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弗吉尼亚(Virginia Stephen)11岁的时候,父亲斯蒂芬(Leslie Stephen)就预告说:“今天我与小吉尼雅(弗吉尼亚)讨论《乔治三世》,她吸收得非常好。不用多久,这孩子就会是个作家了。”
同时,严肃的父亲还兴兴头头地嚷嚷说:“我的小吉尼雅几乎是个调情高手了!今天当我必须得工作时,她蜷在沙发上,依偎着我,说,别走别走。如此媚人的小精灵,真是人间罕有。”
而在试图描述“罕有的”弗吉尼亚时,她的姐夫,凡奈莎(Vanessa Bell)的丈夫克莱夫(Clive Bell)这样写道:一战期间,有那么几天,我和林顿(Lytton Strachey)一起在乡间打发漫漫的阴沉冬日。午饭后,滂沱大雨带来黑暗,林顿就会问,此刻你最期待谁到来?我稍一犹豫,他就说出了答案:“当然是弗吉尼亚”。
在布鲁姆斯伯里,弗吉尼亚不像凡奈莎,是那个小世界的重心和轴心,但是,弗吉尼亚却定义了这个圈子:无限的才华,无限的傲慢,无限的挑战。她像上帝那样说话,但和圣经完全无关。
奈吉尔(Nigel Nicolson),弗吉尼亚的同性情人薇塔(Vita Sackville-West)的小儿子回忆说,有一次弗吉尼亚(Virginia Woolf)和他们几个小孩一起,丢面包给湖上的鸭子吃,她让孩子们描述面包掉到水里的声音,于是,有说“啵”的一下,有说“啪”的一记……弗吉尼亚都否定了,她说:“是UMPH一声。”但是孩子们抗议说:“可是从来没有UMPH这个词啊。”弗吉尼亚轻描淡写道:“从现在开始,就有这个词了。”
她天才的心性让她无法容忍平庸的世界,伦敦才子才女们被斯蒂芬姐妹大浪淘沙般地过了一遍,留下来的就成了布鲁姆斯伯里的常客,而那些在星期四和星期五聚会上被嘲弄过的人,也绝对不是可以小觑的人物。
阿德里安(Adrian Stephen),才情和性情都温和许多的斯蒂芬家族小儿子,就曾多次目击那些不幸没有获得布鲁姆斯伯里签证的才人们的尴尬处境。经常是,话题跳来跳去,从一本书讲到一幅画,从战争讲到经济,从哲学讲到国际政治,然后,弗吉尼亚讲了一个有趣的事:“一只蝙蝠飞进了教堂,所有的女人都因为怕头发被弄乱而惊恐不已……”讲完,大家笑完,弗吉尼亚便转向座中的一个年轻女郎,说:“现在,轮到你讲了。”骤然被点到名的年轻女郎面对这些才高八斗的刻薄人物结结巴巴,几乎要哭出声来。情形明显不过,她下次再也不会接到布鲁姆斯伯里的邀请了。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安妮·可儿(Annie Cole)身上。那天,弗吉尼亚坐在她身边,先是“仁慈地”赞叹了一番安妮的美貌:“呵,你出现在我们中间,就像新鲜贝壳落入了乡巴佬的泥靴和老烟枪,你实在是迷人啊!”然后,登徒子克莱夫就势如破竹地大献殷词,俩人一搭一档,把英国首相张伯伦的未来妻子弄得手足无措。 不过,弗吉尼亚的“恶魔”姿态绝对不是针对外人,她对最亲爱的朋友,对自己和家人也是不断发出酷评和嘲弄。而这个世界“寒酸的道德水平”,是她最切齿痛恨的。当年,她的表亲多罗西(Dorothea Stephen)一度对于凡奈莎的生活——丈夫住在情妇那里,自己带着孩子和情人邓肯(Duncan Grant),以及邓肯的同性恋人一起住在查尔斯农场——表示道德上的担忧时,弗吉尼亚毫不犹豫地向她声明:“就算我允许你来造访我们,我至少要让你事先知道,我完全站在凡奈莎这边,支持她的行为与观点。” 在她看来,道德就是:爱你所爱,无论对方的生理性别或其他种种。整整一生,弗吉尼亚一直在实践她的道德标准。
而对于那些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她求爱的男人,弗吉尼亚也从来不会和风细雨,其中,她回复外交官华特罗(Sydney Waterlow)的信算是最柔和的了:“你没有给我要恋爱的感觉。”所以,在一九一二年,当弗吉尼亚终于和“沉默羞怯恪守戒律”的伦纳德(Leonard Woolf)结婚时,不少英伦才子都结了舌。
二
一九二五年,弗吉尼亚四十三岁,她在日记中问自己,谁点燃了她生命中最重大的欢愉,她列了六个人:伦纳德、凡奈莎、邓肯、克莱夫、林顿,以及E.M.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ster)。
不过,虽然是弗吉尼亚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伦纳德却是布鲁姆斯伯里的一个纯粹配角。这个圈子里风光无限,情史远比婚史普遍,妻子一个、情人没有的伦纳德自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非典型。而且,在他们近三十年的婚姻中,俩人是否有性爱关系一直还是布鲁姆斯伯里专家们最孜孜以求的悬案,同时,弗吉尼亚则不断地别有怀抱,不断地发出婚外情爱信号。
一九六五年,弗吉尼亚死后二十四年,伦纳德因BBC之邀回忆了他的伍尔夫夫人。他说:“弗吉尼亚是这个世界上我所认识的罕见的几个天才之一,而天才,总要比我们常人复杂一点点。他们的脑子有时会驰骋到我们普通人不会去的疆域。”因此,尽管伦纳德自己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对于妻子在情爱生活中的驰骋表现了极大的容忍。
不过,怀疑伍尔夫夫妇的爱情是无稽的。事实上,正是伦纳德超凡的爱滋养了弗吉尼亚的所有冲动。弗吉尼亚最终的遗书感人至深:“最亲爱的,我想告诉你你给了我最彻底的快乐,没有人能和你相比。然而这一次我熬不过去:我在浪费你的生命……害病之前,我们的日子快乐得不能再快乐,那都来自于你。从第一天到现在,人人都知道。” 一遍遍地看弗吉尼亚的遗书、日记和书信,最终会让人产生一种幻想:婚前的弗吉尼亚,她所有的情事都冲着姐姐凡奈莎上演;婚后的弗吉尼亚,则要恣意地表演给伦纳德看。
弗吉尼亚对姐姐凡奈莎的爱,汪洋地遍布了她所有的作品。在写给姐夫克莱夫的信中,她极其赤裸地表达自己的嫉妒:“你多运气,住在她的圣殿里!而我,只是日日夜夜的一个朝拜者!”时年二十五岁的弗吉尼亚,根本无法冷静地接受姐姐的婚姻,她同时热烈地挑逗地给姐姐和姐夫写信,她对克莱夫说:“请替我吻奈莎,充满热情地吻,吻那些属于我吻的地方,并且告诉她,告诉她我喜爱她的丈夫!”
热情浪漫的克莱夫,虽然知道小姨子的激情不是冲着他来,也感到微曛了。这个慷慨的诗人型登徒子,就像他的剑桥同学索比(Thoby Stephen),也即弗吉尼亚和凡奈莎的哥哥,所描述的:是雪莱和乡绅的杂交,他喜欢狩猎射击,同时热爱诗歌和艺术。他开始兴冲冲回应小姨子的“情书”,尤其是,婚后一年,他和凡奈莎的长子朱利安·贝尔出生,凡奈莎忙着做母亲,既顾不上妹妹,也忘了丈夫,俩个若有所失的人很快莫名其妙地陷落在一起。关于这一段小姨和姐夫的插曲,不停被考证的问题两个:是谁燃起了第一把烽火?他们的情爱是否涉及肉身? 不过,去追究这些细节实乃无聊又耗神。对于弗吉尼亚,不管她如何炽热地向克莱夫表达“爱恋之情”,最终都会降落在最微小的请求上:“贴着你妻子的耳朵,低声告诉她,我爱她我爱她!”
对于丈夫和妹妹的短暂风流,凡奈莎没有任何激烈的表示,她超然地把妹妹的激情归于她的“萨福倾向”。情形就像晚会上的伦纳德,眼看着弗吉尼亚垂钓人间,不过耸耸肩膀,用他“斯巴达式”的控制力把阴沉的心情调到声色不动。虽然,就伦纳德本人而言,他希望过最纯粹的生活,希望妻子能按照他“土拨鼠”的愿望弃绝浪费性的社交,并按照他祖先犹太人的传统不懈地工作,“让你的脸流汗,让你的脑流汗,这才是高尚的事情”。 有意味的是,弗吉尼亚一边允许伦纳德修理她的羽毛,一边激烈地抗争他的斯巴达控制,同时暗中也希图改变他的犹太气质。而和“最亲爱的凡奈莎”谈到“最亲爱的伦纳德”时,弗吉尼亚说:“他的隐疾(双手不停颤抖)跟了他一生,倘若它不存在,伦纳德的性格会和缓很多,对人对己都不会这么辛苦。”不过,在隐喻的意义上,伦纳德婚后,妻子弗吉尼亚和她潜在的精神疾患更是加剧或绵延了他的颤抖症。时时刻刻,不管是弗吉尼亚醒着或睡着,伦纳德的心总是颤颤抖抖。时时刻刻,一看到弗吉尼亚精神亢奋到医生的警戒线,伦纳德就会站起来,把妻子带离激动地带。奈吉尔说,当年看到伦纳德轻轻用手按住弗吉尼亚激动的肩膀,感觉他的动作近乎神圣,而她无条件把自己交托到他手中的神情,也近乎神圣。 在布鲁姆斯伯里画册里,伦纳德一直处于角落位置,他的个人肖像也显得特别没有布鲁姆斯伯里丰采,他瘦削、憔悴,是个典型的工作狂和苦恋者。不过,和弗吉尼亚结婚二十九年,他用受虐般的工作状态表达了最激亢的情欲:夜来临吧钟声响起,时光流逝我没有移动……
三
弗吉尼亚一生,有姓没姓,出土和没出土的奥兰多有不少。自然,小说《奥兰多》的真实肉身——薇塔·萨克维尔—韦斯特——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
薇塔家世显赫,是悠久的诺尔城堡的惟一后人,在伦纳德看来,这很触动弗吉尼亚的虚荣心;而且,薇塔的生活和性爱方式也非常合乎弗吉尼亚的胃口:她和她的作家兼外交官丈夫哈罗德·尼可森(Harold Nicolson)婚后,互相寻找同性恋人,同时保持最坦白最深切的爱情。
她们是一九二二年冬天碰面的,其时薇塔也已是声名鹊起的诗人和作家,她比弗吉尼亚小十岁。不久,薇塔就致信丈夫哈罗德:“我已经爱上弗吉尼亚,你也会的,因为她的魅力和个性。她游刃有余,不为任何人所动,是个真正贵族……”同时,弗吉尼亚在日记中却流露着一贯的尖刻:“她(薇塔)就像只华丽的小孔雀,少了点艺术家该有的机智。”
后来,薇塔和她的丈夫一起赴过一次布鲁姆斯伯里的鸿门宴,出席晚宴的是那个圈子的一些核心人物,酒没过三巡,这些怪物就开始毫不留情地臧否这对客人的作品,弗吉尼亚后来回忆说,当时他们的结论是:“这是一对非常愚蠢的夫妻。”而且,向来还算宽厚的凡奈莎,不知是无心机还是带醋意,事后还致信弗吉尼亚:“你的小薇塔还没卷铺盖走人?可别把你所有的精力与创作都花在她身上啊,我才是第一所有权者。”
但是,面对圈子里的劣评,弗吉尼亚却发现自己开始想念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想念她那“情绪变幻的贵族社会的容貌,在一顶黑色帽子下放射着光辉的脸庞”,她对她说:“我要和你谈谈《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十九世纪的性爱巨著,对于我们这些内心对那样的通奸行为毫无真正谴责之意的人来说,它显得如此不切实际……不,安娜与渥伦斯基通奸并没有使我生气,那么还有什么呢?”
同时,弗吉尼亚开始宣称她已经在用“感官的方式爱着她”了,而薇塔也热烈地回应说:“我当初不该让你我相爱至斯,也不该让自己弃守阵地。不过,你早已彻彻底底攻破我的防线。”一边,薇塔还不断地写信给丈夫哈罗德,向他报告她和弗吉尼亚的恋爱场景:“不过,我担心激发起她身体的欲望……”哈罗德因此立即回信:“天啊你一定要当心,那不是玩火,是引爆炸药。”这一定也是伦纳德最担心的事情,婚姻之初,医生就宣告了弗吉尼亚的羸弱体质。
弗吉尼亚和薇塔谈了三年恋爱,伦纳德担了三年心。不过,当弗吉尼亚着手书写公开的情书——《奥兰多:一部传记》时,伦纳德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在他看来,这只是弗吉尼亚的一个情爱把戏,它不属于弗吉尼亚的小说系谱,更像是一次“社交演出”。就像薇塔的出现,在凡奈莎看来,“非我布鲁姆斯伯里族类”,她不过以恣肆的世俗性为弗吉尼亚制造了一种傻气的幻觉,让后者觉得生活可以多么宽阔多么放松。她问薇塔:“星期五一起去穿耳洞吗?”“你希望我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也不穿,我希望。”她问啊问,耽溺于这种“被伦纳德禁止的欢乐”,但是,就像伦纳德所预期的那样,没有任何外力的阻碍,她和薇塔的“时髦恋情”自然而然地落潮了。
事隔多年,弗吉尼亚在跟另一个同性恋人,比她年长二十二岁的作曲家斯蜜思(Ethel Smyth)的通信中终于向对方和自己承认,其实她需要的生活早在婚姻之初就有了,那是伦纳德带给她的,同时她尖刻地嘲弄了社交生活:“我也决定,要把所有的钱投资在衣服与化妆上,手指甲擦红色,脚指甲涂银色,脸庞更要精心描,鼻子要打蜡……” 然而晚了,疾病又开始向天才疯狂勒索,站在Ouse河边,弗吉尼亚看了看天空,看了看羊群,打定主意伦纳德没有她,会活得舒畅些,她慢慢地向水中央走去,口袋里放着大石头。这次,她成功了。三个星期后,她的遗体被几个孩子发现,距离她自杀的地方不远。伦纳德一个人前去认领了弗吉尼亚,一个人参加了她的葬礼。他告诉悲痛欲绝的凡奈莎,在他们住的罗德梅花园,有两棵大榆树,弗吉尼亚命名它们“伦纳德和弗吉尼亚”,他决定把弗吉尼亚的骨灰葬在其中一棵树下,墓志铭是弗吉尼亚的小说《波浪》的尾声,不过,与其说那墓志铭是纪念弗吉尼亚的,不如说那是给伦纳德自己的:“死亡,即使我置身你的怀抱,我也不会屈服,不受宰制。” 虽然,伦纳德知道弗吉尼亚永远不会从小屋那边穿过花园回来了,可是天天,天天他仍然朝那个方向寻找着她,倾听着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