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记得那个雨天的清晨，他蹲在门口修那把断了的伞骨，雨水从屋檐滴下来打湿了他的后背。我端着热茶站在门内，看他把铁丝一圈圈缠上去，动作熟练得像在修理什么精密仪器。
"修好了。"他转过身，黑黝黝的脸上挂着水珠，却笑得像个孩子，"又能用一阵子了。"
我接过伞，指尖触到他粗糙的手掌。那双手永远沾着洗不掉的机油味，就像我们这间三十平米的出租屋永远飘着廉价洗衣粉的味道。他是一家小汽修厂的技工，我是超市收银员，我们的生活就像那把修了又修的伞，勉强撑着，却总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今天发工资，晚上给你带那家蛋糕店的提拉米苏。"他套上沾满油污的工作服，在门口顿了顿，"你上次说好吃的。"
我点点头，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蛋糕要六十八块钱一块，顶我们三天的菜钱。但这就是他，宁愿自己中午吃白饭，也要满足我偶尔的任性。
那天晚上同学聚会，我穿上了最贵的一条裙子。包厢里水晶灯晃得人眼花，我那些大学同学不是嫁了富商就是自己开了公司。林敏手上的钻戒在灯光下刺得我眼睛发疼。
"你现在做什么呢？"她夹着一片三文鱼，鲜红的指甲在瓷盘上敲出清脆的响。
"超市收银。"我抿了一口红酒，突然觉得这裙子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廉价。
"你老公呢？还是那个修车的？"她嘴角的笑像一把刀，"当初可是我们系的系花啊，怎么..."
我没听完就去了洗手间。镜子里我的妆容已经有些晕开，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道细纹。手机在这时震动，是他发来的消息："蛋糕买好了，你几点回来？"
我突然觉得一阵烦躁。回去？回到那个墙壁发霉的出租屋？看着他献宝似的端出那块廉价的提拉米苏？
"不回去了，住林敏家。"我回复完就关了机。
那晚我喝得烂醉，被林敏的表哥送回家。他开的是保时捷，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下车时他递给我名片，金边的纸片上烫金的头衔晃得人睁不开眼。
"有事可以找我。"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捏着名片上楼，推开门就看见他坐在桌前，面前是那个包装精美的蛋糕盒。屋里只开了一盏小灯，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那么孤单。
"回来了？"他站起来，身上还穿着工作服，"蛋糕可能有点化了..."
"我们离婚吧。"我说。那句话像刀子一样捅出去，我看见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我受够了！"我指着斑驳的墙壁，"受够了这种日子！你看看林敏，人家住别墅开豪车，我呢？连件像样的大衣都舍不得买！"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些。"
"那是因为我没得选！"我冲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听见他在身后说："能不能再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谈他怎么修一辈子车也买不起林敏家一个卫生间？谈我怎么在超市站到脚肿才能买支像样的口红？
我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时，他塞给我一把伞："要下雨了。"
那是他早上刚修好的伞。我冷笑一声，把它扔在了地上。
林敏表哥的公寓比我想象的还要豪华。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灯火，浴室里的按摩浴缸大得能游泳。第一个月我像掉进了童话里，每天在朋友圈晒各种奢侈品，故意定位在高档餐厅。
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接。后来他发来短信："家里的东西我都没动，你想回来随时可以。"
我回他："别做梦了。"
直到三个月后，我在林敏表哥手机里看到他给别的女人发的信息。我们大吵一架，他甩给我一叠钞票："装什么清高？你不就是看上我的钱吗？"
那天我拖着行李走在街上，突然想起他说的"家里的东西我都没动"。但自尊心不允许我回头。我在快捷酒店住了一周，最后找了个合租房。
一年后的同学聚会上，我听说他家老宅拆迁，补偿款有八百多万。林敏阴阳怪气地说："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好歹是合法夫妻。"
我的手在桌下发抖。八百多万，足够买下林敏表哥那套公寓。聚会没结束我就打车去了那个我发誓再也不回的出租屋。
楼道还是那么黑，墙上还贴着我当年贴的便利贴："交电费"。我深吸一口气敲门，却是一个陌生女人开的门。
"他搬走了，"女人警惕地看着我，"上个月买的房子。"
我打他电话，居然通了。
"是我。"我的声音在发抖。
"知道。"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听说...你家拆迁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嗯。"
"我们还没离婚，"我抓紧手机，"按法律我有权分一半。"
这次沉默更久。我听见打火机的声音，他戒烟三年了。
"钱都捐了，"他突然说，"给城东那家孤儿院。你知道的，我长大的地方。"
我腿一软坐在楼梯上："你疯了？八百万全捐了？"
"昨天办的手续。"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冷漠，"离婚协议我明天寄给你，签好字就行。你想要的，我一分都不会给。"
电话挂断了。我坐在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楼梯上，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下雪的夜晚，他背着高烧的我去医院，积雪没过了他的脚踝。那时候我们连打车钱都舍不得，他说："没事，我结实着呢。"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去了那家孤儿院。孩子们在新建的操场上奔跑，崭新的教学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院长正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感谢匿名捐赠人的善举，这些孩子终于有了像样的家..."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他站在角落，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孩跑过去抱住他的腿，他弯腰把她抱起来，脸上的笑容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失去的从来不是那八百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