多。

《山外》是一诺千金的坚守，也是一朝故意毁弃赌约的仁慈。

《山外》是初入江湖的喧嚣，是蓦然回首的顿悟，是故友重逢的欣喜，也是竹林深处论剑煮酒的畅意。

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说实话，姜夔的《扬州慢》有痛恨战争、渴望和平之意，但无奈的是，很多时候为了平息战事，只能以战止战。

平息了鱼龙牛马帮之乱后，李莲花等人随杨昀春马不停蹄赶回皇宫阻止单孤刀造反。

京西，火神宫，祝融殿，宫内宫外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四顾门、天机山庄以及其他闻讯而来的江湖人士，兵分两路，宫内宫外，分头行事。

杨昀春、何堂主带着天机山庄的人赶去刑场救人，乔婉娩领着四顾门的人前往祝融殿见机行事。

只留下了三人组，他们有最重要的任务。毁掉业火母痋、阻止单孤刀称霸，还要找回忘川花。

方多病担心地问，这次难免又是一番苦战，你撑不撑得住？

李莲花但笑不语。

笛飞声的声音沉稳有力，悲风白杨的内功心法，我告诉过你，虽然不能让你恢复到从前，但也能保你一时的体力和气脉。

李莲花感激道，多谢。

十年前的死对头，江湖传说中的魔教大魔头与武林正道第一人的内功心法已经共享。

扬州慢助笛飞声突破了悲风白杨第八层，那么悲风白杨有没有可能助扬州慢保持住对碧茶之毒的压制？

大魔头笛飞声要与武林正道一起与万圣道为敌，这传出去恐怕也是个大八卦了。

仗剑行江湖，依剑沐春风。

停车枫林晚，行孤舟去江南。

虽然笛飞声嘴硬，非要说，助人我不感兴趣，我只是不想李相夷死在这儿。

李莲花道，十年前，四顾门与金鸳盟大战，两败俱伤，十年之后，你我一起并肩作战，可真是有趣啊。

笛飞声一锤定音，自然是要让当年在背后搞鬼之人血债血偿。

但祝融殿之战之后，一切并没有完全结束。

李莲花篝火舞剑是一次更为凄美的告别。

小宝给他送来御寒的披风，担忧地给他披上。他的“谢了”，绝不是舌灿莲花，而是发自肺腑。

而回到四顾门，回到起点去了结曾经不愿面对的恩怨，才是一切的终点。小宝并不想让他去，因为李莲花本就不欠任何人。但他尊重李莲花想要解决悬而未决之事的决定。

李相夷曾说，江湖，有四顾门、有我，奸恶邪祟定会寸草不生。

李相夷曾说要护住四顾门每一个人。

李相夷是个言出必践之人，在守诺方面，他和展云飞一样固执。

十年后故事走到了尾声，恩怨也已经彻底厘清，虽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虽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既然曾经“昨日随手点灯罩四方”，也曾经“今朝鬼话连篇混十年”，只要终有一日能够“竹林深处论剑煮酒”，哪怕“江湖功名入海流”。

正因为江湖本就是萍水相逢，所以不必相送，让一切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