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名字叫红》里,姨父在离开人世后,以细密画鉴赏家的水准,详细描述了死后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活着只是人生必将经历的一段受约束的过程,死后却是能够纵观整个人生、整个世界以及人生全部奥秘的永恒。
他说,我,此刻,处于一个全然不同的存在层次,我的灵魂相当平静。历经了多年的尘世苦痛后,如今我的灵魂重新找到了它的归属。
故而,李莲花口中说的“怕死”与行为上的不惧死,是因为他知道,人生到最后总躲不过这一个字。以他老狐狸的狡黠,虽然作为必然的终局无可躲避,但江湖上没必要的危险,还是能避则避。
富贵百年能几何
李莲花在灵山不巧遇上正想找他算账的方多病,冤家路窄,他转头想躲,可明显已经来不及了。
方多病拿剑将他逼到偏僻的角落里,探过他内里虚空,丹田无力,这才收了剑,嫌弃地确认道,你当真不会武功?
李莲花不仅默认,还可怜兮兮,身体还很差,经不住拷打呢。
他这番示弱,就是吃定了一腔热血的少侠方多病,不会对没有武功的人下手,大概如此一来会放他一马。
可没想到,方多病居然想带他回百川院,让佛彼白石亲自审他。
他倒不怕什么牢狱之灾,只是不想见佛彼白石,小兄弟,这百川院就免了吧,其实呢,我也就是帮了个忙,收了五两银子出诊,也罪不至此啊。
方多病对李莲花,终究还是初次见面留下的印象占了上风,虽然猝不及防封了他的穴道,但还是将他带在身边,相信他的判断,即便心里不服,也还是跟着他的引导慢慢破了案。
后来,还在柴房从朴二黄手里救下了李莲花。
李莲花从方多病的剑下脱身,其实没有从笛飞声的刀下脱身来得凶险。
离开一品坟时,李莲花确知那个背着一把大刀的小孩就是笛飞声,丢下观音垂泪,施展婆娑步迅速远离。
笛飞声服下观音垂泪,很快功力尽复,知道方才逃走的是李相夷,怎能轻易让他走脱。
日促身法虽及不上婆娑步,可笛飞声恢复了十成内力,李莲花却内力不继,没过一会儿便胸口一痛,只好停下来,抚着胸口慢慢朝前走。
这一停,身后深蓝黑色的身影就追了上来。
林中风声瑟瑟,树叶萧萧而下,笛飞声只想与李相夷痛快地大战一场。十年了,人人都说李相夷已经死了,可他始终不愿相信。李相夷是他此生唯一没有把握必赢的对手,他没死,他怎么会死?
可李莲花没有一点想打架的意思,不好意思啊,我先失陪一下,我还得回去做饭呢。
笛飞声更不打话,一掌从背后袭到,李莲花纵身而起,不是向前,反而回身落在笛飞声身后。笛飞声变招奇速,旋身而起,仍是一掌推向李莲花身前。
既然避不开,李莲花硬接下了这一掌,笛飞声的掌力推得他向后滑出数步,喉中一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笛飞声即刻收招,几乎是关切地问,你为何只剩一成功力?
李莲花叹了口气,虽然无奈,但还是耐心地解释,你中了我的明月沉西海,我不也中了你的悲风催八荒吗?受了点伤多正常啊。
他随手摸了一把嘴唇,好像才发现自己吐血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笛飞声还是不解,即便李相夷受伤内力受损,那也不该只剩一成内力,这十年你都做了什么?
李莲花像打开了话匣子,跟死对头悠悠拉起了家常,实不相瞒,这十年我的确挺忙的,我忙着好好照顾自己,忙着好好生活。哦对了,我跟你说,我还学会了烧菜。
听到李莲花献宝一般说自己“烧得还不错”,笛飞声只觉得他脑子肯定是秀逗了。听他叽里呱啦说什么做菜比练功还难……
笛飞声只想尽快让李相夷恢复功力,好与他一战,我不想听你废话,现在就和我去找灵药。
李莲花不去,那可由不得他,但笛飞声想带走李莲花也非易事。
笛飞声知道内力被修罗草封住,可他还有一把大刀,径自拔刀在手,架上了李莲花的颈间。
他当然不会轻易放开刀慢慢聊,但听了李莲花的话,他的刀还是静静收回了。
这个死心眼儿的李相夷,十年过去了,居然还在找他师兄的遗骨。
笛飞声不想费劲巴列去找一具可能早已化成泥土的遗骨,逼近李莲花面前,威胁道,你真以为我不会用尽酷刑,逼你解毒吗?
李莲花凝重却又淡漠,会,你当然会。你探我气海之时,知道我命不久矣。你对我这个将死之人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也别再浪费时间了,要不然我还没有找到我师兄,我要是死了,你不是白费力气吗?
笛飞声久久无语,思来想去,好像只能接受李莲花的条件。
被胁迫者反过来挟制胁迫者,遇强则强,李莲花逆转局势的手法,简直像他的功夫一样精彩。
他不是不怕死,而是他很清楚,笛飞声更不想让他死。
死生一度人皆有
李莲花亲口说怕死,还是在卫庄时候,百川院刑探葛潘的身份暴露了,为了阻止卫庄主滥杀,李莲花与方多病都出手拦了一拦。
卫庄,夜半时分,张庆狮被杀,头被割去,无法锁定真凶,一时众说纷纭。
卫庄主从葛潘身上搜到刻有百川院“百川俱下,激浊扬清”字样的匕首之后,断然一声令下,来人,把他拖出去杀了。
方多病绝不能眼见百川院的人枉死,大喝一声,等等。
他心知,此等微妙时刻,挺身而出会被人疑心,可还是分析道,卫庄主,此事有蹊跷,若这凶手真是葛潘的话,那他行凶的时候怎么可能不被门口的张庆虎看到呢?他的身材可钻不进那么小的洞啊。
张庆虎怀疑卫庄主袒护小笛飞声,就是,这小东西的嫌疑最大。
卫庄主道,诸位,我可以替我家小长辈担保,那这位百川院的刑探,谁敢为他做保?就算他确实没有杀人,难道还想留他吗?
一圈人都不敢说话,这时候谁敢跟百川院扯上关系呢?刑探与盗墓贼,那可是势不两立的。
卫庄主笃定道,既然大家都没异议,那就送葛潘上路吧。
卫庄的护卫正要上前,方多病伸剑拦住,不可滥杀。
段海突然说,你这肉头这么紧张百川院的人,莫不是跟他是一道的?
方多病一时语塞,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李莲花方才一直在察言观色,这时微微一笑,慢悠悠道,诸位且慢啊。
卫庄主问道,哦?不知道素手书生有何高见呢?
李莲花谦道,这高见不敢当,只是百川院的刑探混进来了,难免没有后招。若是还有同谋的话,大家岂不是都不安全?所以我的建议就是,留他一夜的性命,明早大家查清楚了真相,不就放心了吗?
卫庄主决定卖入行久的老手一个面子,既然是素手书生出面,卫某也没有什么意见,庆虎兄弟你呢?
张庆虎应道,好,我等素手前辈的好消息。
卫庄主将手里的匕首递给李莲花,如此,那便辛苦了。
李莲花微微欠身,接过匕首。
眨眼间庄上的人和盗墓贼都走得干干净净,葛潘也被绑着带走,只剩下李莲花和方多病留在当地。
李莲花看着匕首上的字喃喃道,这一个卫庄挤了这么多百川院的刑探……
他转头问方多病,诶?你认识这个葛潘吗?
方多病皱眉道,我没有在百川院习过武,不太确定。但这把配器的确属于我们百川院的,所以葛潘我不能不救。
他见李莲花还在翻来覆去地看那把匕首,感激地说,刚才多谢你出手解围。多谢了。
李莲花挑了挑眉,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不是帮你。我是怕死啊方少侠。我们两个一起进来的,真要是打起来,那肯定会牵连我呀。我这想来想去呢,要么把你供出去,要么就帮你了。两个我只能选一个,也没有办法。
他顺手把匕首递给方多病,当先就走。
方多病一时没反应过来,拿匕首指着他的后背嚷嚷道,把我供出来?!发觉自己声音太大,他又赶紧捂住嘴,但还是忍不住跟上去问,你什么意思啊你?
李莲花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说:冒险才刚刚开始,这时候就暴露身份,惹祸上身,实在大可不必,还是要沉得住气啊方少侠。
且须一尽杯中酒
那一晚的武林客栈,访客来来去去,比白日还要川流不息。
待送走了笛盟主,李莲花不想待在房内,摇摇晃晃找来酒,坐到院子里,小口地喝下去。
虽然还有许多事尚不分明,但笛飞声眼下是友非敌,阿娩无恙,且解开了心结,剩余的事慢慢解决,总有查明真相的一天。
还没清净多大会儿,聒噪的方小宝就来了。
他怨气十足地端着熬好的药寻过来,找了你半天,结果跑到这儿偷喝酒了是吧?敢情先前在地上吐血的人不是你啊?
李莲花心知他这是关心自己,赶忙宽他的心,我这不是好多了吗?
方多病嘁了一声,端起药碗,好了伤疤忘了疼。来,赶紧把药喝了。
李莲花生怕他喂他喝药,婉拒道,你这毛手毛脚的,我自己来啊。
他接过药碗,讪讪一笑,方少侠不计前嫌地救我,这和之前的差别也太大了吧。感谢啊。
方多病抬手止住,哎,你可别说谢谢我。我可知道你为什么叫李莲花了,漂亮的话张嘴就来,真的是舌灿莲花。可你说的那些话吧,大多数都没走过心,还说谢谢我救你一命,我看是你自己一直没有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吧。
李莲花微微一笑,舀起汤药来喝,真的很苦,真是良药苦口啊。
他咽下口中汤药,认真看着方多病道,我只是怕死。但是感谢你呢,是真心的。
方多病冲他咧嘴假笑,哼,嘴上说了感激,结果转头还是把我卖了不是?
李莲花想想先前在元宝山庄拿凤凰信烟赶方多病走,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不由又笑了起来。
那时候他想,南胤人、冰片、十年前的隐秘,这些查起来定有不少隐情和危险,不让方多病再跟着他,是不想让他也身涉险境。但走到现在,过去的事有了些许眉目,方多病即便不与他一起,也没有放弃追查冰片的事,查来查去,殊途同归,不如还是联手去查,到时候还有个照应。
现在的他怕死,也不想死。真相不明,线索已经越来越多,就这么查下去,终归会查明师兄的死因,弄清当年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设下陷阱让四顾门与金鸳盟一起倾覆。
方多病说了一大摊话,最后坦诚地说,行了,看在你这么惨的份上,本少爷大人有大量就原谅你了。来赶紧把剩下的药喝了,喝完了才能跟本少爷一起闯荡江湖。
李莲花看方多病旧事重提,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方小宝,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江湖再见,再理我就是狗啊。
方多病笑嘻嘻的脸顿时变了色,硬把药碗塞到他手里,喝药都堵不上你的嘴吗?赶紧把药喝了。嘁!
李莲花不再淘气,乖乖喝药,药真的好苦,他干脆一口气喝光了,免得再苦一次。还好,此刻身边有方多病这个怎么撵也撵不走的朋友。
方多病偷偷觑着李莲花的面色,真不知道这位仁兄下次会不会又丢下他,独自一人走了呢。
试问谁不怕死呢?只是在死得其所之时,在为了所爱之人、为了想要保护之人挺身而出之时,心甘情愿罢了。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在李白笔下,生与死好像颠倒了,生不是归宿,只是一趟旅程;死亡才是必然的终局。如此一想,好像也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李莲花的怕死,是在某些情境下,在不值得冒险的时候,怕死可以保命。
他的不畏死,是在另一些情境下,在愿意为之奋不顾身的大义,以及能救回所爱之人的生命之时,死又算什么呢?
李莲花说笛飞声最不受的就是威胁,李莲花自己何尝不是呢?
只不过,笛飞声是心无挂碍,没有什么能威胁得了他,李莲花则是牵挂很多,但真正需要以命相护的却也寥寥。何况他那么聪明,胁迫他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受他胁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