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格瓦拉同志
同治六年(1867年)年底,以清穆宗之名义颁布的一道圣旨震动朝野:任命即将卸任归国的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为“办理各国中外交涉事务大臣”,由其率领清朝第一支外交使团出访欧美列国,以办理中国跟列强之间的交涉、签约事务。当然,这道圣旨并非真的出自小皇帝载淳的“圣裁”,而是临朝摄政的两宫太后-慈安、慈禧共同商定后的结果。
同治帝在1867年任命美国人蒲安臣为中国大使
熟悉中国古代史的朋友都知道,清朝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视其他国家为野蛮落后的蛮夷,认为它们只有称臣纳贡、接受教化的义务,而没有权利跟中国平起平坐,自然也不会任命洋人做高官。因此,当蒲安臣的任命消息公布后,保守的士大夫阶层一片哗然,在他们看来,让洋人充当代表中国利益的大使,无异于赤裸裸的“辱华”举动。
然而,两宫太后并没有理会这帮“老顽固”的反对意见,蒲安臣使团最终顺利成行,从而在中国外交史上留下一笔奇异的色彩。那么问题来了,蒲安臣究竟是怎样传奇的人物,缘何能以一个美国人的身份担任中国大使?他在奔走欧美各国期间的表现如何?
蒲安臣本名安森·伯林格姆,1820年出生于美国纽约州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家庭,1846年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后,在波士顿担任律师并开始投身政治。作为坚定的民主派和废奴主义者,蒲安臣在1856年曾发表著名的演讲《马萨诸塞州的抗辩》,由此获得广泛的赞誉。同时,作为共和党的创党元勋,蒲安臣从1855年开始担任国会众议员,并连选连任直到1861年。
蒲安臣之所以跟中国产生联系,全是拜一场外交风波所致。
蒲安臣
1861年春,属于共和党阵营的林肯宣誓就任总统后不久,作为党内大佬的蒲安臣转战外交界,担任美国驻奥匈帝国公使。由于当时还没有发明飞机,美洲与欧洲之间的往来都是通过轮船,耗费时间很长,旅途相当辛苦。然而,当蒲安臣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巴黎、行将向维也纳出发时,却意外收到奥匈帝国外交部的信函,告知帝国政府拒绝接受他的大使身份。
原来,在1848年欧洲革命风暴中,匈牙利人在拉约什·科苏特、伊斯特凡·塞切尼、裴多菲·山陀尔、约瑟夫·贝姆等人的领导下,曾掀起大规模的抵抗运动,要求摆脱奥匈帝国的统治而独立。匈牙利革命虽然最终遭到残酷镇压,但此后多年,流亡在外的科苏特等人依然在各国积极宣传革命主张,并得到欧美一大批进步人士的同情,其中便包括蒲安臣。
正因如此,当奥匈帝国得知蒲安臣曾发表过同情匈牙利革命的演讲后,即刻宣布他为“不受欢迎的人”,拒绝其入境。奥匈帝国的做法令林肯政府很难堪,但鉴于当时的美国实力还比较弱,不具备足够的震慑力,加之南北战争的爆发,迫使林肯政府在多次交涉无果后,只好更换驻奥公使的人选。不过,为了安抚蒲安臣,林肯旋即将他派往中国做公使。
1862年8月,在历经数月的海上航行后,蒲安臣终于抵达天津码头,旋即进入北京城,正式接替已离任两年的华若翰遗留下来的美国驻华公使一职。由此,蒲安臣的人生跟中国紧紧捆绑在一起,直到生命的终结。
美国驻华公使馆旧照
事实证明,蒲安臣在华外交生涯相当成功。作为驻华公使,蒲安臣在代表美国与中国打交道时,一改昔日同僚对华蛮横欺压政策,改而实行合作政策。与此同时,蒲安臣一再向其他列强提出倡议,呼吁在中国展开公正的外交活动,以取代武力外交,并维护中国的合法权益及领土完整。最终,蒲安臣的种种善意举动赢得清政府好感,由此成为中国最信赖的外国公使。
蒲安臣做了5年的驻华公使,直到1867年被劳文罗斯接替(注:劳文罗斯于1868年10月正式到任,期间由临时代办卫廉士掌管公使馆事务)。任期届满后,清廷总理衙门为蒲安臣举办盛大的饯行宴会,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甚是融洽。然而,正当蒲安臣收拾完行李,准备返程归国时,却意外收到恭亲王奕䜣的一个特殊邀请,希望他能够出任中国大使,办理跟列强的交涉、签约事务。
对于这个毫无先例的角色,蒲安臣起初深感为难,但出于对中国的好感,他还是愉快地接受邀请。
恭亲王奕䜣
奕䜣之所以邀请一个美国人来担任中国大使,除了感念蒲安臣的善意、欣赏他的办事能力外,还有一个难言的苦衷。原来,《天津条约》规定的10年修约期将至,清廷担心列强会趁机“索要多端”,急需事先遣使欧美各国以了解他们的意图。然而,当时的中国缺乏精通西洋事务、熟悉外交礼节、善于谈判的外交专才,若遣使非人,恐怕会有损“天朝上国”的颜面。因此,委派洋人出任中国大使,通过他跟列强进行交涉,未尝不是一个解决方案。
因此,在争得蒲安臣的同意后,奕䜣立刻上书慈安、慈禧两位太后,陈述他这样做的原因。奕䜣在奏折中对蒲安臣的能力夸赞备至,称此人:“处事和平,能知中外大体,遇有中国为难不便之事,极肯排难解纷。”与此同时,奕䜣还特别指出,由于中外礼仪的不同,“用中国人为使臣,诚不免于为难,用外国人为使臣,则概不为难。”
慈禧太后
两宫太后虽然是妇道人家,但比整天把“祖制”挂在嘴边的保守派要开明些,并不觉得任命一位能力出众、对华善意的美国人担任大使是有辱中华体统之举,因而并没有考虑多久,便批准奕䜣的奏请。如此一来,本应卸任回国的蒲安臣,摇身一变而成为清朝的大使,堪称“破天荒”。说句题外话,在中国外交史上,蒲安臣是唯一担任大使的美国人,也是唯一担任此职的外国人。
1868年2月25日,由蒲安臣带队的使团正式出洋访问,首访目的国为美国。蒲安臣使团成员共30人,由英国使馆翻译柏卓安、海关税务司法籍职员德善分任左右协理。而为维护清廷体面考虑,又以海关道志刚、礼部郎中孙家谷同任办理中外交涉事务大臣,使二人在名位上蒲安臣相同。不过,无论是志刚还是孙家谷,都是粗通洋务而已,其重要性远不及蒲安臣。
蒲安臣使团
事实证明,蒲安臣不仅能力出众,而且非常有职业道德。甫抵美利坚,蒲安臣便以中国利益代言人的身份频频发表演讲,呼吁美国政府能够尊重中国的主权独立、领土完整,并一再重申中国欢迎欧美各国的商人和传教士。对于蒲安臣在美国的一系列外交活动,约翰逊政府并没有表现出反感,更没有给他戴上一顶“吃里扒外”的帽子,反而认可其表现,而美国各界对蒲安臣同样充满赞扬。
借助这种友好的氛围,1868年7月28日,蒲安臣代表清廷与美国国务卿西华德签署《中美天津条约续增条约》(又称《蒲安臣条约》)。翌年11月23日,经双方在北京交换条约批准书后,该条约正式生效。
时任美国国务卿西华德
《蒲安臣条约》以西方国际法的形式确立中美两国的对等地位,其主要内容包括:在中国让给外国人居住的地段,中国皇帝并未放弃“征用权”;中国皇帝有权在美国港口派驻领事,其领事特权与豁免权和英俄驻美领事相同;两国人民可随时自由往来、游历、贸易或久居;两国不仅可在对方设立学堂,而且两国人民均可入对方官学,并受优惠待遇;两国侨民不得因宗教信仰的不同而受到歧视。
无疑,《蒲安臣条约》是中国跟列强间签订的第一个平等条约,中美之间由此建立正式的友好关系,并互相给予对方最惠国待遇,可谓善意满满、影响甚远。4年后,第一批中国幼童乘船前往美国,从此掀开中国公派留美学习历史的第一页。
在美国取得积极而丰富的外交成果后,信心大增的蒲安臣并没有在祖国停留多久,旋即率团前往欧洲,历访英、法、普鲁士、沙俄等强国,继续扮演着中国利益维护者和中外沟通者的角色。不过,除在英、普两国收到积极的成果外,蒲安臣在出访其他列强时却屡碰钉子,尤其是在以不讲信用、贪暴无度著称的沙俄。
据志刚在日记中披露,蒲安臣在俄期间竭力维护中国的权益,希望能妥善解决中俄之间的领土纠纷。然而,沙俄政府并未因蒲安臣的特殊身份而减轻对中国敲诈勒索的力度,在会谈中时常摆出强硬、不合作态度,每每令蒲安臣气郁。由于压力过大、心情苦闷,外加舟车劳顿、不胜风寒,蒲安臣不幸罹患肺炎,并在1870年2月23日猝逝于圣彼得堡,终年50岁。
蒲安臣殉职后清廷颁布的褒赠状
一个美国人,为了争取、维护中国利益而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中国值得信赖的好朋友,即使连先前那些认为任命蒲安臣为大使乃是“辱华”之举的保守派们,恐怕也会心生好感,而清廷就更是如此。因此,当蒲安臣去世的消息传到中国后,清廷不胜悲哀,两宫太后特意颁发懿旨,追赠蒲安臣为一品官衔,并发放抚恤金1万两白银。
对于蒲安臣的表现,中美各界均赞誉有加。其中,梁启超称赞《蒲安臣条约》为“最自由最平等之条约也”,而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则称:“他对各国人民的无私帮助和仁慈胸怀,已经越过国界,使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世界公民。”能获得中美两国文坛巨擘的同声称赞,蒲安臣若泉下有知,应该深感欣慰吧?
参考书目
1. [清/民国]赵尔巽:《清史稿》,中华书局1998年版。
2. [清]文庆、贾祯、宝鋆 等:《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中华书局2014年版。
3.[清]志刚:《初使泰西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4. [美] 泰勒·丹涅特:《美国人在东亚》,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