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托·莫拉维亚(Alberto Moravia,1907 年 11 月 28 日 - 1990 年 9 月 26 日),本名阿尔贝托·平切尔,意大利小说家、记者。其文学创作始于上世纪20年代,最出名的当属他的处女作 Gli indifferenti(《冷漠的人们》(1929 年),本文用心理分析的手法,描写了中产阶级的空虚和堕落。五十年代发表的《罗马故事》等作品,对小人物的生存状况作了栩栩如生的描绘。60年代起,莫拉维亚把目光投向人的内心生活,刻划现代人的异化。他一生著有小说、 剧本、游记、文艺论著、电影评论集近五十部。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曾担任过国际作家协会主席、议会议员。并三次访问中国。
中国盒子
用完午餐:拌了少许肉汁和一丁点儿黄油的面条,几片腊肠和土豆,一只苹果,我和妻子就离开这间既当作客厅、书房,又权充餐室的狭小的房间,回到我们睡觉的那间斗室。在这两间屋子之间,有一条过道,长不超过三米,旁边是卫生间和厨房,每间正好宽一米半。像我们这样的小资产阶级家庭,通常都是租用这样的一套房子住的。
一回到卧室,我就脱掉外衣和皮鞋;我的妻子也匆忙宽衣;一阵酸楚的羞愧的感觉不由得涌上心头,因为我瞧见,我的一双袜子的后跟打了补丁,我妻子的内衣靠近腋下的地方已经被汗渍染黄。刚在床上躺下以后,像平常那样,我开始向妻子倾诉我的苦衷,由于我经常触犯纪律,工作漫不经心,加上我的上司是个极端刚愎自用、喜怒无常和心胸褊狭的人,姑且不谈他的色情狂,所以我时时提心吊胆,害怕有朝一日遭到解雇。自然,妻子总是竭力宽慰我,向我证明,我的害怕的心情是毫无根据的。这样唠唠叨叨地谈着话,我们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我约摸睡了一个小时。醒来以后,我瞧了瞧表,离开出门去上班还有一刻钟,于是我陷入了幻想。
这是一个习惯,我的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习惯之一。清早醒来 以后幻想一刻钟,午休以后幻想一刻钟,晚上睡觉以前幻想半个小时。总共一个小时的幻想。这并不算多,如果考虑到,扣除睡眠的时间,我一天有整整十五个小时生活在郁悒寡欢和悲愁失望之中,全靠这仅有的一个小时来宣泄这萦怀的愁绪。在这一个钟点里,我幻想些什么呢?很清楚,幻想成为我现在还不是而又羡慕的那种人,做我现在没有做而又想做的事。
就拿这一次来说吧,我选择了我的上司的妻子,是的,正是她,作为我的幻想的对象。我很喜欢这个女人,为了跟她在一起 共同度过一两个小时,我甘愿付出任何代价。我认识她,因为有一天,我在上司的办公室里见到了她。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面对丈夫,坐在写字桌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她的模样很别致:圆圆的面孔,宽阔的面颊和下巴,微微朝上翘。我先从正面,然后又从侧面端详她;她的大腿叠在小腿上,我发觉,她的裸露在外面的丰腴而结实的小腿,好像是故意在对我卖弄似的。我这么琢磨着,不由得走了神。上司猛然对我大喝一声,嚷道: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贝里尼,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够了,还是言归正传,继续叙述我的幻想吧。是的,这一次我故意选择了上司的妻子作为我幻想的对象。为了珍惜这仅有的十五分钟的光阴,自然容不得拐弯抹角,必须开门见山;于是我在想象中立刻把上司的妻子置于一种对于我来说十分愉快,甚至有点刺激性的地位——
我站在我的住宅所在的那条大街的街角,等候开往上班地点 的公共汽车。突然,一辆豪华的汽车,车身乌黑程亮,活像一条金光闪闪的鲸鱼,嘎地一声停在我的面前。她,正是她,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来,问道:
“上车吗?”
“我,可是……”
“您不是上班去吗?上车吧,我顺便送您去。”
我接受了她的邀请。她向我嫣然一笑,两排很宽的、充满稚气的牙齿,像耙子似地微微朝里弯,露了出来。她用小巧而有力 的脚踩了一下油门,同时用带手套的娇嫩的小手扳动排档。汽车发出一阵轰鸣,我还没有来得及从目迷神眩的状态苏醒过来,车子已经风驰电掣般开到了乡村,停在一个荒僻的谷地,两旁是树木葱茏的山岗。我瞧了一下方向盘前面的座钟,时针已经指向我上班的时间。将要遭到解雇的惊恐掠过我的心头。
“对不起,我迟到了,要赶紧去上班,请您把车子开回去……" 或许,在这个关头我本可以纵情幻想一番,细细玩味的,不过,我缺乏耐心。
听见我的请求,她转过身来,凝眸注视我,然后莞尔一笑,又露出那稀疏的、充满稚气的牙齿,慢悠悠地说:
“这么说,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所以你不敢为了我而冒迟到和被开除的风险?”
“那,那我们就留下来,我不去上班了。是的,是的,我们留下来。”我喃喃地回答,她的微笑,那亲昵的“你”的称谓,使我心神恍惚。
突然,我蓦地打了个寒颤,从梦中醒了过来。我妻子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
“告诉我,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可实在没有法子跟一个同床异梦的人生活下去。“
“我在想你呢“ 我迅速地回答:
“真的?”
“千真万确。“
她注视着我,露出跟上司的妻子正相反的一副可怜巴巴的丑陋样子,虽说我们还没有福气生男育女,她的脸却像做了母亲似的那样苍老,露出一丝苦笑。她给了我甜蜜的一吻,说:
“亲爱的,你可知道,你在梦中这么想我,却误了上班的时间,要迟到了。”
我的上帝啊。我霍地从床上跳下来,一手抄起衣服和大衣,另一只手拎起皮鞋,急匆匆地奔出房间。我在过道里穿上皮鞋,在电梯里套上了大衣,在大门口穿上了大衣。我冲出大门,朝着公 共汽车大声嚷道:“停一停,停一停。”可是,公共汽车却继续朝前行驶,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时,我的脑袋猛地朝前一栽,惊醒了。我深深吁了一口气, 环视四周,终于明白,或许是妻子替我在办公室大玻璃窗前面摆的这张黑皮软垫的安乐椅太舒适了,所以我方才又陷入了昏昏沉 沉的梦幻。请你们设身处地想一下吧,我,一个公司的老板,在梦中把自己假想成我手下的一个雇员,一个居住在简陋的斗室里, 娶了丑八怪似的妻子,见了我浑身直打哆嗦的可怜虫;然后,我又幻想,这个雇员整天价提心吊胆,害怕我开除他,于是他就靠做梦来宣泄他的忧愁,梦想跟他上司的妻子发生风流韵事。不过,这位女人并不果真是我的妻子,而恰恰相反,正是贝里尼的妻子, 我早就渴想成为她的情人。所有这一切使我感到迷茫,甚至在一 定程度上叫我惊愕莫名。
我从安乐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玻璃,默默地沉思。尔后,我回到办公桌前,拿起通话器下达命令,让成为我梦幻中主角的那个雇员来见我。
不多一会儿,他敲了敲我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这是一个 身材不高、胖敦敦的年轻人,有一张形似鸟儿的快活的脸,圆圆 的眼睛,鼻子朝上翘着。他身穿一件蓝灰色的外衣,修饰得挺整齐,甚至显得风度优雅。他脸上多少显露出戏谑的神情,丝毫没 有温顺谦卑的样子。我对他发起了突然袭击:
“贝里尼,您可知道,您经常,是的,经常上班迟到?”
他提出了抗议,但却表现出并不十分恼火的样子:
“这简直是做梦也不可能发生的事,谁都可以向您保证,我一向上班是最准时的。“
我思忖了一会儿,补充说:
“反正,您最近犯了好些过错。请您注意,现在我们这里正处于裁减人员的阶段。”
“可是,您可知道,本人已经向您提出申请,要求辞职?两天 以前,我给您写了一封辞呈。"他神色愉快地迅速回答。
我突然回忆起来,一点儿不错,我确实收到过这样一封信;我又重新感到迷茫:
“噢,您就是为了继承遗产打算搬迁到外省去的那位?”
“正是,董事长先生。“
完全像个傻瓜似的,我禁不住发问:
“那末,您的妻子乐意到外省去生活吗?”
于是我们围绕到外省生活的利弊进行了一番简短的谈话,我越来越觉得惶惑不安,他越来越咄咄逼人。最后,我祝愿他前程 美好,把他打发走了。
我独自留在办公室里,用双手抱住脑袋,以从未有过的清醒的神志,细细地反省我在梦中的胡思乱想。我终于恍然明白,究 竟是什么东西把我搅糊涂了:在梦幻中,我用一种特殊的手段来使事实的真相受到歪曲.我希望我的雇员是个居住在简陋的斗室 里,娶了个丑八怪似的妻子,见了我浑身直打哆嗦的可怜虫,而 其实我异常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这样一个可怜巴巴的人,对我毫无畏惧之心;我也分明知道,他的妻子年轻而漂亮。另外,我假想他做梦要跟我的妻子发生风流韵事,而实际的情况正好相反, 正是我梦想能跟他的妻子有浪漫的关系。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 什么呢?
蓦然,我觉得有一只手碰了一下我的手。我本能地张开手掌, 抬头环视,瞧见我的妻子,真正的妻子,站在我的面前。一缕怅 惘的感觉涌上心头,因为我发现她竟然就是我在梦中强加给贝里尼的那个丑八怪似的女人,她的脸像做了母亲似的那样苍老,虽说她还没有生男育女。她以令人感到痛苦的多情说:
“你这么专心地在想什么呢,竟然没有瞧见我进来,告诉我, 你方才在想什么?”
“想你,亲爱的妻子。”
“你亲爱的妻子,她也在想你呢;她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你瞧,它真漂亮:一只中国盒子。
我接过熠熠闪亮的金漆盒子,木然地打开它。盒子里面套了另一只盒子。我打开第二只盒子,里面又有第三只。尔后,第四只,第五只;尔后,第六只。最后,我打开了第七只盒子,再也没有发现另外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