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怀亡父

翱皓谈文化 2024-09-13 15:53:26

就在十来天前,我在故乡伊豆送走了亡父的第七个忌辰。于是立意在这个月写父亲。今天我经常出现一个念头:“要是父亲还在世……”。前年到去年,去年到今年,这种想法多了起来,恐怕,今年到明年,明年到后年,这种想法会愈发多起来。

  父亲生于伊豆的山村,从当时的金泽医专毕业当了医生,后加入陆军,一直是做军医。退休后回到故乡伊豆,务农度过余生,在八十一岁上去世。父亲是养子,他没有使收养家的财产增加一文,同时也没有使其减少一文,他将自己继承的房产地产,原样留给了我。他不给子女添任何麻烦,同时也不给子女超出必要的照顾,对于孩子,既不是特别严厉的父亲,也不是特别溺爱的父亲。退休后一次也没有挂过听诊器,对金钱和名誉是全无所求。外表虽然不流露,却像是自有些厌倦人群,厌倦尘世。

  要言之,父亲是作为平凡的人度过了平凡的人生。因为对钱财对浮名全不在意,所以他的一生是纤尘不染的。一文钱的积蓄也没有,一文钱的借贷也没有,人情上也没有亏欠。既不为人称羡,也不为人记恨。我现在认为,这是父亲了不起和可爱的地方。

  我写这篇小文,是出自希望“父亲还健在”的心愿,这种心愿的萌生,既不是在遇上什么特殊事情的时候,也不是在有什么烦忧的时候,就在平平静静中蓦然想到:“要是父亲还在世……”,想来自己现在的感觉,怕就是父亲有过的感觉吧。即使是父亲没有过的,父亲也一定比任何人更能理解自己。我确信是这样。

  而且,自父亲去世后,我频频感到父亲活在我身上。在街上走时我想,现在自己的步态和父亲是相同的;吃着食物,呷着茶,洗着脸,躺在床上,我多次想到,自己是做着父亲做过的相同的事。这些感受,父亲在世时我从来没有过。

  就这样,不仅是父亲理解我,我也确切地是父亲的一部分。既可以说我身上有父亲,也可以说父亲身上有我。我在父亲去世后才意识到,失去的是无可替代的了解自己的人,失去的是可以说是自己本身的什么。

  可是,父亲去世后我首先意识到的,是父亲和父子关系的意义。只要父亲在,就是对子女的庇护。父亲健康的时候,我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死,因为父亲尚在,自己想象距死亡是遥远的。父亲去世,我才知道父亲像一扇屏风把死亡和我隔开;父亲去世,我才看见了自己前途上死亡的海面,死亡和自己之间过于空旷,人就觉得异样地心寒。

  这不仅限于我们父子,也是普通人世间父亲对子女的最大恩惠,在父亲自身,是不觉察的。无论父亲和子女如何失睦,或者是自幼离别,凡是父亲,无不庇护着子女,凡是子女,无不受到父亲的恩惠。

  这时写的父亲,换成母亲亦无不可。即如我,父亲去世后,母亲仍健在,把死亡和我隔开的两扇屏风,有一扇还庇护着我。

  以我来说,父亲作为“屏风”的同时,又是最深刻理解我的人,而且是我的一部分。在世时和我不常相守的父亲,现在好像潜进了我的身心。在这层意义上,比起父亲在世,我是更经常地有和父亲交谈的机会。那不是重要的谈话,而是无边无际的漫谈。由于这种漫谈,父亲加深理解我,我加深理解父亲。人是何其可悲啊,父亲去世了,我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有时,我想活到父亲在世的年龄,然而以父亲的长寿,自问企及必难;不过,要了解父亲晚年想些什么,我觉得必须活到父亲在世的高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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