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安打算离开法院了。
虽然他在这里勤勤恳恳做了六年法助,刚刚才入额做了不到一年法官,可他觉得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因为一件谁也没料到后来会闹到失控的离婚案,因为一句心慌意乱之下的“无心”之语,周亦安被当事人父母投诉了,领导找他谈话,告知他院里很可能会给他处分。
周亦安听了师父方远的话,去到当事人家里道歉。也许他不该去,这一去让他对自己的职业使命都产生了质疑。
他做错了吗?
他还能当好一个法官吗?
法官依法调解或判决的结果,能为当事人以后的生活负责吗?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发了一个朋友圈,又在五分钟后删掉了。他以为没人会看到,可还是被有心人看到了。
他发的内容是,以前爱说,我是人,不是神;现在觉得,人比神,难做多了。
他心里有了委屈,生了怀疑,很快就有律所找他谈,高薪挖他过去做律师,考虑到现在既没有时间陪母亲,又没有钱给摔断了腿的母亲请保姆,经过深夜不眠的纠结,他真的写了一封辞职信。
停杯投箸不能食
周亦安慢吞吞去跟当初花了功夫挖他过来的陈庭递交辞职信的时候,陈康给他来个置之不理。
陈康根本不相信他要辞职,一脸震惊举着辞职信问他,什么意思?你这是在逼我呀。
他一把将辞职信拍在桌上,拿回去,当我没看见。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你当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呢,简直儿戏!
周亦安也不看陈康,只是垂着眼睛低沉地说,家里有实际困难,真是干不了了。
陈康拍了拍桌子,有困难你就说出来,院里可以解决。
周亦安依旧不抬眼,就不给院里添麻烦了。
这句话在陈康听来,多少有些绵里藏针。
他坐起来盯着周亦安,不是,小周啊,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情绪化?
周亦安低头不语。
陈康开始打太极,你的心情我是能理解的,但是你把这个报告送到我这儿,我没有这个权力来决定啊,我得跟院里面说,院里面呢还得开会……
这时候刚好电话响了,他边拿起电话边说,等一下啊。喂,对对对,开会开会,好,马上到,马上到。
他拿起刚才扣好的本子,搪塞周亦安,你这样,先冷静一下好不好?有情绪我是能理解的,你是一个法官,这种事情要三思而后行,一定要冷静。好吧。这样,我现在去开会,回来以后我希望我们俩能够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好不?
周亦安看着陈康的眼睛说,好,那我等你回来。
陈康丢下“冷静,一定要冷静”几个字,溜之大吉。他“开完会”会回来跟小周法官聊他辞职的事?才怪。
拔剑四顾心茫然
周亦安要辞职这件事,在院里一石激起千层浪,差不多每个人都劝过他。
午饭的时候,只有周亦安一个人在欢快地吃饭,苏苏和小魏坐在对面仇恨地盯着他,好像在盯一个逃兵。
周亦安的电话更是几乎每隔一两分钟就会有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大概是想挖他的律所或是猎头吧,他伸手挂断电话,好像才发现对面的苏苏和小魏根本没动筷子。
他瞪着无辜的眼睛问,你们俩什么情况,赶紧吃啊,后面一大堆案子啊。苏苏啊,你把后面的案子都尽量往前提啊。只要当事人没有问题,周末晚上我也都可以,最近咱们都辛苦一点。
苏苏红着眼睛,话语里满是愤怒,你不是要走吗?装什么积极分子。
周亦安像是准备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战士,走归走,但是今年咱们的结案量,还是要争一争的。再说了,我走了你们俩不都在吗,这是咱们团队的荣誉问题,有没有信心?
苏苏无情拆台,没信心。
周亦安气笑了,没见过这样的苏苏,那你不考虑考虑小魏?
苏苏反应极快,你要是真考虑他,那你就留下。
周亦安被噎了一下,干脆放下筷子,开始苦口婆心,不是我说,你们俩多大个人了呀。实话跟你们说吧,我妈的情况你们不是不知道,她天天说让我陪她出去玩、出去旅游,但是她现在身体越来越差,我在想,现在不珍惜这个时间,以后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苏苏也有母亲,怎么不知道为人子女的苦衷,直接回怼,你少来这一套啊,阿姨的情况不一直都是这样吗?那你以前怎么没想要辞职?
周亦安刚要拿起筷子,对面走过来一对姐妹花,两人看见他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叶芯几步走到跟前,亦安?刚刚我听说你是不是要……
周亦安瞥见叶芯旁边钟媛媛咕噜噜转的大眼睛,知道她俩想说什么,赶紧拿起手机,端起餐盘,客气地丢下一句,你们慢慢吃啊,我先走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遁走。
钟媛媛不能相信,好奇地看着苏苏,叶芯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苏苏没好气地说,他吃饱了。
欲渡黄河冰塞川
方远也听说了,拿着两盒酸奶到法院的天井里来找周亦安。他知道,这小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会坐在这里发呆。
周亦安果然坐在天井的椅子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两盒酸奶杵到了眼前,周亦安抬眼看着师父,却不像往日一样伸手去接,而是用一句话去堵师父的嘴,师父,你不用劝我,我已经想好了。
其实这时候,他最不想见到、最不愿见到、最不敢见到的人就是方远。他担心师父生气,更担心自己会为了师父改变心意,所以他先要硬起心肠来。
方远看看周围,语气平常,我不是来劝你的。
他毫不见外地往椅子上挤,周亦安起身往旁边挪了挪,跟师父之间拉开一点距离。
方远依旧很家常,我就是来问你为什么?这全院上上下下都知道你要走了,这个当师父的呢却不知道,这为什么呢?
周亦安语气淡然,没为什么,不说你也知道。
方远来了脾气,我不知道。
周亦安老老实实说,我就是心寒了。
方远追根究底,哪方面?
周亦安答,各方面。
方远火气噌地起来了,周亦安,你跟我好好说话。
周亦安吸了口气道,法院处分我,这个结果我接受不了。
方远有些失望,皱眉问道,处分已经下来了吗?
周亦安叹口气,苦笑道,早晚的事。
方远追问,就因为这个?还有其他原因吗?
周亦安垂着眼睛说,你懂的。
方远想,这孩子怎么突然这么别扭呢?他的怒气值继续飙升,我不懂!
周亦安交底,师父,律所开出三倍的工资挖我。
方远不信,你少来这套。周亦安我告诉你,我不相信你会因为钱离开法院。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师父,你今天跟我说实话,到底因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周亦安坐正,看着方远的眼睛,师父,我去童瑞的家里去看他,他在我面前失控。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了,就因为我一句话吗?法官的一句话这么重要吗?我真的挺害怕的。一句话就能毁了别人一辈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吗?我晚上睡不着觉,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是神。
因为调解过程中说的一句话,法院极有可能会给出处分。在周亦安看来,处分就意味着法院承认是法官间接造成了童瑞的伤残。他向往在法院工作,向往做法官,是因为他相信法律的公正,相信法院会给人们公平公正的裁决,可如果法院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法官处分,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崩塌了。
看着周亦安的泪水流出眼眶,方远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他打醒,就因为这个?觉得自己委屈了?啊?这不就是我们法官应该做的事情吗?就因为这么点事就想离开法院,那你早干什么去了?怕担责任,一点担当的勇气都没有,你当初何必学法律呢?你为什么来法院呢?
周亦安本以为师父能理解他的委屈,没想到师父给了一顿当头棒喝,他默默咽下泪水,收回目光,低头应道,是,师父你说得都对。所以我现在把这个位子让出来,让胆子大、让觉悟高的人来做法官。我不给这个法院丢人,我也不给你丢人,可以了吗?
方远这次是真的气到了,用力站起身,喝道,可以!你现在就可以走,马上走!但我告诉你周亦安,一个逃兵,到哪儿都不会有人尊重你。
周亦安含着泪沉默不语。
方远怒摔好心拿来的酸奶,白色的液体不规则地喷洒在地面上,就像此刻师徒二人决裂的情义,带着棱角,有些伤人。
方远怒气冲冲地走了,周亦安的心好像被冻住了一样,眼前似乎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
师父的想法跟他完全不同,是他错了吗?
将登太行雪满山
不过,在小区楼下连哄带吓收拾最近老在他们家附近转悠,想找周妈妈麻烦的小流氓以后,周亦安觉得不那么憋屈了。回家跟母亲说过年带她去三亚过时,他甚是有点开心。
可是,周妈妈先是不相信他说的话,紧接着可就偷偷跑到对门叶芯那儿,打听到了他要从法院辞职的事儿,气得周妈妈腿伤差点都痊愈了。
周妈妈回家毫不客气地闯到儿子房间开灯,把抱着本《民法典理解与适用》睡着的儿子吓醒。
周亦安一激灵,慌忙坐起身,厚厚的红皮书从他身上滑了下去,怎么了,妈?大半夜坐在这儿,干什么呢?
周妈妈火力全开,辞职?你这是胡闹!
周亦安瞬间就明白了,叶芯这嘴也太快了。
周妈妈只生儿子的气,你别怪人家叶芯,我逼她说的。
周亦安好整以暇,这我辞职信都交了,就等领导批了。
周妈妈给他出主意,你去跟领导说,你后悔了。
周亦安都结巴了,还,还能这样呢?
周妈妈很着急,你不说是吧,行,我跟领导说。
她伸手去抢儿子的手机,不说我说!
周亦安很慌,既担心妈妈抢走手机乱说话,又担心妈妈的伤腿伤上加伤,好一阵手忙脚乱,妈呀,老祖宗啊。好容易这才把妈妈的腿托着放好。
周妈妈问,你为什么要辞职,啊?
瞒着母亲,就是因为他知道母亲多半会反对他换工作,这时候他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话了。
周妈妈急火火地催促,说呀!
周亦安打算投其所好,信口开河,有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子。
周妈妈果然被带偏了,女孩儿?
周亦安理不直气也壮,嗯。
周妈妈回过神来,不是,介绍个女孩儿,你就要辞职?
周亦安神神秘秘,合眼缘,脾气好,最重要的我俩还挺合得来的,还聊了一阵子呢。但是呢,他觉得我工资低了那么一丢丢。
周妈妈恨铁不成钢,激动地举着拐杖说,你跟她说你这是法院,你这社会地位高,工作稳定。
周亦安生怕母亲的拐杖落下来,看母亲放下拐杖,才又接着编,我确实觉得自己也差了一点,她呢,就是反对我的工资有点低,不太满意,她还给我一个建议,希望我改行从事律师这个职业。
周妈妈目光犀利,这姑娘让你改行去当律师?
周亦安忐忑地点头,嗯。
周妈妈不满地说,什么人呢,嫌贫爱富的。就这样的姑娘,你还想处啊?不行,我不同意。
周亦安赶紧找补,建议,建议。这只是她的建议而已。主要是她工资也是蛮高的,年薪四五十万嘞。我要是再不努点力,再不认真一点,再不上进一点,这个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对吧?
见母亲好像有点接受了这套说辞,他又趁热打铁,她真的挺好的,而且我年纪也不小了,这次错过了,那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
哪知道周妈妈出其不意问了个让他措手不及的问题,有照片吗?看看。
周亦安梗着脖子说,有。又心虚地说,我找找。
他打开手机,先让母亲大人坐好,可不能让她看见自己上网现搜照片。他从一众漂亮照片里选了一个看起来温婉可人的姑娘,妈,这肯定好。
他举着手机献宝一样在妈妈眼前晃晃。
周妈妈果然信了,姑娘长得还挺好看的。
周亦安欠欠地问,还可以吧?
周妈妈越看越觉得眼熟,我怎么觉得有点像哪个电影演员呢?
周亦安赶紧悄悄关了屏幕。
周妈妈追问,干什么工作的?
周亦安不回答问题,而是反问,满不满意?
周妈妈点头。
周亦安又问,想不想让我结婚呢?
周妈妈连连点头。
周亦安乘胜追击,那你还反对我辞职不?
周妈妈不太情愿地耷拉下了嘴角。她当然想让儿子结婚,也想让儿子在法院工作,可是如果是这么满意的儿媳妇……
周亦安忽悠成功,赶紧把母亲哄回去睡觉,乖,快回去睡觉,啊~
行路难,行路难
苏苏又给周亦安搬来一大堆新案件的时候,周亦安有点绷不住了。
苏苏跟他说话也毫不客气,当然也可能苏苏只是传个话,她说,建议你问陈庭去。
周亦安只能去找领导。
陈康还是打的一手好太极,对他很客气,给他泡了杯热乎的绿茶。
周亦安坐在沙发上问,陈庭,你怎么还给我派新的案子?我都已经要走了。
陈康端着新泡的茶过来,走?去哪儿?批了?我怎么没接到通知?喝茶,喝茶。
周亦安把茶递还回去,之前不是说得挺好的吗?我说了我都要走了。
陈康好像这才有机会把之前谈话时想说的话续下来,对,你之前跟我说过你想办那种大案,有难度的、棘手的案件。这不是来了嘛,你看。
周亦安果然上钩了,有大案?
陈康指指眼前的案件档案,就是你的要求标准。我相信这样有难度的案件,以你的才华一定会完成得非常好,到时候你就是咱们院的明星法官。那时候我赶你都赶不走,真的。
周亦安已经有点心动了,还嘴硬,你可别跟我开玩笑啊,我这辞职信都已经交上去了。
陈康变身老狐狸,那得走程序,特别复杂,我做不了主,我做主的就是能把你愿意办的、你喜欢办的案子递交到你的手里。
他像哄孩子一样,看看嘛。
周亦安接过案卷,我师父说你可真是个老狐狸啊。
陈康毫不讳言,是老狐狸就老狐狸,只要你不离开我们民庭就可以。
周亦安打开案卷边看边说,说好了,最后一次。
这个案子就是秦玲的离婚案,前前后后历时差不多八十天。
案件结束以后,周亦安和叶芯去医院给昏迷不醒的秦玲送了判决书。他说,我们也要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坚持,是你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奇迹。
他看见一滴眼泪从秦玲眼角滑落,他知道她听得见,这个脆弱又顽强的女人让他知道,可以相信奇迹,相信心里的光。
回到法院,周亦安再次走进法庭。他穿过旁听席,走到书记员与法官助理的座位前停下,看着自己穿着法袍坐过的法台、敲过的法槌,看着审判长座位上方悬挂的国徽……
泪水慢慢盈满了眼眶。六年法助,他觉得坐在法台上的师父威风凛凛、庄严肃穆,到了自己坐上法台那一天,他才知道这个位置不止意味着权力,更意味着责任与担当,有太多的酸甜苦辣,太多的妥协无奈,为自己,为家人,更为当事人。
他把手放在法官助理的牌子上,反过来看着那四个字,心中百感交集。真的要离开了吗?真的能离开吗?
苏苏从开着的门里看见周亦安,也跟着走了进来。
周亦安知道是苏苏,两人默契地抬头看着国徽。
周亦安低沉道,今天凌晨,秦玲走了。康律师说,她走得很平静。
苏苏难得语气舒缓,因为你,我想秦玲应该没有任何遗憾了。
周亦安有点弄不准,秦玲真的是为了等一个结果,坚持到现在吗?
苏苏坚定地说,当然。她是在等你。哪怕这个判决晚一天,晚一周,我想她应该都会撑下去的。
周亦安心中感动,他不敢低头,也不敢回头,从现在开始,我也是见证过奇迹的人了。
苏苏不是来跟周亦安抒情的,她有她的想法,那些憋了很久的话,她今天要说出来,可是,她话音一转,你还是想走,对吗?
周亦安柔声道,苏苏,你不用劝我。
苏苏犀利地说,我没有劝你,我就是对你挺失望的。
她笑了笑,轻松地问,你觉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书记员?
周亦安转头几乎是有点留恋地看着自己的书记员、此刻笑得痞痞的苏苏,很优秀,有能力,但脾气很凶。
苏苏大笑,那我告诉你个秘密吧。我凶,是因为我不自信。
周亦安转转眼睛,我都要走了,你还变着法蒙我是吧?
苏苏调皮地说,有必要吗?
周亦安和苏苏一起靠着书记员的桌子站着,苏苏像在拉家常,你知道吗?从小我就是一个特别普通的女孩,又黑又瘦,反正扔在人堆里都根本找不着。后来上学了,成绩吧,也就那样,中不溜湫,反正就是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女孩。可是后来我进了法院,成了一名书记员。
苏苏的眼睛里明显有了光,在这儿我第一次发现了我的天赋,排庭、送达、联系、通知、记录、整理归档资料,这些特别细琐繁杂的事情,我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最好。
看着苏苏欢快的模样,周亦安想起自己刚进法院的日子,也有这般的欣喜,也曾觉得找到了人生的使命,不觉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他真心地说,苏苏,谢谢你。这一年多亏了你,我才这么顺利。
苏苏却摆了摆手,让他不必放在心上,但是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也会难过的。
周亦安问,难过,什么意思啊?
苏苏意有所指,看见你,看见小魏,我才发现我人生的天花板也就是做一个书记员了。
周亦安发现她的笑声里掺杂了一丝苦涩,安慰道,怎么会呢?你只要努力,什么都可以。
苏苏甩了甩头发,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特别清楚,老天爷有时候就是这么残忍,我可以理清最繁杂的流程,但是面对案子,探索客观真实和法律事实、辨别真伪、把握价值导向时。
她摇头叹息,抬脚走向了原告席,背对着周亦安,哎呀,我那个脑袋都大了,我根本都弄不明白。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周亦安,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没有做一名法官的天赋……
她忽然回身冲着周亦安杀了个回马枪,你有!你有你却不知道珍惜。
周亦安心里一惊。
苏苏气场全开,你知道吗?一开始你说你要走,我就是觉得你是在负气,说说而已。但我真没想到,你来真的啊?说实话,对你挺失望的。应该说是非常非常地失望。
现在苏苏不是作为周亦安的书记员,这分明是一名资深书记员在教训一名新手法官。
周亦安垂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苏苏恨铁不成钢地说,凭什么啊,老天爷凭什么要让你这样的人做法官?凭什么给了你这么好的天赋,你都不知道好好珍惜呢,周亦安?
周亦安喉头哽住,轻声解释,苏苏啊,我也有我的苦衷。
苏苏的泪挂在脸上,你说,要是一个人能把自己不想要的某种能力直接传递给想要这种能力的人,那该有多好啊。
听着苏苏泣不成声,周亦安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因为眼泪也在他的眼眶里滚来滚去。
苏苏胡乱擦了擦泪,挽尊道,我没想着哭呢,我就没控制住。
她擦干眼泪又成了口无遮拦、乐观开朗的苏苏,周亦安,有一说一啊,一开始做你的书记员,我挺瞧不上你的。但是这案子你办得漂亮,我服气。
她冲周亦安竖起了大拇指,可惜周亦安完全没看见。
她拍了拍手,笑着说,好了,不管未来你去哪儿,干什么,我都希望你抱着那份盲目的自信。你别忘了,我舒苏服气过的人,到哪儿都不会差的。
周亦安听着苏苏爽朗地宣布,现在闭庭。
她甚至走到法台前,用力敲了一记法槌,那一声脆响,把周亦安忍了很久的眼泪震了出来。
苏苏唤他,安哥。眼泪再次爬上脸颊,她轻轻地说,再见。
她打开后面的门出去了,周亦安的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
他到法台前,用手缓缓抚过平日里已经司空见惯的台面,此时觉得一切都那么难以割舍。
他轻轻把苏苏方才动过的法槌放回原位,这不就是法官每天在做的事情吗?他们以法律为准绳,让这个世界里的异象回归正常、恢复原位,让弱者不受欺负,让好人不被冤枉,让恶人不能猖狂,可是一切为什么这么难呢?
他不做法官,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他不做法官,生活会变得更好吗?
他现在也没有答案。
多歧路,今安在?
周亦安换好便装准备开车下班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师父在对面的角落里无声地望着他。
他关了车门,走过去和方远道别。
他目光有些躲闪,因为还记得上次师父说他是逃兵。师父,您骂我吧。
方远这次倒很随和,我为什么要骂你?我还有什么资格骂你?以后就是律所的人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私底下再见面。
周亦安怯生生地看看师父,知道他在说反话。
方远又说,挺好的,恭喜你。大家都说了,你那个案子办得非常好。虽然那个妈妈今天走了,但你作为法官该做的都做了,没什么遗憾。总之大家都夸你,我这个当师父的,脸上也有面子。
周亦安诚心诚意地说,师父,您教会了我很多。可是坚守这两个字,我没有做到。
方远疑惑地问,坚守?不不不,我也没什么坚守,不存在。我这个人就是一直优柔寡断,想不清,看不透。这些年在这个地方啊,一路走来磕磕绊绊,虽然做了不少事,但的确是很累也很烦,也是一肚子牢骚,但就是没有勇气跟过去做一个了断,不像你们这一代人有魄力。所以啊,当断则断,不受其乱,你比师父聪明,在这一点上,师父应该向你多学习。
周亦安这时候已经判断不出师父到底说的是正话反话,他只觉受之有愧,师父,您别这么说。
方远大大方方,你别不好意思,真的。亦安,有谁责备你,别理他,说了也没用,是吧?
方远斩断话头准备离开,行了不说了,一说就啰嗦,走了。
看着师父微微开始弯曲的背,周亦安唤住师父,我送你回家吧。
方远头也不回,别,我怕我要是上了你这车,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他飞快地瞥了周亦安一眼,道声保重,匆匆走了。
他没有说挽留的话,却好似在周亦安心上留下了千言万语,因为他知道师父不说,是不想再给他增加压力和负担。
这个背影,周亦安会一直记得,因为几分钟以后,方远就在法院门口的路边被人刺了一刀,这件事他永远都不会忘。
他会记得看到师父突然倒地时的震惊;他记得摸到师父身上不断涌出温热的鲜血时,心里的无助与恐惧;他也记得在等待120赶来的短短一会儿时间里,听见路人议论肯定是法官收钱不办事、要么就是受了冤屈,才会报复法官时,心里模模糊糊的委屈与坦然……
他更记得等在手术室外时心里的忐忑,那时候他就在心里暗暗许愿,只要师父脱离危险,安然无恙,他就不走了。
面对着冰冷无情的手术室大门,他想起过去几年与师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曾经稚嫩生涩,曾经撒娇耍痴,曾经被师父嘘寒问暖……
他想起苏苏说,说实话,对你挺失望的,应该说是非常非常地失望。
他想起叶芯说,我想,我也会去做那些我一定要做的事,那些我真正热爱的、执着的,愿意不顾一切去努力付出的事情。
那么究竟什么是他只剩三个月光阴时,想要去做的事情,是去律所做一名律师,还是继续做一名法官?
这一刻,当他这么问自己的时候,答案好像显而易见。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坑蒙拐骗,装聋作哑,声泪俱下,题海战术……
很难说清到底是哪一件事、哪一个人说服了他留下,也许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在让他留下,也许从一开始他打心底里就没打算离开,就像那封被陈庭扣在抽屉里的辞职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