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封面·从云南返程途中车拍
我这辈子所学颇为驳杂,举凡琴棋书画,足篮排乒,皆有涉猎。但大多皆为瞟学而来,庄稼把式,无师自通,自学为主。这当然不是说我没有老师,比如最早是邻家大姐,我的启蒙老师,一个六年级的女孩,做得最多的社会实践活动就是将我这个学龄前邻家小弟教导得能够读书识字,可以做二年级以下的算术。上小学之后,进入少年游泳班,有专业的游泳教练,我们称之为指导。然后,小学、中学、大学都有老师。大学期间姨妈给我找了一位老师学习长笛,还向一位大学同学学习过琵琶。
然而除了游泳之外,我的课外学习都不够系统,所以真正得到一手一脚之悉心教习的只有下放时期的翻砂师傅。
我下放在父亲的农场,一同报到的皆为农场子弟,除了我,其他三位都是右派子弟,一股脑给下到了翻砂车间。恰好车间有四位总瓢把子,是这个车间的技术骨干,且彼此之间均没有师承关系。第一位当家人是八级工,姓姜,收了我们农机厂摘帽右派厂长的儿子做徒弟,第二位是五级工,姓王,第三位是四级工,姓周,他们收了另外两位右派子弟,我的师傅是三级工,也姓刘,收了我做徒弟。车间剩下的师傅都是这四位师傅带出来的,而且都是二级工。后来的一批知青是大冶钢厂子弟,便撒给了他们做徒弟。所以,从技术上来讲,我们四个人算是车间的第二批亲传弟子。
我的师傅刘师傅的名字,现在已经完全忘掉。他说了一口的鄂州杨叶话,而其他几位师傅说的都是大冶话。要说八级工姜师傅和五级工王师傅为人都蛮和善而且低调,唯有四级工周师傅的脾气有些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极其不好相与。八级工姜师傅当然为人所尊重,但他有切肤之痛,就是没有儿子。五级工王师傅因为心疼妻子,生了几个孩子,没让妻子结扎,结果把自己给结扎了。是个去了势的人,说话没有底气。所以,四级工周师傅能够在车间飞扬跋扈,也自有其理由。
我的师傅刘师傅什么都不缺,卵子是完整的,儿子有两个,但却是个三级工,因而最为周师傅所歧视。他唯一的希望是我好好学手艺,超过其他师傅的那几个徒弟,能够让他扬眉吐气。故而成天在我面前说,小刘啊,你人这么聪明,学东西又快,一定要好好学技术,超过小高、小罗、小李,给我争口气。这三人就是和我一同下放的右派子弟。
可惜我这人一则从来不认为自己会一辈子做工人,理想是做古代的那种文人士大夫之流,吃上等人的饭;二则社会活动很多,诸如出墙报,厂里的墙报和农场的墙报,打篮球,经常为了比赛而集训十天半个月,参加宣传队,排练演出。一年到头差不多有三四个月在做这一类事情。加上一次工伤,休息了三个多月。我下放两年半,有一年的时间不在车间。学技术这种事情,单靠聪明当然不行,还得勤学苦练,一手一脚要做到堂,才能有进步。但这种事情是刘师傅控制不了的,所以每次教我学技术便唉声叹气,觉得实现理想的道路很漫长,前途渺茫。
我们下放农场是拿工资,先头是学徒工,18元一个月。我这年九月下放,到十月就有了新政策,国营四场农林牧渔第一年为一级农工,第二年升为二级农工,拿相应等级的工资。那个年代根本没有涨工资一说,也没有奖金、加班费,最多在加班的时候,农场食堂提供加班餐,食物当然很丰盛,肉包子,肉片汤,肉片面敞开了来吃。这一点大家都一样,没谁占便宜或者吃亏。
我们车间除了这四位师傅,其他师傅皆为二级农工。拿了与他们一般的工钱,你就得做和他们一样沉重的体力活,没有说你是知青就该得到照顾。小时候读金敬迈《欧阳海之歌》,说欧阳海经过努力,能够将十八磅的大锤抡一百下,小说中就算是英雄人物了。而我们下放用的破铁和清砂的大锤,得有五十磅,我能抡它连续打好几个小时。我们车间大多是外接活,主要为大冶钢厂做来料加工。没活干的时候就被抽掉去做建筑,四个男知青抬一块预制板上楼,和其他师傅的劳动强度一样。
每逢到这种时候,刘师傅就有些担心我会受不了,只要有机会,便将我给替换下来,说是要小刘打下手做一点活。蹲在砂场里慢工出细活地做砂模当然好过抡大锤和抬预制板。但他能够给我的照顾也就这么多了,不仅他,其他三位师傅也会使同样的招数,把徒弟支开。我师傅是个老实人,因为长期受到压制,所以并不多言多语,也不善于表达感情。我感受到他对我的喜欢,一是怕我没技术,将来在车间混不好;二是他经常给我更新各样的工具,但凡其他师傅为徒弟准备的工具,他也准备,而且打造更为精致;三是努力争取那些高精尖的活,让我能够掌握最好的技术。
我们翻砂车间做的都是大路活,偶尔有其他车间的机床坏了,比如齿轮打了,便分配到我们车间来做。这个时候我师傅便去抢来做,因为铸造齿轮是一件很精细的活,每一个地方都不能出丝毫的差错,尤其是那个断点,你主要得靠自己的目测来把它补足上去。卡尺、千分尺都没啥用,它是在砂模中操作,中间的缝隙很小。将原来的齿轮作为模具放进砂里,填压之后取出。齿轮不是木模,木模有取出来的辅助装置,而齿轮却没有。而且齿轮本身是铁制的,会带砂,于是要精心修补。在我们车间,做齿轮是荣誉和技术等级的象征,能够证明自己的实力。师傅抢来这种活,既是为他,也是为我。
下放两年半,我也没做过几回齿轮。但其他师傅的徒弟虽然做过不少次齿轮,技术也未必比我要好多少,同时技术好也没有多大用处,毕竟我们做那些简单粗暴的活居多,比如为大冶钢厂加工平板,即工作区铺地的铁板。
我唯一给师傅争脸的是考上了大学,其他几位徒弟同期参加了77级高考,上的皆为技校,成绩连中专都上不去。我接到录取通知书,一刻都不想等,因为我实在不能忍受继续在农机厂的翻砂车间呆下去了。这里面既有我这人不热爱劳动的原因,也有其他一些个人原因。所有的新的工作服、附属劳保装备包括崭新的翻毛皮鞋,一套用了两年半的劳动工具,一股脑给了我的师傅。师傅看着我一阵忙活,在旁边慢声细语地说,小刘,你把这个月的工资领了再走吧。我说,我要到武汉姨妈家去,不等了。
第一年放暑假,我回到了农场去看了我师傅,还陪他做了一个多礼拜的活,他开心得不得了,专门为我申请了一套劳保用具,供我使用。因为当年我们车间出过一位工农兵学员,放假也来车间干一阵子活,享受这种劳保待遇。后来我家搬到了农场花湖大堤之外,再没去过农场,也便再也没见到师傅。
我的师傅是个绝顶老实之人,在家让着老婆,疼着孩子。在厂子里任人宰割,就是被冒犯了,也不敢吱声。虽不说爱徒如子,但也对我亲善有加。当年他四十出头,如今倘若活着,该有九十多岁了。但愿师傅身体安好,万寿无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