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和会的期盼,解读中国朝野关于欧战性质的解读与展望

恒鼎谈历史 2025-02-06 01:33:59

威尔逊曾任普林斯顿大学校长,是一位学者出身的理想主义者,他所发表的14条宣言,为战后的国际关系提出一系列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自近代以来,中国沦为半殖民地,损失种种权益,遭受种种屈辱,因此,威尔逊的一系列主张,在中国各阶层引起强烈共鸣,人们都庆幸着中国能够跻身于战胜国的行列,指望在不久后召开的巴黎和会上,能够把将近80年的屈辱历史洗刷一新。自14条宣言提出之后,威尔逊的观念主导着中国各界对于战后国际关系的认识,为此,中国上下对于巴黎和会的期待是空前的。

1918年11月2日,代理国务总理钱能训在众议院发表演讲,首先,他荣幸地表示:“此次欧战,中国幸能随同最讲公道、最爱和平各友邦,以与专尚武力、凭凌弱小之国角斗,是为我中国最有荣幸之事。”关于战后的国际关系,钱说:“美国威大总统屡次宣言,均抱定主张公理,维持人道。英、法、意诸国,亦均赞成威大总统之主义,而我最邻近之日本,亦曾表示此意……可见威大总统之主张,即为世界人类之主张。世界人类共同之主张,譬如高流之就下,决非人力所能抵御。大势所趋,既已如此,前此吾人所理想之和平世界,不久即将实现。”

关于中国的外交政策,钱能训这样表示:“我国所主张,即以美国威大总统所主张为主张,亦即以世界人类共同之主张为主张。”最后,钱的结论是:“此次战后外交情形迥异曩昔,凡损人利己之外交,一定失败,且凡阴谋诡秘之外交,亦无良好之结果。”

三天之后,11月5日,钱能训又在参议院发表演讲,其中,关于欧战的性质,他这样认为:“诸君一定都知道,这回的战争与自来历史上的战争不同。自来的战争大概两方面都是为私利,而这回的战争有一方面虽然是为私利,而他一方面却不然。这回的战争是公道同私心的战争,和平主义同强权主义的战争。”钱能训再一次对威尔逊予以高度评价,他说:“一月八日美国大总统威尔逊咨国会文,内中列举的十四个条款,想来诸君都已经看见过。威大总统列举各款,其中如和约必须公开,排除经济障碍,缩减军备,设万国公会(指国际联盟,引者注),国无大小互相保证政治独立、领土完全等项,何等光明正大。这些条款都是世界人类人人良心上主张,人人口内想说的话。威大总统的话,不是威大总统一个人的话,是替世界人类大众说话,这种主张焉有不能得最后胜利的道理。所以现在不但协约方面人人赞成,就是敌人方面也赞成了,我国全体人民,敢说是对于威大总统所主张,没有一个人不赞成的。”

把威尔逊的主张称作“人人口内想说的话”,就是一种获取这些权益的指望。

接下来,中国朝野举办了一系列庆祝欧战胜利的活动。

11月16日,徐世昌发布命令:“我协商国兵士人民,不惮躬冒艰险,卒以公理敌强权,而获此最后之胜利。吾国力排众难,加入战团,与兹盛举,是堪欣幸。”

11月20日,参众两院议长梁士诒、王揖唐,分别致电美、英、法、意、日等国国会,祝贺胜利。

11月28日,北京政府举行盛大阅兵式,庆祝胜利,为此,国务院特地发出通告:“本月二十八日,庆祝欧战完全胜利,所有各机关应放假一日”。是日,阅兵式在太和殿举行,徐世昌在日记中写道:“黎明起,理发,阅公牍。巳正(11时,引者注)后乘礼车入天安门,阅军队至太和门下车,各国公使、本国官吏迎迓。阅军队至太和殿,行协商各国战胜庆祝礼,协商国军队、国旗均来陈列。宣词,本国官吏行庆贺礼。并约各大埠中外商民、实业、工业、新闻各界同来茶会,学生商民均准参观,共约二万余人。”

与此同时,内务部发出一道训令,要求各宗教团体按照各自教规,于12月1日举行祈祷仪式,内称:“欧战告终,各协约国教堂皆行祈祷之礼,吾国对德宣战,与各协约国立于同一地位,各省区宗教团体届期亦应一律举行祈祷”。

从始至终宣而不战的北京政府,尽情地分享着战胜国的荣耀和喜悦。

中国在对德奥宣战之后,设立了一个专门机构——督办参战事务处,段祺瑞任督办,徐树铮任参谋长。段在辞去总理一职之后,其主要任职就是参战督办。中国之所以能够成为战胜国,缘自对德奥宣战,为此,当年力排众议、力主参战的段祺瑞,一时间成为一位功勋人物,其皖系势力在政治上亦发展到巅峰。

在清末民初不太长的时间内,先后发生过三次推倒帝制的重大事件。第一次,是1911年10月10日的辛亥革命;第二次,是1915年12月25日由蔡锷在云南发动的、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护国战争;第三次,则是1917年7月3日,段祺瑞在天津附近的马厂誓师,讨伐张勋复辟。三者之间的历史地位固然不能等同,但就现象而论,三者却也具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拥护共和,反对帝制。基于这个共同点,有人主张三者在政治上应享有同等地位。

1919年1月18日,众议院有人提出一项议案:《请以七月三日为马厂首义再造共和纪念日案》。也就是将7月3日定为国家纪念日。提案人这样说明:“马厂誓师,推倒复辟,实可为三次恢复共和之纪念日。如无此日,试问中华民国何能存在于今日……十月十日武昌起义之期,十二月二十五日云南倡义之期,均已定为纪念日,马厂誓师,关系尤为重大,岂可即不定为纪念日乎?”

湖南籍众议员罗正纬反对,表示民国纪念日不宜过多,认为民国成立仅七年,已有数个纪念日,“设民国延至六七十年以往,岂非每岁三百六十日将尽为纪念日乎?”罗正纬此言一出,立即有人反驳道:“溯去岁(去岁指旧历,引者注)复辟事起,民国中断,若无马厂誓师之举,延至今日,民国将何堪设想……正因去岁有此一举,将来或可不至再有纪念日之发生,否则将来更不知当有若干纪念日矣。”

另外,还有议员提出这样一个异议:“本席对于此案亦甚赞成,惟案中胪序段前总理之功绩,将来此案成立之后,恐易惹起外间歌功颂德之讥,故本席以为此案可以成立,但不必表扬段前总理之功绩,以避歌功颂德之嫌。”对此,安福骨干克希克图反驳道:“本席以为本案虽胪序段前总理之功绩,但不能即承认为歌功颂德。盖当提议云南起义定为纪念日时,亦曾备述蔡君松坡之功绩(蔡锷字松坡,引者注),而当时并无人谓前国会为歌功颂德也。”

支持者继续发言说:“段前总理马厂誓师,再造共和,与黎前总统(黎元洪,引者注)武昌起义事迹相同……当然应定为纪念日”。还有支持者说:“按规定,纪念日原有国体关系。”“此次复辟事起,首都陷落,若不有段前总理马厂誓师,国体几将变更。是其关系之重大,无异于武昌起义、云南倡义之事。”

当日,众议院以多数赞成通过该案。

2月7日,徐世昌签署命令:“国会议决,以七月三日马厂首义再造共和之日,为民国纪念日,兹公布之。”这样,继武昌起义、云南起义之后,又有了一个“马厂首义”,出现了三个民国纪念日并存的现象。马厂誓师被颁布为国家纪念日,很大程度上是授予段祺瑞的个人荣誉,也是其派系势力达到巅峰状态的一个标志。

当时,无论舆论界还是思想界,对于欧战的胜负及其性质,均作出这样一个基本的政治定性:公理战胜强权。这个认识产生了广泛影响,尤其是在思想界。

19世纪末20世纪初,有两种完全对立的关于生物的生存关系的学说,被引申到社会生存关系之中,并对中国思想界产生过重大影响。一个是达尔文的生物竞争论,一个是克鲁泡特金的生物互助论。欧战的胜负,似乎为这两种学说孰是孰非,提供了全新的论据。

1918年11月15日,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在天安门发表演讲,他说:“现在世界大战争的结果,协约国占了胜利,定把国际间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都消灭了,别用光明主义来代他。”接下来,蔡元培批判了弱肉强食的观点,反过来,推崇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蔡说:“生物进化,恃互助,不恃强权。此次大战,德国是强权论代表。协商国,互助协商,抵抗德国,是互助论的代表。德国失败了,协商国胜利了,此后人人都信仰互助论,排斥强权论了。”蔡元培所说,在当时是一种普遍的思想认同。

梁启超曾经是中国的思想领袖,梁也在一次演讲中说道:昔日达尔文发明了物竞天择、优胜劣败的进化原则,然而,“后之学者,于竞争之理发挥过甚,其流弊遂有德国尼采等一派,崇奉强权之学说。德国甘冒大不韪,以引起世界之大战争,而卒至一败涂地者,即受此等学说之害也。”同样,梁启超也是推崇互助论,认为:“夫人类及他动物之进化,由于互助扶助者,实较竞争为甚”。对此,梁具体举例说明道:“互助之事最伟大者,为今次协约各国及联合国之共为人道正义自由而抵抗德国也。”在此基础上,梁启超作出两个结论,一个是关于世界文化的结论:“互助之精神,将为世界之新精神,世界文化将由此辟一新纪元。”另一个是关于国际关系的结论:“今之协约及联合,非为私利、为权力,而为自由、平等、博爱之协约与联合,为爱和平、重公理之民族之协约与联合,诚人类互助之大进化也。”

至少从文字上理解,“互助”与“协约”,在词意上有相通相近的一面,为此,蔡、梁二人干脆将“互助论”与“协商国”“协约国”直接联系起来。蔡称:“协商国,互助协商,抵抗德国,是互助论的代表。”梁称:“互助之事最伟大者,为今次协约各国及联合国之共为人道正义自由而抵抗德国也”。

通过一场世界大战的胜负,从中验证某种理论的对与非,这种方式本身有其合理的一面,但结论合理与否,那是另一个问题。

围绕即将召开的巴黎和会,人们极感兴趣的一个话题,就是威尔逊关于设立国际联盟的倡议,并且,将国联与中国古代先贤圣哲的思想学说联系起来。

钱能训曾在众议院的演说中盛赞国联,他说:“我中国国民素爱和平,即如美国威大总统所主张之国际联合会之组织,其宗旨在弭兵,而弭兵之说,在我国春秋时代业已有人主张,并且曾经实行。此外,先圣先贤之训言,亦莫不屏黜武力,崇奖和平。国际联合会组织之办法,既与我古圣先贤之议论相符,又与我国民之心理相合,我国国民当然极端赞成。”

为响应威尔逊这一倡议,1919年2月,北京成立了一个由一批社会名流组成的“国际联盟同志会”,汪大燮、梁启超、蔡元培、王宠惠、李盛铎等任理事,胡适等任干事。该会在发起宣言中这样表示:“中国之政治思想,夙以大同为至善。大同者天下一家,即国际联盟圆满之境也。中国民族好和平、恶战争、盖涵濡,于数千年圣哲教训之所致,尤与国际联盟之精神相符也。”这里所说,就是将国际联盟与大同思想联系起来。

王宠惠既是法学家又是外交家,王在北京的一次演讲中,就大同思想与国际联盟的关系,作了更为明确、更为直接的联系,他说:国际联盟“此种名目似觉甚新,然名目虽新,其主义则在中国已觉甚旧。盖世界大同为吾国向来之思想,现在吾国赞成国际同盟,并非赞成威尔逊之主张……乃系赞成吾国孔子之大同主义……中国自数千年以前即有一种大同之思想,今日之国际同盟,乃吾等主张成功耳。”

近代以来,中国的国际地位被边缘化,作为边缘化的逆反心理的表现,部分人士常常把一些国际上的倡议举措,与中国某个圣贤的思想学说联系起来,以此证明中国这一思想学说的国际意义,这是一部分人士寻求心理平衡而时常采用的方式。

当众多的社会名流纷纷发表议论,将国际联盟与大同思想联系起来相提并论之际,内心深处最为激动的莫过于这一位人士——康有为。还在青年时代,康有为便着手撰写了一部《大同书》,是近代大同思想的提出者,但不知基于何种原因,《大同书》当时并未出版,束之高阁。现在,随着国际联盟的提出,垂暮之年、郁郁寡欢的康有为,似乎看到其青年时代的思想将有实现的可能,于是,因参与张勋复辟而一度销声匿迹的康有为,再次回到人们的视线中来,对国际联盟大加称道。

不久,当外交总长陆徵祥启程赴欧参加巴黎和会之际,康有为发表一封致陆徵祥的长函,他十分感慨地写道:“此次议和,外之为地球大同之渐,内之为中国自由之机,天下古今大事,未有比于此次和议者也。吾昔二十七岁著大同书,期世界大同三十余年矣,不意今美总统威尔逊倡国际大会(国际联盟,引者注),欲令各国平等自由,以致天下太平,竟见实行之一日,欢喜距跃,不能言状。”这里,康之所言是真诚的。

接下来,康有为调转笔头抨击北京政府:“宣而不战,贪人成功以为己力,耻莫甚焉。”这里所指是段祺瑞。康有为是张勋复辟的主谋,而扑灭复辟的则是段祺瑞,因而康有为对段政府出言不逊,也是可以理解的。

同时,康有为建议,中国应向巴黎和会提出若干要求,包括:废除庚子赔款,收回胶州湾等租借地,废除二十一条,改订关税,收回治外法权等等。关于这些要求的根据,康有为说:“今协约国之战具及人民之被毁败至深且巨,而美总统威尔逊尚不责德(指德国,引者注)以赔偿,而求和平之易久……故执事(指陆徵祥,引者注)应请将庚子条约尽行废除。万一赔偿尚难免,则京师驻兵,津沽不得筑垒,铁路不得调兵三事,必应废除。以去国民之奇耻大辱,以免国民之愤心怒气,然后和平可永久也。”

另外,威尔逊在14条宣言中还曾提出,归还俄罗斯被占领土,恢复比利时领土完整,罗马尼亚、塞尔维亚的领土应予恢复,等等。据此,康有为提出:“胶州湾、旅顺、大连、威海卫、广州湾各租借地,皆应归还于我,即澳门虽非同案,以民族根据言之,亦应归还于我焉。若谓以日本费兵而得于俄德(指日军从俄德两国手中夺取旅顺、胶州,引者注),非取之于我也,则我亦协约之一也,英法美以兵力恢复比、塞、罗之土地,何尝以用兵借口分三国之寸土尺地乎。”

尽管康有为在政治上早已落伍,但仍然是一个爱国者。

康有为关于归还中国故土的要求并非个别现象,一些民间人士更为大胆。同样,也是依据威尔逊关于归还若干国家领土的倡议,这些人士上书钱能训,提出归还中国原有领土,其中包括:安南、琉球、缅甸、高丽、香港、澳门、台湾等等。此类要求并不具有实际意义,但反映了威尔逊的14条宣言,在中国曾经引出过怎样的遐想。

人们既然将国际联盟看作世界大同的到来,那么,这个多少有些怪诞的认识,必然产生相关的反应。例如,参议院就曾有人提出一项议案,要求北京政府向巴黎和会建议:组织“世界大同政府”。

面对国内外一片大好局面,徐世昌信心满满。1919年新年伊始,徐在中南海举行国会议员与新闻记者招待会,借此机会发表演讲,徐称:“鄙人今日敢竭诚正告于我国民代表之前曰:一千九百十九年者,在世界为和平之新纪元,而即我中华民国之第八年也。”关于对外政策,徐提出:

“不当为破坏的竞争,当为建设的互助……质言之,吾人今日对外,必宜戒纵横,避秘密,而一以诚恳光明为依归,泯除猜见,一视同仁,使列国共知我国民方尽力为世界谋安宁康乐之道。”关于对内方针,徐表示:“一切敷施唯以能谋人民福利者为标准,不必问其派别,不必限以范围。”

综上所述,人们将“协约国”与“互助论”互为联系,这是对欧战性质的解读;将“国际联盟”与“世界大同”互为联系,这是对世界前景的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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