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湖南崀山八角寨龙头香

我的印象中，陈凯歌那部著名的《霸王别姬》有一个戏班子排戏的场面：深宅大院里，一群小孩子飞腾跳跃，踢踏翻滚，阳光照射下来，透过扑扑灰尘给人带来晨岚雾霭的印象。正在此时，响起了京胡的声音，一板一眼，由远而近，悠长飘渺，缓缓流溢到银幕上。它就是那首著名的《夜深沉》。于是清丽美艳的程蝶衣开始淡淡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开始演绎他那永远不能走到尽头的凄婉悲凉的故事。

当《夜深沉》形成京剧曲牌之后，经典的运用是《击鼓骂曹》中祢衡骂曹的片段和《霸王别姬》中的别姬片段。正因为如此，作为单独的演奏，《夜深沉》加进了重要的伴奏元素：鼓。甚至可以说，它就是京胡与鼓与乐队。

当蓬蓬的鼓声击打起来，你顿时就明白，这支曲子所铺排的将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关于死亡的故事。一切的喜怒哀乐，皆为震撼的鼓所埋葬，那是虞姬舞剑，裙裌衣袂之间抖动着的一阵阵剑啸金风，是祢衡袒胸，唇舌口齿里喷吐而出的慷慨气血。于是，京胡悠悠地带着震颤的弦音，不疾不徐拉响，顷刻里，风云变色，草木衔愁，白日隐藏了它的身影，玉兔缓缓惨淡东升，投来一丝薄薄的哀凉。夜深沉，人含恨。

当我浸润于琴声之中，心头便无端涯涌起一腔悲愤，正如这倔强不息的京胡，铁锯刀割，想要在绝境处冲开一条求生之路，然而山重水复，冰凝滞涩，看不到一丝儿希望与光明。哪里还会有破釜沉舟，哪里还会有柳暗花明？置之死地终究一死，荆轲刺秦，力士击槌，不妨逞勇一搏。京胡与大鼓的抢板疾疾如风，是绝望中项羽的须髯虬张，是愤怒中祢衡的眦裂迸血，是剧痛时希求一齐葬送在无尽的黑暗中，是仇恨之火猛烈燃烧，玉石俱焚，于肉体的毁灭中期待着灵魂的新生。

鼓声勃勃，连绵不绝，撼天动地，它应和着京胡，繁管急弦地奏响了充满死亡的召唤之音。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这是壮士的呼喝，豪杰的呐喊，剑客的傲笑，英雄的歌吹。有彗星袭月，亦有白虹贯日，五步之内，天下缟素。丈夫死则死耳，不可为强权屈膝，不可被竖子羞辱，生为人杰，死亦鬼雄。

这泣血含恨的鼓声与琴声，令我的心神久久不能平息。

尽管在张国荣版的《霸王别姬》中并没有听到震动人心的鼓声，但我每一次听《夜深沉》时，总会浮现出程蝶衣苍白的，神经兮兮的，满带紧张与不安的脸孔，这时，鼓声便在我的脑海中腾腾地响了起来。程蝶衣的死亡是另一种死亡，是灵魂的死亡。

哀莫大于心死。夜深沉，永久的深沉，不可再从黑暗中返回的深沉。

附记：明代冯惟敏写过一部杂剧叫《僧尼共犯》，是一部喜剧。说龙兴寺的和尚明净佯称进城办事，耽搁了时间，唯恐犯夜，于是到其亲戚，碧云庵的尼姑惠朗的家中投宿，实为私约幽会。两人虽然并未犯禁，却为人举报，捉进官府。知州吴守常是个慈悲之人，收了点小钱，打了两人几棍，令二人还俗成亲，成就了二人的姻缘。清初，《僧尼共犯》被改编为昆剧《思凡》，说小尼姑色空不耐拜佛念经的寂寞生涯，私自逃出尼庵。下山时唱了一曲《风吹荷叶煞》。

《风吹荷叶煞》是一个曲牌，其中有四句唱段为：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其曲哀怨幽转。京剧兴起，选其前三个字，变成了一个曲牌，即《夜深沉》，加进了鼓乐，使这支曲牌变得刚劲有力。今天，《夜深沉》已经成为了一首著名的京胡独奏曲。

老朋友要我发“读曲”系列，于是找了自己比较喜欢的一篇发出来，希望他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