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美食」原创内容
『一个个生煎,白肚上缀着几点葱花,翻开底子金黄油亮却不见丝毫枯焦痕迹。』
作者/ 申功晶
在江南的点心界,一枚生煎有多诱人?
台湾历史小说家高阳在《胡雪岩》中写道,胡雪岩和漕帮老大尤五吃饭谈生意,吃的是番菜(大菜、西餐),吃罢算账,是一桌鱼翅席的价钱,而尤五却说未曾吃饱,“番菜真没有吃头,又贵,又不好。”尤五笑道,“情愿摊头上一碟生煎馒头,还吃得落胃些。”
生煎,具体出生在哪个年代,已经记不清了。
在我祖父那个年代,每逢休假,他总会带上小儿子(我父亲)一起去浴堂泡个澡,待浑身清爽利索,叫上一辆黄包,拉去茶楼,拣个座头,点两杯毛尖,祖父一手托着茶碗,一边翘起二郎腿沉浸低吟浅唱的评弹声中。约莫下午三点时分,茶楼大堂开始有人兜售点心,诸如生煎馒头、蟹壳黄、枣泥拉糕、松子麻饼……
图 / 视觉中国
颇受父亲钟爱的当属生煎馒头。他至今尤记得,第一次吃生煎时的尴尬场面:上桌的生煎底部金黄焦脆,皮子上撒了些许葱花末、芝麻粒,闻起来喷香诱人,父亲忍不住小手抓起一个,一口咬下去,孰料浓鲜滚烫的汤汁“呲——”一下飞溅开来。汤汁溅了父亲一脸,甚至连邻座的客人也未能“幸免于难”,祖父一个劲道歉: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饶是如此,生煎馒头仍是以色、香、味顶尖的颜值、口感,风头碾压其他佐茶小吃,而俘获了父亲的心。他每去茶楼必缠着祖父给他点一份生煎。
生煎猪肉馅心,且油水扎足,一客(8只)下肚,落胃管饱。全然不是周作人《北京的茶食》中那种“吃不求饱的点心”,对于泡老虎灶的普罗大众抑或干体力活的贩夫走卒来说,生煎亦是抵得饭食的。因此,价廉物美的生煎成了无分阶层的大众吃食。
我也是生煎的一枚小拥趸,记得上小学时,天刚蒙蒙亮,父母还在蒙头睡觉,我悄无声息起床、穿衣,拿起一个搪瓷杯,一路小跑去附近的点心铺子等生煎出炉。
生煎的魅力有多大?一口大平底锅旁,食客排成“一字长蛇阵”,几乎个个伸长脖子,目不转睛盯着出锅盖,为的就是等一口热水噗烫的鲜肉生煎。
一锅生煎出炉左右不过十来分钟,其间要不停转动铁锅,力求火候均匀,这样便能煎出硬中带脆、黄而不焦的好底子。
图 / 摄图网
但见师傅气定神闲揭开楠木锅盖,雪白滚圆的小馒头在漆黑的锅底滋滋作响,此刻,眼疾手快地撒上一把葱花、一把芝麻,接着盖上厚重的楠木盖继续焖,当师傅最后将平底大锅斜一下,转两圈,不消片刻,汁多肉鲜的生煎就出炉了,那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袭人的香气扑面而来,芝麻、葱花霹雳吧啦跳跃,此时,只需站在这口铁锅前,便已黯然销魂。师傅娴熟拉一铲,四个底部金黄焦脆、面皮油亮饱满的生煎齐齐整整落在瓷盘中。
老客吃生煎自有一套心得,小心翼翼地“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电光火石之间吸汤吞馅且“滴水不漏”。鲜嫩紧实的肉馅沁出丰盈滚烫的汤汁,肉香、麦香、葱香、芝麻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让人忍不住大快朵颐。难怪诸如张爱玲、周作人等文坛大咖一一皆拜倒在生煎的石榴裙下。
生煎可当早点、下午茶点,亦可充作夜宵。张爱玲《半生缘》一书中写道“曼璐是有吃夜宵的习惯的,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突然听着楼上还有脚步声……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一件黑色缎子绣着黄龙的浴衣上楼来了……”可见,小小一枚生煎,在我家乡有多受欢迎。
我长大成人,开始外出闯荡,发现除故乡之外,其他地方也有生煎,只是“口之于味,有同嗜焉”,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小小一枚生煎也不例外。不同地方的生煎分有不同派别。比如,面皮有半发酵和全发酵之别,馅心有“肉心帮”和“汤心帮”区别。比如,“肉心帮”的生煎选取猪前腿夹心搅拌而成,肉馅紧实纯正,汤汁鲜少,且面皮松软。“汤心帮”在馅料中加入皮冻,一口爆汁,面皮也非常脆。这种派别区分有点类似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里华山派“剑宗”和“气宗”之争。可无论沪派生煎、港式生煎等,终不及我家乡的生煎好吃。
图 / 视觉中国
在外漂泊数年,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印象中的故乡除了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最让人惦念的莫过于街角深巷中的生煎摊位。
于是,我开始了一场接一场探寻生煎之旅。光阴似箭,弹指数十载,现今路面上的生煎店,可谓恒河沙数,可大多数不是功夫未到家,便是因连锁店太多而"走味"。我去了千年老街平江路的品芳茶楼,据方志载,当年周作人两次来苏州,都曾在此品茶听书、吃生煎馒头。品芳的生煎个大松软,肉质鲜嫩,几无汤汁,当属“馅心派”。我又去了一家百年老字号,这家生煎个头小,模样和我小时候吃的差不多,且除了猪肉,还开发了虾蟹、荠菜、“太湖三白”等新品种,我要了半客猪肉馅,配着泡泡馄饨吃了,肉馅纯精少油,汤汁不足,葱花、芝麻点缀不够。
图 / 视觉中国
其实,要尝地道传统风味的小吃,最好去那种门楣不起眼、回头客多、“有年头”的“苍蝇馆子”。某条老街,寻得一家老点心铺,一看店面便让人徒生"一切仿佛都是N年前的样子"感慨。木桌木凳、油腻的招牌、昏暗的店堂,唯一瞩目的就是浩浩荡荡、列队齐整的等生煎"大军",可见"酒香不怕巷子深",花了七块洋钿,换回一片铜牌,似乎又回到上世纪吃饭用粮票的年代,等转锅、撒葱花、点芝麻……在铁锅中的每一秒,都伴随着滋啦啦的油滚声,高温逼出焦香酥脆的底板,最大程度锁住里头的鲜盈汤汁,造就了上软下脆、外酥里嫩的独特风味。一个个生煎,白肚上缀着几点葱花,翻开底子金黄油亮却不见丝毫枯焦痕迹。这玩意儿,以出锅堂吃最佳,店家还免费附送一碗蛋皮汤,打包就不香脆了。
师傅熟练地一铲四个盛在盘子中,趁热一口咬下,用力吮吸那恰到好处的滚热肉汤,咬嚼时还有芝麻香和葱香味,来这里吃生煎的顾客大多是乡里乡亲,生煎的价格也数十年未涨,百年传承的手艺、邻里几十年的人情味和我的乡愁,被牢牢锁在小小一枚生煎馒头里。
味蕾的记忆如同家乡的味道,包含着对故土亲人和好友的眷恋。随着社会向前发展,各地方的特色小吃在全国各地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现在的小孩对家乡味道逐渐淡忘了,这说明时代变迁之快,祖国也在快速向前发展。
文章写的真好[点赞][点赞]
我拒绝[得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