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真觉得那姑娘不合适?”张姐,我的师傅,也是厂里少有的女大专生,一边摇着蒲扇,一边问我。
我低着头踢着石子,闷声闷气地说:“嗯,人家是邮局的,看不上我这个技校生。”
其实,那姑娘全程几乎没正眼瞧我,不停地看手表,让我如坐针毡。最后还是张姐付的饭钱。我心里五味杂陈,觉得丢人,更觉得自己没本事。
“嗨,别灰心,”张姐笑着说,“人各有志嘛。走,去我家吃点东西,我妈刚送来一罐子咸菜。”
张姐住在厂里分配的宿舍楼,四楼,没有电梯。爬楼梯的时候,我闻到楼道里飘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和着墙皮脱落的味道,有种说不出的生活气息。
张姐的房间很小,也就十来平米,一张单人床,一个旧木桌,墙角摆着一盆绿萝,长得格外茂盛。
“我妈说,这绿萝旺财旺家,要是找不到对象就怪它长得不够好,”张姐一边麻利地切着土豆丝,一边打趣道,“我爸妈天天盼着抱孙子呢!”她指了指墙上和父母的合影,又说道:“不过我觉得啊,咱们这年纪急啥,先把本事学好才是正经事。”
张姐的话让我心里踏实了不少。那时候的技校生,说出去总觉得低人一等。进了厂,看着那些复杂的机器,我更是两腿发软。要不是张姐处处照应,手把手地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记得第一次操作车床,我的手抖得像筛糠,差点把工件报废。张姐并没有责怪我,而是耐心地说:“看好了,这活儿讲究个准度,手要稳,心更要稳。”
后来,张姐不仅教我技术,还教我学英语。那时候厂里的人都笑话她,说我们这些干活儿的,学英语有什么用。张姐却说:“傻小子,这都92年了,要跟上时代!多学点东西总归是好的。”
在张姐的影响下,我开始认真学习,从一个连扳手都拿不稳的愣头青,逐渐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钳工。
有一次,我为了赶工期,连续加班,结果病倒了。张姐知道后,立马把我送到了医院。那会儿医院人满为患,她硬是陪我站了一上午,给我挂号、拿药。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身体要紧啊!”她一边给我擦汗,一边责备道。
还有一次,厂里效益不好,几个月没发工资。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张姐就把自己腌的咸菜拿到车间,跟大家一起配着馒头吃。那咸菜虽然简单,却让我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年底,厂里要评选劳模。张姐带的徒弟里,就数我进步最快。大家都说这次劳模非她莫属。可就在这时,厂里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说我和张姐关系暧昧。
我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这张明霞,年纪轻轻的,跟徒弟走得那么近,成何体统?”
张姐知道后,什么也没说,主动把评劳模的机会让给了别人。
我跑去问她:“你为什么不解释?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
张姐只是笑了笑,说:“解释什么?师傅为徒弟着想,不是应该的吗?你小子要是真有心,就好好干,别让人说我张明霞教出来的徒弟不够格。”
93年春节过后,张姐和隔壁车间的王班长结婚了。王班长人老实,对张姐很好。婚礼那天,张姐穿着红色的确良连衣裙,化了淡妆,格外漂亮。看着她幸福的样子,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婚礼结束后,张姐偷偷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技校夜校的报名表。
“老弟,人得往前看。”她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励我说,“你这么努力,以后肯定会有出息。”
十几年过去了,我也成了师傅,带了不少徒弟。每次看到新来的徒弟,我都会想起张姐对我的教诲。
她常说:“咱们手艺人,得对得起这双手。”
如今,厂里引进了不少新设备,说明书都是英文的。就像张姐当年说的那样,多学点东西总归是没错的。我们这些老技工,还得不断学习新知识,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
前不久,厂里举办工匠表彰大会,我和张姐都获得了表彰。在台上,张姐还是那副爽朗的样子。她笑着说:“要不是当年这小子跟我说要处对象,我还真没发现他这么好学。”
台下爆发出阵阵笑声,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这些年,我也结婚生子,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但那段师徒情谊,始终珍藏在我的心底。
人生就像车床上的齿轮,不停地向前旋转。而那个夏夜,张姐递给我热乎乎的馒头时的笑容,却仿佛定格在了昨天。
每每想起那些年,我仿佛还能闻到车间里弥漫的机油味,听到机器的轰鸣声。有人说,90年代是个特殊的年代,物质匮乏,但人情味儿特别浓。对我来说,那是张姐教会我如何踏实做人的年代,也是我最难忘的年代。她教会我的,不仅仅是如何做工,更是如何做人。如今,我也成了师傅,我把张姐的话传给我的徒弟们:“手艺人啊,得对得起这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