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风味小吃”,上海爷叔开了27年的奇迹小店

食戟社 2022-09-06 09:53:04

本文转自:三联美食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台湾风味小吃”这名字用作饭馆名字,未免太霸道了,就像在希腊海岛上开一个馆子叫“中餐馆”,言下之意只可能是“全岛只有我一家”,懒得起名了。不过1996年这家小食肆开张的时候,全上海的确几乎没有这个类型的风味小店。严邦灿开店之前,他曾经的老板,一个台湾地区的商人带他去见识了正宗的卤肉饭,那是1994年,10块钱一碗。很高档的消费。2022年8月,“台湾风味小吃”第27个年头,仍旧在长乐路上开门迎客,还在卖卤肉饭,售价11元。』

记者/ 驳静

摄影 /张雷

流量明星

长乐路上,同严邦灿做邻居的是一些旗袍店,往前数十年,这些店很是风光过一阵,比照起它们的婀娜多姿,“台湾风味小吃”空间逼仄,价格低廉,像是企图混在雅致中间沾它们的光。而静安区著名的“巨富长”三条街(巨鹿路、富民路、长乐路),是上海著名的“格调风向标”。法租界、梧桐、洋楼这些字眼,连同街面上的买手店和小酒馆等,一起为这片街区勾勒出独特的时髦情调,从这个角度去看,严邦灿的这家店是有点格格不入的。

上海解封3个月后,当其中一些小店仍如履薄冰,挨着它的旗袍店十有五六都关掉了,附近也有饭馆甚至决定歇到8月底,“台湾风味小吃”重新开张迎客的第一周,生意就恢复到从前的八成,有点一枝独秀的意味。老严本人,年近七十,也不是社交媒体重点推出的“老克勒”款式的上海男人,他没在大热天穿马甲、系丝巾,只是简简单单戴了顶棒球帽,T恤、棉布短裤——看上去倒的确只有五十出头。

除了卤肉饭,客人还可以点蒸肉饼、素鸡、烤麸等小吃。看你第一次来,老严会告诉你:“最高档的菜在墙上。”你抬头一看就笑出声,觉察到老板此处幽了一默,因为墙上的高档菜包括:茭白炒肉丝(14元)、番茄炒蛋(14元)等,最贵的是咖啡牛肉土豆(18元)。总之,在这里,一个人20块钱能吃饱,花100块能请人吃一桌。如果你们一行有五六人,你噼里啪啦点一通,老板会阻止你说,你点那么豪华,领导同意吗?

在严邦灿后来向我倾囊传授的逗笑客人的100种方法里,以上是效率最高的两个。所以,客人到他店里,不只是为了吃点便宜量大的卤肉饭吧?

▲除了卤肉饭,客人还可以在店里点到蒸肉饼、素鸡、烤麸等小吃(张雷 摄)

“可能还因为我,有人就喜欢听我讲几句笑话,调侃他们两句。”有时客人来店里,期待老板能认出他从前来过,那种期待的眼神,老严扫一眼就知道。据他推算,店里客流量得有50%是他这个老板带来的,如果将小店比喻成一部电视剧,老严自己就是最大的卖点,编剧、导演或许平平无奇,但因为他这个“流量明星”在,卤肉饭日复一日,吸引很多客人。

熟客里头有个局长的儿子,住在附近,当然现在也六七十岁了,他的局长父亲也早已过世。有时这老头儿来吃饭,老严会跟20多岁的年轻客人开玩笑说:“你们晓得伐,人家是老干部,参加过平型关战役。”这当然也是个笑话,这是嘲笑人家年纪老,老到1937年就跟日本人打仗了。这个笑话也很老,从局长儿子还在壮年时就开始讲了,他也很配合,总会严肃地跟小年轻说:“我可是抗日英雄。”

与不同的客人在短暂的就餐时间里建立联系,这是老严最出色的本事,也是他的“精神生活”。他不抽烟,不喝酒,老伙伴们普遍比他小10岁,到这两年他觉察到自己精力比不上他们了,但还可以每天上半天班,逗客人笑,“我自己很高兴的,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里,想想会笑起来”。

▲台湾风味小吃”重新开张迎客的第一周,生意就恢复到从前的八成,有点一枝独秀的意味(张雷 摄)

午餐高峰做完,老严戴上帽子,骑共享单车七八公里回家。有时,能在街上听到客人在讨论说:“这里吃饭感觉蛮好的,像家里一样的。”老严打几声车铃,将笑隐在口罩里。

魔鬼细节

“台湾风味小吃”是很小的,算上厨房才29平方米,店堂里只有5张长桌,坐满时最多30人。大门用的时间太长,破了,一个月前换了新的门板,简陋,一直没顾得及上漆。墙上挂了褪色的印刷画。与厨房连接的是扇木门,没有出餐窗口,所以那扇门平均一分钟要开两次,老严一般情况下就守在门口,负责减少开门次数和开门时长,因为厨房里的热气一旦涌出来太多,客人一定会受不了。

这个店老破小,但对整洁有追求。纸巾盒里的纸一定要塞进去,因为白白的一长截露在外面会让人联想到厕所;30张椅子曾经因为其中一张粘了胶水而遭遇整体淘汰,客人离店后椅子一定要塞回桌子底下;而桌上盐罐和醋罐并排贴紧,并坚决将盐罐摆在外面。

与此同时,老严眼观六路,给客人点单、收拾碗碟、把单子推给厨房、上菜、结账、开玩笑,同时做五六件事——但不包括检查客人是否买单。原来还现金支付时,有位客人已经坐地铁到人民广场了,想起来没结账,又坐回来。我在的有一次,有客人将电话打到店里,说自己忘记结账了,然后就加了微信转账。老严不在店里时,手机也开着声音,我们后来在咖啡馆聊天,其间他手机上不停响起“支付宝到账××元”,金额很少超过100元。但就是这些两位数的到账加起来,一个月能超过6万元。

▲“台湾风味小吃”的店虽然破小,但干净整洁(张雷 摄)

有生意,永远是好广告。店门口有公交站,26路车有个公交车司机,开了多少年,每次路过都看到他店里人头攒动,后来实在忍不住,找了个机会跑下来买了份外卖带走,从此也成为常客。

这样的老客人近万名,这个惊人的数字是老严估算而得,说出来的时候非常自信。过去30年里,老严从实践里提取出来一整套能印证他经营成功的数据,除上万名老客人外,还包括:

80%的人都来过100次以上;

80%的客人吃饭不会超过15分钟;

全上海的小店他的客人素质排名应该是前十;

还有就是涨价。

“店就这么大,真正的生存方法只有涨价。”上一次提价是4年前,比如卤肉饭,左思右想,涨了一块钱。价格调整后的菜单印好放在那里,放了好几个星期,拿出来反复琢磨。有些老客人来是不看菜单的,直接点菜、扫码付账,头一个月,老严甚至都没跟他们提涨价的事。一旦涨价,连续10个星期营业额能保持在6万元一个月,那才算是稳住了。

▲老严也很清楚,这样的小食肆已经不可复制(张雷 摄)

“封城”后未开店期间,不知哪个房产中介在门上贴了转让告示,好几个老客人拍照片给老严,语气焦虑地问:“你怎么可能会关掉?你千万不能关掉!”老严后来辟谣来着,他讲:“我怎么会关掉?我如果关掉,上海马路上一半的小店都关掉了。”当然,这话也讲客气了,他真正认可的数据是:他如果关掉,全上海有七八成的小店都得关掉。

“封城”以来,上海很多小店都在勉力维持,有人向他请教,他还是用数据说话,看每周营业额,如果是有一点点斜率的,就算只有10度也行,也可以坚持,如果没有,那肯定要想点办法了。

对自己的经营理念如此自信,或许可以追溯到20年前。老严与戴德梁行的梁振英有一面之缘。对方听他讲了些理念后,表示认可,还说,老严,我应该请你去给我们的员工讲讲。那可是戴德梁行,最早进入中国内地市场的房地产服务咨询公司;那可是梁振英,被这样的大人物认可,老严可不得把这句鼓励记一辈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客气讲讲的。”老严谦虚地补充,但在长乐路29平方米小店这个螺蛳道场里,毫无疑问,老严把他的理念实践得很成功。

亏吃得多

一碗理想的卤肉饭,要把米淘得极干净,在水里泡半个小时以上,如果是夏天,要放冰箱。水里滴色拉油与柠檬汁,再去蒸煮,锅盖打开就有一股清香扑鼻。放15分钟再吃,打饭也有讲究,不要一瓢到底,要从上面一层一层刮。至于卤肉,做法大同小异,按老严的说法是没有什么天大的秘诀,现在店里的卤肉饭就是厨师做的,小店能一直做下去,关键还得他一件一件小事情地抓起来。

尽管30年前,他获得配方的方式挺特别的,是那个台湾地区的老板传授的。

▲小店能一直做下去,关键还得他一件一件小事情地抓起来(张雷 摄)

90年代,老严意气用事,从一个化工厂副厂长的位置裸辞,之后由人介绍给一个台湾地区的老板。严邦灿做事有个好处,他细致周到,也不贪财,逐渐获得那位老板的信任。信任后来换来20万元,几年后,当他辞职要去开餐馆,对方借给他这笔钱做启动资金。那个年代开餐馆是潮流,放眼望去,似乎所有能开起来的餐馆都赚到大钱了。严邦灿起先开出来的也是上海本帮菜馆,本地人爱吃,生意也还行,但距离他的预期还是有点远。

有一天那位老板说,要不试试看做台湾卤肉饭吧。他把配方给到老严的时候正在美国,传真发到上海的。严邦灿照猫画虎,做出来的是跟卤肉饭完全不搭界的东西。等那位繁忙的老板回到上海,给他讲解演示一遍,他才做出“香得不得了”的食物。香味飘散到街上,第一个月就取得了不错的营业额。

▲台湾老板亲自传授老严做卤肉饭的配方(张雷 摄)

后面接连有好运气,为他的店增加客流。开张第二年,对面来了“锦江旅游”公司,这些员工成为他的常客。1998年,克林顿访华,希拉里在长乐路上做了一件旗袍,旗袍店的声势与客源颇好了一阵。在那之前,街面上服装店居多,但生意一直不怎么行,老板半年换一半,两年大换血,每换一次就搞装修,装修工人最常去的就是他的小吃店。2000年,上海第一个个体服装市场“华亭服装市场”搬迁,搬到陕西路地铁口附近,离他的店只有步行距离了。

当然也有几年低迷期,按照他每周统计数据的习惯,“斜率差一点就没了”,每周都像要亏本的样子,但始终没亏。事后回想,连市场低迷也算是他的好运气。因为在那之前,当年把店面盘给他的那个朋友,一直占三成股,相当于每个月要分30%的利润给他。老严就跟他说:“你现在也回本了,再往后做下去万一亏本,你肯定也不愿意,我把你股份买断。”从此变成整家店属于他。

▲“台湾风味小吃”第27个年头(张雷 摄)

店面当然是租的,一个租的店面能维系20多年,很少见。这又有另一串故事。2002年左右,房东身上背了债,愿意把这29平方米的小房子以90万元的价格卖给他,老严当然乐意,转给房东60万元去办手续,结果发现这更改手续办不下来。这笔钱,他听说房东一个星期就赌掉了。因为也没有签转让协议,这60万元就糊里糊涂,变成预支给房东的租金。预支房租的事时有发生,有时是高利贷追上门了,有时又是别的紧急时刻,总之常有一两年的房租押在房东那里。老严事后一算,这20多年支付的房租就有500万元,跟当初的90万元一比,可以说是吃了大亏,“但这种店能做这么久也是我亏吃得多”。

百年老店

下午通常由老吴接班。

老吴也有50多岁了,在这店里十多年,气势上比他老板足。我第一次去时撞见的就是老吴,点单时略有迟疑,他自作主张就给我上了卤肉饭和蒸肉饼,并汤一份,坚定地告诉我:“你就吃这个。”旁边一对年轻食客笑嘻嘻地安抚我说,他们从大一吃到大四,老吴就是这个风格,私底下他们都叫他“暴躁爷叔”。老吴左手胳膊上有个文身,是朵盛开的牡丹,搭配一条挺粗的金手链,再配上说一不二的气势,很多人误以为他就是老板。甚至,他向我否认的时候,我都认定他在骗我。

包括“领导”主题的玩笑,老吴也学去了九成九,实施起来弹无虚发,客人笑作一团。但老吴,似乎也不让他的老板完全满意,最重要的缺点是,老吴也这个年纪了,也没法在严邦灿退休之后当接班人。

▲店员老吴,一般下午出场(张雷 摄)

按道理,这样的小店,通常就是第二代接手,老严倒是有个儿子,但他早就认定儿子做不了。“经营这个店,相当于是家务劳动扩大化。就比如说洗碗,要有条理,电饭锅里如果有剩饭,盛出来,锅泡上水,油碗和不油的碗分开放,包括将垃圾桶收拾干净,全部15分钟搞定。我儿子洗个碗,搞了15分钟还有很多尾巴要收。”

他的判断是,如果他自己不做了,小店最多可以撑3年。他甚至预测了趋势,客流量跌到80%左右是个节点,从100%到80%这个过程大概率会相当慢,一旦跌落到八成,之后的下滑就是山体滑坡,无药可救。“一个饭馆仅靠菜的价格和味道永远是不够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丢光后,就少了一只脚。”

“精神层面的东西”就是他自己。他试图寻找下一个自己,脑子灵光,做事有条理,“关键是他听不听得进去”,把他一整套笑话和擦桌子有关的细节都听进去。十几年前,他带表弟开过一家分店,说起来那家分店也做了超过5年,但他表弟心思总花在开发新菜之类的事情上,对他强调的事情就听不进去。店后来果然黄了。

▲员工在40多度的后厨熬制洋葱(张雷 摄)

老严也想过退休。但他有个朋友退休一年后就去世了,因为抑郁,他就打了退堂鼓。他判断,按自己的身体条件,起码还能再做5年。他研究过国外的百年老店都是怎么成功延续的,他发现,寻找接班人是个重要工程。目前为止,没找到合适人选。

我们聊天的咖啡馆在他家附近,没什么客人,整个下午的收入,可能都没有他半小时内手机响起的“支付宝到账××元”收入多。聊天的最后他问:“你听我讲了那么多,你说说看这家咖啡馆有哪些问题。”

我环顾一圈,发现这儿地上有烟头,桌上没人,椅子却没收进去,还有桌上的小花瓶和二维码牌子摆放得也是乱糟糟的。

老严点头赞许,又补充了两点。然后问:“我看你倒是听进去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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