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开春,我家的老房子终于等来了征收。一张红纸贴到门框上,我们这片老宅子就算是正式”入选”了。隔壁老赵听说得早,一大早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笑得像偷了鸡的黄鼠狼。
“老李,这回你可发达了!你这破房子至少能赔个四五十万!”
我的破瓦房是真的破。前年夏天那场暴雨,屋顶漏了一夜,整个堂屋跟下雨似的。泡烂的天花板纸一块块往下掉,就像是一张被水泡过的老照片,裂成了碎片。我拿了三个洗脸盆接水,一晚上倒了七八次,到后来索性搬了个澡盆在底下。
那晚上我给儿子打电话,说想修修房顶。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爸,您那房子都快七十年了,修了也是浪费钱。”
“浪费啥呀,我住着还舒服着呢。”
“您也六十多了,早点搬到城里来跟我们住不好吗?”
我没接话。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我也知道他媳妇心里怎么想。去年过年我去他家住了三天,那三天他媳妇的脸色比冬天的天空还要阴沉。回来后,我就再没去过。
征收的事定下来后,镇上来了测量队,他们进进出出丈量了一天,连厕所旁边那块地都不放过。最后给我算了53万。老赵听说后,拍着我的肩膀笑得更开心了:“哎呀,老李,我猜得真准,这下你发达了!”

我没多高兴。这房子是我爷爷建的,我爸在这出生,我在这长大,后来老伴去世,儿子去了城里,就剩我一个人守着。现在说拆就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签合同那天,儿子特意请了假陪我去。他看着那张53万的补偿协议,脸上的表情比我还激动。
“爸,这下好了,这钱够您在县城买个小两室了,离我们也近。”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这钱是不够的。县城的房子比我想象的贵多了,就算勉强买了,装修啥的又是一笔钱。
更重要的是,我这几个月总觉得胸口闷,爬个楼梯都喘得厉害。去诊所量血压,医生说高,让我去大医院检查检查。我一直拖着,怕查出什么大病,花钱不说,还得麻烦人。
搬家前两天,我终于去了县医院。
那天早上起得特别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出门了。医院排队的人已经不少,我拿了号,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着。旁边一对老夫妻在小声说话,老太太手里捏着一个揉皱的检查单,眼圈红红的。
“多少钱?”老头问。

“大夫说至少要五六万,”老太太声音颤抖,“咱们哪来那么多钱?”
“再问问儿子?”
“昨天问了,他说刚买车,手头紧。”
我低头看自己的鞋尖,那是五年前儿子送的,鞋带已经换过两次,鞋底都磨得快没纹路了。
轮到我检查的时候,医生是个年轻小伙子,戴着眼镜,说话温和。他一边看着检查单,一边问我什么症状。我把胸闷、气短的事说了。他皱着眉头,让我做了心电图,又开了几个检查。
结果出来那天,下着小雨。医生办公室里暖气很足,我脱了外套还觉得热。
“李大爷,您这个情况,需要做个搭桥手术。”
我愣了一下:“搭桥?”

“就是冠状动脉搭桥,您的三根主要血管都有严重堵塞。”他指着片子上的几条细线,“这么说吧,您这情况,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说保守估计十五万到二十万。
回家路上,雨下大了。我没带伞,走到半路浑身都湿透了,也懒得跑了。路过老赵家门口,他正在搬东西,见我这样,连忙把我拉进屋。
“老李,你这是怎么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老赵给我找了条毛巾,又倒了杯热水。我看着他家墙上贴的全家福,他儿子、儿媳、孙子站在中间,老两口站在两边,一家人笑得灿烂。
“老赵,你家真好。”我冷不丁地说。
老赵摆摆手:“哪儿啊,我那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气得很。上次我说腰疼,他连个按摩器都不肯买。还是我们俩老的互相照顾。”
我点点头,又问:“你家征收补偿多少?”

“四十八万。”老赵叹了口气,“这钱根本不够买县城的房子,我们准备先租着住。”
我没告诉他我生病的事。回到家,我给儿子打了电话,说了医生的诊断。电话那头安静了好一会儿。
“爸,这手术真的必须做吗?”
“医生说了,不做随时可能…”我没说完,他打断了我。
“爸,您知道我这边情况,刚买房子,月供就七八千,孩子上学又花钱,我媳妇还辞职在家带孩子…”
我听着他絮絮叨叨说着各种难处,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
“我知道了,”我说,“你们的情况我理解。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
挂了电话,我坐在房檐下发了好久的呆。屋顶的瓦片又掉了一块,露出了一个小洞,雨水顺着那个洞滴在堂屋的地上,一滴一滴,砸在我心上。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来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刚从农校毕业分配到县农机站工作。有一天下班路上,我看见一个女孩在路边哭。她穿着蓝色的连衣裙,长发扎成马尾,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家里不同意她上大学,觉得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一听就来气,说我陪你回去跟你爸妈说。
后来我们就熟了。她叫杨芳,是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她爱看书,常常下班后去我宿舍借书看。那时候我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一间小屋子,除了一张床,就是一个书架,满满当当地塞着各种书。
那年冬天特别冷,她来还书的时候,手都冻得通红。我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捧在手里,隔着水汽看我笑。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我这辈子要找的人。
我们谈了三个月恋爱,就去镇上登记结婚了。她父母反对,我父母也不太满意,但我们俩谁也没听。结婚后,我们搬进了这间老房子。那时候房子还没这么破,我贴了新的墙纸,换了明亮的灯泡,她缝了花窗帘,屋子里处处都是新婚的喜气。
芳怀孕的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每天下班就跑去供销社等她。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走路都有点吃力,但脸上总带着幸福的笑容。
然而,好景不长。她生产的那天,医院忙得不行,产房里一个接一个。等轮到她的时候,已经折腾了大半天,人都虚脱了。医生说胎位不正,要剖腹产。
手术中途,医生出来告诉我,大人小孩只能保一个。我傻了,站在手术室门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医生催我快点决定,我脑子一片空白,最后说:“保大人。”

孩子出生后,护士抱给我看了一眼。是个男孩,小小的,皮肤皱皱的,像个小老头。医生说孩子情况不太好,需要送进保温箱,还得花不少钱。我正要答应,旁边一对夫妻突然过来,说他们的孩子刚刚夭折了,想收养我的孩子。
我犹豫了。芳还躺在手术台上,我们的积蓄根本不够支付高额的治疗费。那对夫妻看起来条件很好,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穿着时髦。他们说会给孩子最好的生活,还愿意支付一笔”感谢费”。
我答应了。
那笔钱救了芳的命,但我从来没告诉她真相。她醒来后,我告诉她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她哭了很久很久,后来慢慢走出来,我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儿子。
芳去世那年,儿子刚上大学。临终前她跟我说:“老李,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我握着她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走后,我一个人守着这老房子,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搬家前一天,我收拾东西时,在床头柜的夹层里发现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封发黄的信。照片上是芳抱着一个小婴儿,笑得那么灿烂。信是她写给那个孩子的,上面有她的泪痕。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做了个梦,梦见芳和我站在老房子前,怀里抱着那个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在阳光下笑得那么开心。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手术需要的钱去了银行。柜台的年轻姑娘看了我半天,忽然问:“您是李大爷吗?”
我有点惊讶:“你认识我?”
她笑了:“我爸总跟我提起您,说您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一头雾水。她又说:“我爸说,如果不是您当年送他去了县城,他现在可能早就不在了。”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救过人。
第二天,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来找我。他站在我面前,眼睛和芳一模一样。
“李叔叔,”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是您的儿子。”
原来,那对收养他的夫妻对他很好,把他当亲生的养大。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但养父母从来没告诉他亲生父母是谁。养父去世前,才把当年的事告诉了他。

他找了我好几年,终于在这个县城的银行里遇到了我。那个小姑娘是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亲孙女。
“李叔叔,您的病我们已经了解了。”他说,“我在省城开了家公司,这点钱不算什么。我希望您能搬到省城去,和我们一起住。”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这三十多年,我一直想有个父亲。”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他带来的全家福。照片上,他和妻子站在中间,两个孩子站在两边,像极了当年老赵家的那张全家福。
搬离老房子那天,雨停了。阳光照在破旧的瓦片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然后转身,朝着新的生活走去。
上车前,我给儿子发了条信息:“爸爸的病有人治了,你不用担心。”
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是儿子回的:“爸,您在哪?”
我没回。
车窗外,老房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我想起芳常说的一句话:“人啊,总是到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最重要。”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芳的笑脸,还有那个我从未抱过的孩子。
“芳,我们的孩子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