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蒙山
文/沈洪亮
蒙山,村里人叫东山,我就出生在它的脚下,自幼便对这座山怀有深深的情感,视之为自家的靠山。
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了解到蒙山的丰富与辽阔,它不仅是山脉相连,更被赋予了多个动人的名称:蒙阴之“云蒙”,林海百里,云雾缭绕;费县之“天蒙”,长桥溪洞,水晶云道;沂南之“彩蒙”,樱栗瀑雪,绚烂动人。而平邑的蒙山,则因其独特的“龟蒙”之名,巍然大观,令人遐想联翩,或许正是因那俯卧于云端天际的龟形巨石,赋予了它这份神秘与灵秀。
但无论蒙山以何种姿态展现于世人,它与我之间那份割舍不断的情缘,却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更在这里收获了人生的点点滴滴,蒙山见证了我的欢笑与长歌,记录了我的成长与蜕变。
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这份深厚的情感,将永远镌刻在心中,成为我生命里最宝贵的财富。
一、梦一样的童年
我出生在东山脚下一座美丽的小乡村——沈武阳村。
沈武阳村静谧地坐落于东山西麓的怀抱中,紧邻鲁埠河西畔,宛如一抹温婉动人的丹青,静静地镶嵌在绿意盎然的画卷里。
出家门抬头见山,山脊涌动,像一只巨大的猛兽,身披青色鳞甲,于天地之间,任风雨交加,屹立不倒,展现出无尽的力量。有时山腰云烟缭绕,宛如轻纱,若隐若现,只露出山巅一角,像仙境中的宫殿,令人心生向往。
日头总是从东山最高处的一个凹槽里出来,小时听过后羿射日的故事,以为最后遗存的唯一太阳,就住在那个隐蔽的窝里,尽管当时年幼,我却心生怜悯把它当成一个可怜的娃娃。
我时常会爬上村南口的山楂树,以手为框,对着东山精心构建出一幅幅画卷。看着像火炭头一样红红的太阳,缓缓升起,慢慢燃烧,逐渐绽放,变得耀眼,眼睛再也受不了,打个喷嚏,从树上滑下来,心中自是不满,暗自思量:没妈的孩子还是个暴脾气。
随着日头逐渐升高,村中炊烟袅袅升起,与山间轻雾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温馨而又祥和的画面。妈妈会熬一大锅的疙瘩汤,泡上一片煎饼,就着辣疙瘩咸菜(一定蒸熟了吃),那是人间美味。村民们也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他们或肩扛锄头,走向田间地头;或骑上二八大杠,到十里外的工厂出工。在这片平凡而又充满活力的土地上,每一分耕耘都承载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而东面的这座大山,给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安慰和祝福,成了所有人心里的靠山。
小村庄的自然风光并不旖旎,除了东侧广袤的庄稼地,村周尽是挺拔的大树。但那时村中尚存诸多刻字的老青石板,显得很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与历史积淀。村东口的小桥都是用此类石板铺成,虽没有雕梁画栋,但每一块青石都仿佛在低语细诉往昔的故事。每当夕阳西下,村中老人们常聚于村口,坐在青石上,手摇蒲扇,讲述着那些流传已久的传说,包括东山山谷里藏着蛇精的故事,我就围坐在他们身边,听得入神,眼中闪烁着光,对那座大山充满好奇与向往,想有一天看一眼山上的小妖精。
曾有一次,雨后初霁,天地间赫然横亘起一道绚烂的彩虹,纵跨南北,蔚为壮观。其背后,蒙山巍峨耸立,山顶上的建筑与电线杆在雨后显得清晰。我开始浮想联翩,感觉只要踏上那彩虹构筑的桥,便能轻松抵达那遥不可及的山巅,或许能遇到像白蛇娘子一样的女人。我满怀憧憬朝着彩虹的一只脚走了许久,始终走不到那里,仿佛是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梦。之后彩虹慢慢消逝,山头又氤氲了起来,再次被轻纱般的雾气笼罩,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了遗憾与不舍,想是神仙回家了,撤掉了这个彩虹做的花梯子。蒙山就这样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悄然披上了一层神秘而迷人的面纱,成为了我心中永远地向往与追寻。
蒙山看着我长大,小时候没有太多的媒介和信息让我认识世界,我就把大人们传给我的知识和见解,变成我的想象和思考,悉数倾注给了蒙山。
它,便成了我童年的神话和梦。
二、东山顶的一碗泡面
当年,我背井离乡踏上了求学之路。在能力触及的范围之内,我特意挑选了一所地理位置最为遥远的学府,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渴望与现实的逃离。然而,即便是这样的选择,也未能完全满足我内心深处对远方的向往和对家乡的抵触。于是,在大一那年,我更是毅然决然地将身份证的户籍迁移至了学校的所在地,这一举动,无疑是我内心深处逃离故土、追寻更广阔天地的决绝宣言。
那时的我,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与期待,心中并无丝毫对“故乡”的留恋与挂念。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远离这个束缚了我多年的地方,不愿让我的一生都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徘徊与消磨。那时的我,未曾预料到,那个曾经我迫切地想要逃离的地方,会变成镌刻心底再也无法踏足的青春。
命运这东西变幻莫测。在我步入大四,踏上实习征途的那一年,历经了一番辗转,我最终还是回到了这片生我养我的故土。别离太久,情随事迁,这一刻,心中涌动的不仅仅是回家的喜悦,更是对熟悉环境那份难以言喻的亲切与激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家乡独有的芬芳,那是岁月沉淀的味道,是记忆深处的温柔。
无数次漫步在熟悉的街道,眼睛不自觉地捕捉着每一个熟悉的店面,它们如同老照片一般,在心头一一闪过,温暖而又清晰。我顺着记忆中的轨迹,寻找那家熟悉的麻辣串串店,那是我味蕾上永恒的牵挂。点上几串最爱的麻辣串串,香辣的味道瞬间唤醒了所有的味蕾,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倒流,带我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中学时代。正是在这一年里,我的人生质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变成了一个小胖子,大学毕业的时候同学见了我都在惊讶——你怎么像充了气?我笑而不语,我知道,我的身体里记录着归乡的喜悦以及对故土的热爱。
2010年秋,我的大学同窗陈趁着游历的契机,特地绕道至平邑这座小城,直奔我的所在。此前,我曾无数次向他描绘过我家乡的如画风景(蒙山),以及那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佳肴(火锅鸡和麻辣串串),他的到访无疑让我满心欢喜。
当晚我就约上三两好友,陪同陈一同探索平邑的街道,像一只鼹鼠探寻味道独特的火锅鸡。围炉而坐,谈天说地,喜怒哀乐,尽在锅中。俗话说“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我实习学会了喝酒,基因里自带解酒器,逢场不惧,盛情邀陈共饮,欣然应允。这一晚我们一人饮下了一瓶醇厚的老村长和五斤冰爽的鲜啤,陈是温婉的南方人,没见过喝酒的世面,初涉这豪放不羁的酒文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最终被带多了。这一晚成了他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醉美”噩梦,十多年后再次来临(临沂),他都心有余悸,摆出一副坚决的态度,笑称和我“谈酒色变”,打死也不愿再陪我踏上既刺激又惊险的“酒海”。
醉了一宿,虽然胃部稍有不适,但幸得青春有力,并未大碍。天刚破晓,我兴奋地唤醒了陈,告诉他今日我们要爬蒙山。说实话,昨晚的美食烈酒几乎耗尽了我这个穷啬实习生所有积蓄,面对即将而来的门票等费用,不禁感到囊中羞涩。好在有这么一群与我同样拮据却满怀仁义的朋友,通过各种机智的财务策略,一点一物倒也圆满凑足了登山的财物。
在攀登的过程中,没敢消耗一分一毫,我们用各种心理、肌理的暗示驱散疲惫和饥饿,最终携手站上了龟蒙顶。在那里,我们每人捧起了一碗泡面,热气香浓馥郁,弥漫在唇齿之间,温暖细腻地刺激着大脑皮层,让人沉醉在浓浓鸡汤味的温润与滋养之中,那也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在吃泡面时竟然破天荒地加了两次汤汁。在那高山上,于我们而言,一碗面真的很贵,但因那份饥肠辘辘中对食物的渴望,幸福的感觉被无限放大,变成纯粹而真挚的快乐——我们相望于心,笑得无邪无欲,汗水和矜持都随风而去,留下的是沉甸甸像金子一样的记忆。
我站在山巅张开双臂肆意狂笑,对身旁好友碎碎念道:今天这情,谨记于心,以后吃泡面找老子,管饱。
三、渐行渐远的再见
生在蒙山脚下,然攀登蒙山的次数却寥寥可数,对蒙山的认知仅限于浅尝辄止的日常见闻之中。记忆里,最后一次踏上蒙山已是遥远的2011年,彼时与准老婆及其胞弟同行,信誓旦旦要登山顶,此行颇为有趣,令人莞尔。
我们沿着山下潺潺溪流,穿梭于山谷之间,或许是被那如诗如画的景致深深吸引,或许是享受着即将登上婚姻殿堂前的一段曼妙时光,步履不自觉地放缓,仿佛每一步都是在细细品味生活的幸福。沿途往上,但凡遇见觉得心旷神怡的美景,我们总是忍不住停下来,用镜头捕捉下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短短一两公里的路程,我们停留了十余次,在一处名为“情人谷”的风景点,留下了上百张搞怪的照片。欢声笑语中,疲惫与饥渴悄然来袭。于是,我们三人分享着背包中所有的食物,茶足饭饱之后,艰难地抵达“九龙潭”。面对着巍巍东山,浩浩山道,瞬间服软,体内洪荒之力似乎已尽数转移至胃中,与美食进行着激烈的战斗,再谈及继续攀登之事,已是有心无力。于是,我们三人一致快乐地决定就此打道回府,这次的登山之行,只踩到了蒙山脚板,让人惋惜。为弥补不足未了之情,遂后前往县城,继续追寻我最酷爱钟情的平邑美食——火锅鸡。
我们点了一个超辣的火锅鸡锅底,未曾想,这竟成了对他们姐弟俩的一次“精准打击”。餐后,姐弟俩因辣味过猛顺而润下腹泻不已,只有我悠然自得地连饮两碗辣汤,还吃了两块烧饼。心中暗自窃喜:这算不算是我给小舅子的一次见面“下马威”呢?这份小确幸,至今仍让我回味无穷。
近期再次攀爬蒙山,心中涌动着难以言表的喜悦。自上次近距离与蒙山亲密邂逅以来,岁月已悄然流逝十余载,此番得以成行,全在市作协的精心组织。而且一日之内,我竟能连续探访“龟蒙”与“云蒙”两大胜景,蒙山峻阿,风景名胜,尽收眼底,实乃人生一大乐事。在“蒙山之巅”的石碑前,同一个地方,不一样的心情,大诗人马文杰给我拍了一张久违的照片,回响着往昔的点点滴滴,算是对岁月的一次深情致意与温柔回望。
此次游览与前不同,别有一番韵味。数十位沂蒙文学界的专家与翘楚同行,他们的智慧与才情,为这次旅行增添了浓厚的文艺气息。令我欢喜的是,第一次有专业导游随行讲解,精准的定位和解析,都如同钥匙般开启了我对蒙山更深层次的理解之门。那一刻,我对蒙山的感悟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维度,俯瞰这片亲切的土地,蒙山的每一棵树、每一道景、每一条溪流,都变得前所未有的生动与鲜活。
“探海的群龟”,被赋予了灵性,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或昂首翘望,或低头沉思,引人遐想;“老寿星”屹立于山间,面容慈祥,微笑里带着智慧,洞察世间百态,点化迷途之人。那些峭壁、清泉、奇石、翠谷,有了自我声音,焕发出勃勃生机,它们不再是冷冰冰的自然景观,而是拥有了生命与情感的好友。
走进蒙山的诗圣杜甫,成为摆脱世事的“东蒙客”,他的诗篇中多了几分豁达与超脱;诗仙李白和诗圣“携手同日行”,也不再是孤舟而行吟唱“举杯成三人”的寂寞旅人;苏轼肯定也是穿着芒鞋拄着竹杖,立在蒙山之巅,看着峻山大阿,吟唱“不惊渤海桑田变,来看龟蒙漏泽春”。
是的,我如历代先贤一样,在这片钟灵毓秀的山水间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再次的相遇成了不一样的回响,像串起了一串记忆的珍珠,带着这片土地所赋予的神圣耀眼的光芒。或许明天,或许再过许多年,再次站在山之巅,把今天的情景回想,新的感悟和感受一定会在胸腔燃起。三十而立的年华,像山风一样自由,再次踏上孔夫子曾驻足过“登东山而小鲁”的“亚岱”圣地,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力量,循着先辈的足迹,继续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吧!
【作者简介】沈洪亮(男),山东平邑人,笔名夷希微、肆歌,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临沂市作协理事,临沂市作协公众号主编,文学期刊《作品》评刊员,中国红十字会救护培训师,国家心理咨询师。作品偶获嘉奖,亦偶登于各大报刊。喜诗歌、散文,不拘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