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总是在不经意间来临。
周日早上,我正在厨房煎鸡蛋,放得有点远的手机响了起来。小宝还在睡懒觉,我怕吵到她,几步冲到沙发边接起电话。
“喂,请问是程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成熟又陌生。
“是我,您哪位?”
“我是…曾静。”
锅里的油冒烟了,我却一动不能动。曾静,我前妻的名字。离婚八年,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但还是把煎锅扯得哐啷一响。
“我…我想见见小宝,可以吗?”
我手里的铲子掉进了油锅,溅起一片油花。小宝是我女儿,现在十四岁了。她六岁那年,曾静就离开了我们。
灶台上的老旧电子钟显示9:15,比实际时间要慢十分钟。我知道,但从没调过。因为小宝上小学那会儿,总是对着它催我:“爸爸快点,要迟到啦!”那种着急的小表情,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
我关了火,锅里的鸡蛋一面焦黑,一面还是半生的。扔掉重来已经来不及了,小宝还等着吃早饭。我拿了半包榨菜配上,反正她不挑食。
曾静想见小宝。八年了,她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从未尽过责任的女儿?我端着盘子,脑子里乱糟糟的。
“爸,谁的电话啊?”小宝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头发乱蓬蓬的像个小狮子。T恤是昨天穿的,睡觉时都懒得换。
“哦,没事,一个老客户。”我撒了谎,“快吃吧,鸡蛋煎糊了,将就一下。”
小宝看了看焦黑的鸡蛋,然后看了看我:“您今天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餐桌上挂着的老式挂钟嗒嗒作响,那是曾静母亲留下的,古董店说值不了几个钱,但曾静很喜欢那个声音。离婚时,除了女儿,她什么都没要,连这个钟也留下了。
“你妈妈…想见你。”我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小宝的筷子停在半空,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我只是说了明天要下雨。
“哦。”她只回了一个字,然后咬了一大口榨菜。
这是我们父女俩的相处方式——不多说,但都懂。离婚这事,我从没在小宝面前说过曾静的坏话。倒不是因为什么父母示范的伟大,只是…有些苦,我自己扛就行了。
小宝吃完最后一口饭,拿起书包准备出门。周日她有个美术兴趣班,从六岁学到现在,一直没间断。
“你想见她吗?”我在门口问。
小宝系鞋带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低头认真地打结:“随便吧,你决定。”
县城的工业区在南边,我开了家小电器维修店,店前是条不宽的马路,上下班时间堵得水泄不通。中午生意不太忙,我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抽烟,眼前的热气扭曲了路面。
我和曾静约在明天下午,她说她会开车来,问我们在哪里见面比较方便。我选了县城新开的那家购物中心,那里人多,见面时大家都好说话一些。
“老程,发什么呆呢?”隔壁修车铺的老王走过来,手里拿着个修了一半的油泵。
“没啥,想点事。”我掐了烟头。
“看你这一上午愁眉苦脸的,是不是小宝又考试没考好?”老王是看着小宝长大的,有时候还会带一些四川特产给她尝。
“不是。她妈要来见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告诉了老王。或许是因为憋在心里太闷了。
“哟,八年了吧?”老王挑了挑眉毛,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回来干嘛?”
“不知道。”
“你们…准备复合?”老王试探着问。
我笑了笑,没回答。
离婚那年,曾静没要一分钱,只说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那时还年轻气盛,觉得被背叛了,就放她走了。后来听人说她去了深圳,又听说去了国外,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店里的电话响起来,是修不好的电视机客户催着要,我转身回去忙活了。老王的问题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复合?我从没想过。这么多年过去,我和小宝早就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
晚上接小宝回家路上,我绕道去了一趟超市。平时我们吃得简单,家里冰箱里就摆着大白菜、土豆和几个鸡蛋。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买点别的。
“爸,您买这么多干嘛?”小宝看我往购物车里放了牛肉和虾,有点诧异。
“明天不是要见你妈吗,想着今晚做点好吃的。”
“和她见面有什么好高兴的?”小宝难得地带了点情绪。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女儿。她长得很像曾静,尤其是皱起眉头生气的样子。
“没什么好高兴的,就是…想吃点好的。”
收银台前,小宝突然问:“她为什么突然想见我?”
“我也不知道。”
“她是不是过得不好了,想回来?”
我愣住了。没想到小宝会这么想。其实我心里也有这个疑问,但并不完全相信。虽然我对曾静有很多不解和失望,但她不是那种人。至少,我希望她不是。
“应该不是。”我摸了摸小宝的头,“等明天见了面再说吧。”
回家的路上,小宝和平时不太一样,一路上她都很安静,看着窗外发呆,像是在整理什么思绪。我也没打扰她,就这么安静地走在县城夜晚的小路上,两旁的路灯投下长长的影子。
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八年了,就这样相互依靠着走过来。明天,我们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吗?
见面的日子很快到了。

购物中心里人来人往,我和小宝提前到了约定的咖啡厅。小宝今天特意换了件新T恤,是上个月我给她买的,一直舍不得穿。她还梳了个马尾辫,平时在家都是随便扎个丸子头的。
“你今天很漂亮。”我由衷地说。
小宝有些不好意思:“就是普通打扮嘛。”
咖啡厅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服务员过来问我们点什么。我正要回答,门口的风铃响了。
一个优雅的女人走了进来。
那是曾静,但又不完全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她剪了短发,穿着得体的套装,整个人看起来干练而成功。我突然觉得自己这身旧T恤和牛仔裤有些不合时宜。
“你们等很久了吗?”曾静问,声音有点紧张。
“刚到。”我说,然后看向小宝。
小宝直直地看着曾静,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把这八年错过的所有时间都补回来。曾静也看着她,眼里有些我读不懂的情绪。
“你好,小宝。”曾静终于开口,“你长大了。”
小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点了饮料,开始了这场尴尬的重逢。
曾静说她这些年在国外工作,现在是一家外企的高管。谈起工作时,她眼睛里有光,说话也流畅自信。途中,她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但她都礼貌地按掉了。
“你们过得怎么样?”她问,目光在我和小宝之间游移。
“还行。”我简短地回答,“小宝在县一中上初二,成绩不错。”
“她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曾静突然说,“我记得她小时候画的向日葵,挂在客厅里。”
我有些讶异,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些。小宝的第一幅画确实是向日葵,歪歪扭扭的,但那时我们都夸得天花乱坠。
“我还在画。”小宝说,这是她今天的第一句话。

“我能看看你现在的作品吗?”曾静问,脸上有期待的笑容。
小宝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速写本,递给曾静。
曾静翻开速写本,里面有校园的一角、街边的老人、甚至还有我在店里工作的样子。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像是怕弄坏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你真的很有天赋,小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时,曾静的手机又响了。她看了一眼屏幕,脸色变了变:“抱歉,我必须接这个电话。”
她走到咖啡厅外面去接电话,隔着玻璃窗,我能看到她急切地说着什么,手势也变得频繁。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曾静,和我们无关的世界。
“她好像很忙。”小宝说,语气平淡。
“嗯,大公司的高管嘛。”我应和道。
“我们的日子过得也不错,对吧?”小宝突然问我,眼睛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当然。”我坚定地说,“我们过得很好。”
曾静回来了,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公司有点急事。”
“没关系。”我说。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曾静向小宝询问了学校生活、兴趣爱好,甚至连最喜欢的食物都问了。小宝回答得很客气,但也很简短,就像对待一个善意的陌生人。
“我…我其实是想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曾静最后说,“我要结婚了,下个月。”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然后恢复正常。八年了,这很正常。
“恭喜。”我说。
“谢谢。”曾静看着我,又看向小宝,“我想…我想邀请小宝参加婚礼。如果她愿意的话。”
小宝放下手中的杯子,杯子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您新婚丈夫知道您有个女儿吗?”小宝问,声音很冷静。
曾静的脸色变了变:“他知道。事实上,是他鼓励我来见你的。他说…他说家人应该在一起。”
“我们不是家人。”小宝说,“至少,现在不是了。”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曾静的眼睛红了,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
“对不起,小宝。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妈妈。但是我想…我想至少了解你的生活,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小宝说,“爸爸把我照顾得很好。”
一股莫名的自豪感在我心中升起。是啊,这八年来,我尽力给小宝最好的生活。虽然钱不多,条件也不好,但我们从未缺少过爱和尊重。
“我相信。”曾静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的婚礼邀请函,还有我的联系方式。你可以考虑一下。”
小宝没有接,只是看着那个信封。
“我还给你带了这个。”曾静又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在国外工作时拍的照片,有你可能感兴趣的风景。”
小宝犹豫了一下,最终接过了盒子。
“谢谢。”她说。
临走前,曾静有些不舍地看着小宝:“我希望…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小宝没有承诺,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看着曾静走出咖啡厅,上了停在外面的豪车。车窗摇下来,她向我们挥了挥手,然后驶离了购物中心。
回家的路上,小宝一直抱着那个盒子,神情复杂。
“你还好吗?”我问。

“嗯。”她简短地回答。
回到家,小宝直接去了自己的房间。我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做什么。见到曾静后,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愤怒或悲伤,只是有种奇怪的平静,就像终于解开了一个多年的结。
晚饭我做了小宝爱吃的红烧肉,但她只吃了几口就说不饿了。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我有些担心。
“如果你想去参加你妈妈的婚礼,我可以陪你去。”我试探着说。
小宝摇摇头:“我不想去。”
“为什么?”
“她从来没有参加过我的任何一个重要日子,为什么我要参加她的婚礼?”小宝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太沉重了,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
小宝放下筷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夜深了,我听到小宝房间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轻轻推开门,我看到她坐在床上,翻看着曾静给她的那盒照片。
“可以进来吗?”我问。
小宝点点头,我坐到她身边。
照片里有巴黎的铁塔、纽约的自由女神、东京的樱花…还有曾静自己的照片,在各种异国场景中微笑着。看起来,她过得很精彩。
“妈妈好像很幸福。”小宝轻声说。
“是啊。”我回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宝继续翻着照片,突然停在一张上——那是曾静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合影,两人看起来很般配。
“这就是她要结婚的人吧。”小宝说。
我点点头:“应该是。”

小宝把照片放回盒子里,只留下一张曾静独自站在某个海边的照片。
“我只想要这一张。”她说。
“为什么是这张?”我好奇地问。
小宝看着照片,沉默了一会儿:“因为她在这张照片里看起来像是在想念某个人。”
我也看了看那张照片。照片中的曾静穿着简单的白裙子,站在海边,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望着远方,眼神有些迷离。确实,那不像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的眼神。
“你不恨她吗?”我忍不住问。
小宝思考了一下:“不恨。但也不原谅。”她顿了顿,“就像…就像看到路边的一朵花,很美,但我知道那不属于我。”
我被女儿的回答震惊了。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成熟了?
“爸,我们过得真的很好,对吧?”她又问了这个问题。
“当然。”我搂住她的肩膀,“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父女。”
小宝靠在我肩上,轻声说:“那就够了。”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小宝把那张照片贴在了自己的速写本封面内侧。她没对我说什么,我也没问。那是属于她的秘密。
两周后,曾静发来消息,问小宝考虑得怎么样了。小宝回复说她不会去参加婚礼,但祝福她幸福。
“你真的不想去看看吗?”我问小宝,“那可能是你认识你妈妈的一个机会。”
小宝摇摇头:“我已经认识她了。”她指了指速写本,“而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我想参加市里的美术比赛。您能送我去吗?”

“当然!”我高兴地说,“一定能拿奖。”
小宝笑了:“您总是这么说。”
婚礼那天,我和小宝去了县城外的小山上野餐。那里视野开阔,能看到整个县城的风景。小宝带了她的速写本,画下了远处的山和天空。
“爸,您看。”她指着自己画的一幅速写,“我画的怎么样?”
那是我们的家,虽然简陋,但在画中显得温暖而坚固。
“太棒了!”我由衷地赞美。
小宝翻开速写本内侧,看了看那张照片,然后又合上:“有些人注定是过客。”
“是啊。”我点点头,“但重要的是,我们还有彼此。”
小宝靠在我肩上,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曾静的离开虽然带来了伤痛,但也让我和女儿有了这样特别的联系。
“爸,回家吧。”小宝说,“我想画点新东西。”
我们收拾好东西,沿着山路往回走。小宝走在前面,阳光照在她的背影上,她看起来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女孩了。
曾静再没有联系过我们,只是每年会在小宝生日时发来祝福短信。小宝也会简短地回复谢谢。就这样,生活继续向前。
那张照片一直贴在小宝的速写本里,但她越来越少翻看它。有一天,当我问起时,她平静地说:“有些记忆不需要常常回顾,但知道它在那里就够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成长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