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我和媳妇小芳从市里回到了农村老家。六年了,自从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我们就很少回来。不是不想回,是真的抽不开身。
老家在川西一个叫磐石村的地方,距离县城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我爹在村里算是个能人,年轻时学了木工手艺,村里大大小小的木活几乎都出自他的手。我大哥继承了爹的木工手艺,现在在县城开了家装修公司,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车子刚进村口,我就注意到村里变化很大。以前坑坑洼洼的土路现在铺上了水泥,路边新栽了一排法国梧桐,树干细细的,像没发育好的少年。路边的沟渠也修整过了,不再是以前臭气熏天的模样。
“你爸最近身体怎么样?”小芳拉着我的胳膊问,她的指尖透着凉意。
“电话里说挺好的,不过…”我顿了顿,“我爸这人从来不说实话,尤其是关于自己的事。”
小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车子拐过最后一个弯,我家那栋二层小楼出现在眼前。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SUV,那是大哥的车。
“看来你哥他们已经到了。”小芳说,我听出她声音里的一丝紧张。
上次回家是两年前,大哥嫂子对我们的态度并不太好。大哥认为我离开农村去读大学是背叛了家族传统,更不能理解我放着现成的木工手艺不学,偏要在城里做个小职员。在他看来,继承爹的手艺,在县城开间装修店,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比我在城里那点死工资强多了。
爹站在院子门口,看到我们下车,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背比两年前又弯了一些,头发全白了,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回来了?吃饭没?”爹问,眼神在我和小芳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检查我们过得好不好。
“路上吃过了。”我递给爹一盒茶叶,“这是你喜欢的铁观音。”
爹接过去,笑了笑:“进屋吧,你大哥他们中午就到了。”
屋里,大嫂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看到我们进来,只是抬头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大哥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菜刀:“回来了?把东西放屋里就出来帮忙。”

我大哥今年四十出头,比我大十岁,在县城混得风生水起。据说他那装修公司接了不少政府工程,去年还拿了县里的什么先进企业奖。
厨房里飘出一阵香气,大嫂的烹饪本事确实了得。小芳放下行李就主动去厨房帮忙,却被大嫂客气地挡在了门外:“不用你帮,你们路上累了,歇着吧。”
语气虽然客气,但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却很明显。
饭桌上,大哥一边给我们倒酒一边说起了他的生意:“去年公司业务量翻了一倍,接了三个政府工程,还有几个高档小区的内装。今年我准备扩大规模,再招十几个工人。”
“那挺好啊。”我简单地应着,举起酒杯:“哥,祝你生意兴隆。”
大哥喝了口酒,意犹未尽地说:“我说弟弟,你在城里那个什么设计公司待着,一个月到手多少?七八千?”
我刚想回答,大嫂插话进来:“就他那个小公司,能有多少?我听说城里房租水电都贵,估计剩不下多少。”
我尴尬地笑了笑:“过得去吧。”
“过得去?”大嫂挑了挑眉毛,“听说你们还在租房子住?”
小芳抬头看了看大嫂,又低下头吃饭,没有说话。
大哥摆摆手:“行了行了,人家大学生有大学生的想法。不过老弟,我公司最近缺个管账的,要不你回县城帮我?待遇肯定比你现在强多了。”
我摇摇头:“谢谢哥,我在公司干得还行,明年可能会升职。”
“升职?”大嫂笑了,“升了能多涨多少?一两千?我们小区那个物业小伙子,人家也就初中毕业,现在送外卖一个月都挣一万多。”

爹在一旁听着,眼睛一直盯着碗里的饭,没有说话。
大嫂喝了口汤,又说:“你们结婚三年了吧?还没打算要孩子?”
小芳把碗里的最后一口饭吃完,小声说:“工作太忙,再等等吧。”
“等什么等?”大嫂提高了声音,“我家小宝都上幼儿园了。你们这么拖着,等有了孩子,我们做父母的都老了,谁帮你们看?再说了,你们连房子都没有,拿什么养孩子?”
我放下筷子,刚想说话,爹咳嗽了一声:“吃饭吧,都别说了。”
晚饭后,小芳主动去洗碗。大嫂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不时发出得意的笑声,大概是看到什么好玩的内容。大哥在院子里打电话,声音很大,谈的全是工程的事。
爹拉着我去了他的卧室。这间屋子和我小时候一样,简单得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木床,木桌,墙上的老式挂钟,还有角落里那个总是积灰的大箱子。
爹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本黑皮账本,递给我:“拿着。”
账本很旧了,封面上的皮已经起了毛边,边角处磨得发白。我疑惑地翻开第一页,是一行工整的毛笔字:“磐石村木工账目,1985年3月始。”
“爹,这是…”
“翻到后面。”爹示意我继续看。
我往后翻,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账目记录。每一笔都记得很清楚:日期、工作内容、收入,甚至包括使用的材料和成本。
继续往后翻,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李学文。那是我的名字。

“研文上大学学费,20000元,2010年9月1日。” “研文大学生活费,5000元,2010年9月1日。” “研文寒假补助,1000元,2011年1月10日。”
一笔一笔,清清楚楚。每一年,每一学期,爹都记着。
我继续往下看,发现了更多:
“研文工作后第一次回家,送爹茶叶一盒,100元,2016年10月1日。” “研文结婚,爹添10000元,2020年5月20日。” “研文夫妻平安,无价,2020年-2023年。”
最后那一行”无价”两个字写得特别重,笔划深深地嵌入纸张。
我的眼眶湿润了,抬头看爹,他正坐在床边点烟,那个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他的手微微发抖。
“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大哥不懂。”爹深吸了一口烟,“他只看到了钱,没看到人。”
我低头看着账本,突然注意到另一页。上面写着:
“老二买台电脑,6000元,2009年6月。” “老二学美术补习班,3000元,2008年-2009年。” “老二高考第一志愿,北京美院,落榜。”
那年我高考成绩不错,但美院的专业课没过。我很失落,最后选了一所普通大学的设计专业。
“我其实…一直不知道你想学美术。”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那时候只会木工,对美术一窍不通。”
我摇摇头:“爹,我现在挺好的。”

“你大哥不明白,”爹吐出一口烟,“人活着,不全是为了钱。”
他指了指账本最后一页:“看看吧。”
我翻到最后,看到了不同于前面的内容:
“研文小学画的房子,一张。(保存在盒子里)” “研文初中美术比赛,县二等奖。(证书在抽屉)” “研文给爹画的像,一幅。(挂在北屋)”
这些都不是账目,而是爹记录的我的点点滴滴。
“你从小就爱画画,画得可好了。”爹脸上露出了回忆的神色,“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种地的料,也不是做木工的料。”
我忍不住问:“那为什么当年不支持我学美术?”
爹叹了口气:“哪有不支持?家里就那点钱,你大哥结婚,你上学,还有你妈的医药费。我能力有限,给不了你更多。”
我妈在我上高中那年走的,胃癌。我依稀记得爹为了给妈治病,接了很多活,常常熬到深夜。
“爹不会说话,也不懂得表达。”爹把烟掐灭,“但爹心里都记着。”
他指了指账本:“这些年,你在城里过得怎么样,爹都知道。不容易吧?”
我点点头。城市生活哪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光鲜?租房、工作压力、生活成本,每一样都像一座小山。但我和小芳相互扶持,日子虽然不富裕,但很充实。
“你比你大哥强。”爹突然说,“他只会赚钱,你会生活。”

我愣住了,没想到爹会这么评价。在村里人眼中,大哥才是成功的标杆啊。
“前年我去城里看你们,虽然住的是小房子,但很温馨。小芳做的菜好吃,你们书架上的书我一本也看不懂,但我知道我儿子在学习,在进步。”爹的眼睛亮亮的,“你们墙上挂的那幅画,是你画的吧?”
我点点头。那是我和小芳去西湖时,我随手画的一幅写生。
“真好看。”爹笑了,“比电视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好看多了。”
我鼻子一酸:“爹,我想把你接到城里住几天。”
爹摆摆手:“不了,城里我待不习惯。再说你们那屋子小,我去了添乱。”
他把账本合上,郑重地交给我:“这个你拿着。等你以后有孩子了,也给他记一本。”
我接过账本,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太多的东西。
“对了,”爹从床底下又摸出一个信封,“给你和小芳的。”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现金和一张银行卡。
“这是…”
“三十万。”爹说,“这些年我干木工攒的。本来想给你们买房子的,但我想了想,还是直接给你们吧。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爹不干涉。”
我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爹…”

“别哭,大老爷们的。”爹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在城里不容易,但你走的是对的路。爹支持你。”
他顿了顿,又说:“明天你大哥大嫂要是再说什么,你别理他们。他们不懂。”
我把账本和信封紧紧抱在怀里,这一刻,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力量。
“爹,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爹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爹从来没失望过。”
回到我的老房间,小芳已经铺好了床。看到我抱着账本和信封进来,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我把账本给她看,又告诉她信封里的事。小芳看着账本,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爹这么多年…一直都在默默地支持我们。”我哽咽着说。
小芳擦擦眼泪:“我一直以为爹更喜欢你大哥…”
“不是的,爹只是不善表达。”我把账本最后一页给小芳看,“看,爹把我们的每一点进步都记录下来了。”
“明天…”小芳犹豫了一下,“明天你大哥大嫂要是再说什么,我们怎么办?”
我摇摇头:“不用理他们。爹说了,他们不懂。”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芳起得很早,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大哥大嫂起床后,看到满桌子菜,有些惊讶。

“哟,城里人也会做饭啊?”大嫂半开玩笑地说。
我没接茬,给爹盛了一碗稀饭,又夹了几筷子小菜。爹笑眯眯地接过去,眼神中满是欣慰。
吃完早饭,大哥又开始谈他的生意,说今年准备再买一辆车,给儿子攒钱买学区房。大嫂在一旁不时地附和,言语间对我们的轻视依然明显。
我和小芳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下午,大哥一家要回县城,说有个重要的饭局。临走前,大哥又劝我考虑他的提议,到他公司去帮忙。
“谢谢哥,但我有自己的打算。”我礼貌地拒绝了。
大嫂在一旁嗤笑一声:“还打算呢,城里那么贵,你们能有什么打算?”
爹在院子里抽烟,听到这话,走了过来:“人各有志,你们别干涉。”
大哥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带着媳妇孩子上了车。
傍晚,我和小芳陪爹在村子里散步。夕阳西下,村口的老槐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爹,我和小芳商量过了,”我抓住爹的手,“我们准备明年在城里买套小房子,离我们公司近一点。然后…我们想要个孩子。”
爹的脚步停住了,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神色:“真的?”
小芳点点头:“是的,爹。我们一直想等条件好一点再要孩子,现在…感觉时机差不多了。”

“好啊,好啊。”爹的声音有些发颤,“有了孩子,这个家就真正延续下去了。”
他站在夕阳下,背影看起来不再那么佝偻。
“爹,”我突然说,“我在公司的工作,其实是设计师。虽然不是画家,但我还是在用我喜欢的方式生活。”
爹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妈在天上,也会为你骄傲的。”
晚上,我躺在小时候的床上,翻看着那本账本。每一笔账目背后,都是爹的心血和期盼。而我和小芳,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这份期盼。
不是所有成功都能用金钱衡量,不是所有幸福都要向他人证明。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能够坚持自己的选择,平静地生活,或许就是最大的成功。
那本账本,记录的不只是金钱的往来,更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深沉而内敛的爱。
窗外,是静谧的乡村夜色。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近处是小芳均匀的呼吸声。我合上账本,心中满是温暖和力量。
明天,我们将继续各自的生活。大哥依然会炫耀他的成就,大嫂还会用她的标准评判别人。而我和小芳,会坚定地走自己的路,用心经营我们的小家,然后在明年,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这,就是我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