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感到头有点痛,揉揉额头,换了一个睡姿,让自己舒服一些。目光无意中落在哥哥的床上。哥哥的床以前总是乱糟糟的,现在却异常的干净整齐,他的衣服床单被子,母亲都已经含着泪烧给他,唯剩下那把吉他靠在床头。2006年,他在县城最好的中学读初三,哥哥在县城最差的中学读高二,为了得到一把吉他,他们攒了整整一个学期的钱。从百货大楼买回吉他的那天中午,阳光很好,他和哥哥在房顶上摸索。摸索了一个下午,哥哥弹出了调子,他却连1234 都还不会。后来,哥哥的琴技越来越好,他的兴趣却越来越淡,半年后哥哥辍学,背着吉他去广州了。想到这些旧事,他不禁悲从中来。
手机响了,是校长打来的电话。他刚一接通,手机里就传来浑厚响亮的声音:“你请的假早就结束了吧?”校长明知道他是请假回家办理哥哥的丧事,却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开口就催他回去上班,他心里不舒服,冷冰冰地说:“续假一天。”说完挂了电话。
上班才两年,他就已经对这份工作感到厌倦,唯一让他坚持下去的是母亲愈加佝偻的背。母亲曾经对他说:“你哥三十岁了还找不到媳妇,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对他没指望了。”他大学毕业后,母亲的指望全部放在他身上,三天两头打电话叫他回去考一份工作。经不住母亲的苦口婆心,在贵阳浪迹了差不多一年的他回到家乡参加特岗教师考试,考到隔壁镇的一所中学。“你要赶紧找个媳妇,过三十岁就难找了。”母亲常在他耳边唠叨。他何尝不想找个媳妇呢,只是一言难尽。他曾和一个女同事悄悄交往,但不到一个月就分了,分开时女同事对他说:“我觉得你有点怪怪的。”过后不久,这个女同事就借调去县城了。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他觉得自己的性格确实有点怪,这估计是他的家庭所造成的。他的生活方式跟同事的有很大差异,他曾试着融入同事的圈子,可自己处处都显得低人一等,过强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于是又回到自己的生活状态。这些,母亲是不理解的,她只会一味地催,有时候催得他心烦意乱,但他强忍着不发火。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觉得自己将会像哥哥一样三十岁还找不到媳妇,然后就一声不响地离开这个世界。
“吃饭了。”母亲推门进来。他坐起来,看到阳光照在窗外的竹林里,已经中午了。他看着母亲,她好像比前几天好了些,最起码不再那么憔悴。“还不饿。”他说完伸手揉眼睛,顺便轻微伸了一下懒腰,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起来吃一点嘛,快十二点了,你早饭都没吃。”母亲依旧站在卧室门边。“嗯。”他答应道,捡起旁边的衣服,母亲这才退回去。他没有食欲,但还是起床洗漱,去陪母亲吃一点。这几天,吃饭对他来说就像是上课,不想上但又不得不上。
母亲坐在饭桌前等他。两菜一汤,都是刚做的,昨晚上的剩菜估计母亲倒了喂猪了。母亲养了几头猪,很多时候做活路回到家,那几头猪就叫个不停,母亲只得先喂猪再做饭吃。他们盛好饭,沉默地吃着。稍一停,母亲谈起地里面的活路,说沟水冲倒了二十来棵甘蔗,全是大棵的。他默默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今天学校打电话来了。”一开始他就想对母亲说这句话,但直到快要吃好饭了才说出口。“你回去上班嘛,你回来差不多两个星期了,课耽搁多了不好,你吃好饭就回去。”他刚一说完,母亲就答道。他看着碗里的汤不说话,他怕母亲一个人在家里会孤独难过,想留下来陪她。母亲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回去吧,我没事的。”他点点头,端起碗把汤喝完。
母亲洗好碗,叮嘱他骑车回学校要小心,然后就去做活路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亲难得有一天空闲的。他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用手机上了一会网,昏昏欲睡。这半年以来,他发觉自己很能睡。“也许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对玉说。有一次见面,他们好像花了一半的时间在谈论睡眠问题。玉笑了笑:“你真会为自己的懒找借口。”他放下手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哥哥走进卧室,坐在床上,拿起身边的吉他端详一会,拨动琴弦。他惊讶地坐起来,哥哥对他笑了笑。哥哥的长发已经剪短,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比以前好看一些,但姿态和嗓音依旧跟以前一样,略带忧郁。“你午睡的时候,有人走过家乡,他们谈话的声音,在阳光下传得很远。秋风吹来,窗户开了,窗帘轻轻晃动,你在梦中不停地喊救命……”他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床上,头比第一次醒来时还痛,他轻轻拍了几下,像是拍木头,发出沉闷的声音。
坐了一会儿,他决定回学校,生活还要继续,班还是得上。盯着镜子看,头发有些乱,他打理好,喷了干胶定型。要带点什么东西吗?环顾整个房间,红砖墙暗淡无光。眼睛又落在床头的吉他上,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取下挂在书柜边的吉他包,装上吉他。稍一停,他从书柜里拿出一本卡夫卡的小说集,吹掉上面的灰尘,塞进吉他包。孤独的晚上可以读读,他想。他大学时迷恋卡夫卡,毕业后各种杂事随之而来,对这种似懂非懂的小说渐渐没了兴趣,但最近不知怎么的,阅读兴趣又上来了。
教导主任随便翻了翻他的备课本,把烟灰抖落在键盘边的烟灰缸里,抬头对他说:“小伙子,你的教案也太略了,写详细点嘛。”他的教案不是自己写的,是从教案书上一字不漏抄下来的,买这本教案书花了二十五块钱,按理说应该不会太差。他心里有点不舒服,觉得主任没认真看就故意批评,在他面前过官瘾。“这样还不详细?那要详细到哪样程度?”他故意挑衅地问道。主任凑上前,重新看他的教案,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个课时的内容,指着教案对他说:“要把法治教育渗透到教学中,你看你的教案,一点都没有涉及到。”他脑子里一根筋,继续挑衅道:“学校有道德与法治的老师,法治教育应该由他们来讲吧,我们又不是专业的。”主任提高了声音:“这是教育局规定的,有红头文件。给你讲你加进去就行了嘛,你在这争哪样?”看着主任那似乎能喷火的眼睛,他又一下子失去了底气,一位老教师把自己的备课本递上前,打圆场道:“小问题而已,不要闹,耽搁时间,来检查我的。”主任在检查登记表里找到他的名字,在教案那一栏写上“-5”,然后翻开老教师的备课本。被扣了五分,他想想,算了,不要把事情闹大,捡起备课本回了办公室。
他气鼓鼓地坐着,上课铃声响了一会才提着语文书走进教室。学生们高兴地喊道:“老师,你终于回来了,好久没见你了。”看着他们开心的面孔,他的心稍微缓和了一些,伸手示意大家安静。学生安静下来后,他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这节课自习,你们自己看书。”有个学生问:“老师,你有什么事?”他说:“我没有事,我在教室守着你们。”另一个学生说:“那咋不上课?老师,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他先是一惊,但随即调整好心态,微笑着说:“老师感冒了,嗓子不舒服。要不这样吧,大家朗读后面的诗词。”学生们纷纷翻到诗词部分,他起头,他们便朗读起来,像唱歌一样,总拖长最后一个字。把所有诗词读完一遍后,他又要求学生自己默读,把诗词全部背下来。有的学生在认真地背,有的则在发呆,他也懒得管,只希望快一点下课,时不时就拿出手机看时间。
下课铃声一响,他说了声“下课”,提着书走出教室,迫不及待一般。两个女同事在办公室里正聊着什么,他一走进门,她们的声音就停止了。他又开始多疑,觉得她们刚才是在说他的坏话。他坐在椅子上,心里沉重了起来。一个女同事提着水瓶走出去,他看到瓶子里泡着一块根状的东西,他好奇那是什么。另一个女同事在改作业,她的速度很快,一个本子接一个本子从左边换到右边。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个人,他静静地听着她的笔划过本子的声音。过了一会,两个学生各抱着一摞作业本,喊了一声“报告”,走进办公室。“老师,你布置的作文,我们早就写好了。”学生说。“放这里吧。”他指了指桌上。放下作业,一个学生突然说:“老师,你在愁哪样?”他又是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另一个学生说:“老师,少愁点,你都有白头发了。”他瞬间感到鼻子酸酸的,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稍一停,他对学生说:“快回去吧,就要上第四节课了。”学生走后,他看了女同事一眼,发现她也在看着他,他赶紧移开眼睛。估计是为了缓解尴尬,她笑了笑说:“你们班的学生好好玩。”他也笑了笑,看着女同事,表示是在回应她。随手翻开一个学生的作文本,他才想起自己请假回家前给学生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这个学生开篇写道:我的理想是成为明星,像鹿晗那样……学生把“明星”两个字写得比其他字大一倍,他盯着这两个字,突然想起哥哥。
“雨停了,我在湿漉漉的荒草中,寻找他们留下的足迹。风从身后吹来,水塘泛起涟漪,我两手空空,抬头望着远方,喊不出声音……”哥哥弹着吉他唱自己写的歌,他一向都是唱自己的歌。台下练得很好,台上却因为紧张,副歌时两次破音,观众不断发出细微的笑声。还没等他唱完,评委就让他停了。一个女评委说:“从你的歌词和声音看出你是一个忧郁的人,我不知道我的判断是否正确,但我希望你能够开心一点,玩音乐就应该开心起来,既然有这个理想……”哥哥打断她的话:“我的理想不是玩音乐。”观众大笑,女评委一时语塞,也尴尬地笑笑。男评委接过话头,用汪峰在《中国好声音》里的那种语气问:“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哥哥一本正经地说:“我的理想是搞音乐。”观众又一阵笑声,鼓起了掌。“怎么搞?”男评委追问道。刚才对答如流的哥哥顿住了,伸手摸了一下头发,他没准备过这个问题的答案。站在台下的他替哥哥着急,身边的一个观众看着哥哥出丑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转过脸去,真想一拳打在这个观众头上。停了停,哥哥说:“开一场演唱会。”声音带着青涩。男评委继续问:“在哪里开?”这一次哥哥的反应又和刚才一样了:“在月光下。”部分观众又笑了起来。男评委说:“月光下的演唱会,非常美,祝你实现你的理想,再见。”哥哥说了声谢谢,退场。那天晚上,月光很好,他和哥哥来到一个露天小酒吧,哥哥一杯接一杯地喝,不断地说:“本来准备得好好的,但今天太失败了。”他不知道怎么劝哥哥,试着说:“你降一个调,副歌时就容易了。”哥哥说:“你不懂,降调了唱不出那种感觉。”接着又是一杯下肚,他默默地看着,不再说话。哥哥喝醉后,拉着他的手,口齿不清地说:“如果我还没实现梦想就死了,你要替我在月光下开一场演唱会。”
现在,哥哥的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他努力地回想,还是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哥哥的。头痛又发作了,他趴在桌上,捏了捏后颈。女同事改完了作业,收拾好后站起来,随口对他说:“吃饭去了。”他抬起头,说:“去吧。”待女同事走后,他看时间,十一点十九,差一分钟就可以打卡签退。他站在镜子前,脸色有点差,双手揉揉脸,感到舒服了一些。关上门走下楼,好几个同事正在排队打卡,他故意拿出手机、放慢脚步,走到打卡机前,排在最后的同事恰好打完卡追上其他同事往食堂走去。他打了卡,没有一点食欲,想了想便回了宿舍。
这几天,他联系不上玉了。打电话过去,系统一直提示关机,聊天工具不在线,发信息过去,也始终没有回复。有时候他想,玉会不会病情加重住院了,有时候他又想,也许玉不想跟我有联系了。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缘由,头又痛了起来。他在手机上翻出玉的照片,有一种让人心疼的美,他点击“删除”,犹豫了一会又点击“取消”。
他和玉是通过陌陌认识的。那段时间他想解决生理需求,注册了陌陌,就认识了玉。玉在地税局上班,是临时聘用的。他们聊了一个星期就见面了,地点是玉定的,在县城边的一个小公园里。他以为晚上会有戏,早早到了县城,在最好的酒店开了房,躺在床上看电视等玉。本来说好一起吃晚饭的,但玉发信息过来说要加班,让他自己先吃。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去公园了,等到天黑玉才过来。玉带他沿着青石板街往前走,一路谈着她的朋友,话里话外透露出她的朋友很多,而且经常有来往的都是有车的男性。他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又立即被玉抢走,他心里面已经感到这个女生不好驾驭。走到青石板的尽头,玉停住了,前面是一条泥路。“还能走吗?”他问道。“能,只是走过去,翻过那座山,就是一片坟地。”玉说。“那我们回去吧。”他说。“你怕了?”玉笑着问。“我是担心你怕。”他也笑了笑。停了停,玉说:“有一天晚上我实在痛得受不了,就一个人过去,在那片荒坡转了一圈,发神经一般地给自己找一块墓地。”他从网上聊天得知玉身体不好,经常吃中药,但至于是什么病,他没有细问。“我们回去吧。”他试着牵玉的手,她拒绝了,跟在他身后。“后来找到了一块合适的地方,我躺下来,不晓得躺了多久,疼痛慢慢地减轻了,我才打电话叫朋友来接我回去。”玉边走边说。为了转移话题,他暗示玉:“我们去室内吧,再等一会就要降温了。”玉问:“你晚上住哪?”他说了酒店的名字。玉说:“那我陪你走到楼下吧,我要回去了,回去吃中药。”他问:“还在吃药?”玉点点头。“必须要回去吗?”“必须要回去。”玉的语气显得很坚决,他想没希望了,接下来就没话了。走到路边,他让玉打车走了,自己慢慢走回酒店。
“玉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一个不祥的想法突然冒出来。他在床上翻身坐起来,茫然地看着窗外。他看到教学楼前的五星红旗随着风飘扬,有几个女学生靠在阳台上,风吹着她们的长发。他的眼睛慢慢往下移,看到几个男学生在操场上打篮球,他们展示着各自的球技。一个男生把球投出去,球卡在篮圈和篮板间。他们摇篮球架,篮球架一动不动,篮球也一动不动。有人找来一小块石头,朝篮球扔去,篮球还是一动不动。反复几次后,一个矮个子男生捡起石头,后退几米,助跑,跳起来,石头砸在篮球上,篮球掉了下来。他们欢呼起来,继续展示着各自的球技。他的目光又回到屋内,落在墙角的垃圾桶,垃圾桶满了,几乎都是卫生纸,他知道一些卫生纸上沾着生命的一半。接着,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吉他包上,回到学校后就没打开过。
注视良久,他打开吉他包,一本卡夫卡的小说集映入眼帘。他取出小说集,随便一翻,竟然翻到了《乡村医生》,他原本就打算再读一遍这篇小说的,现在便读了起来。读完,他想象着医生出诊后罗莎被马夫折磨的情形,他的注意力总是放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越往下想,画面就越不堪。“该死的宅男。”他在心里面嘲笑自己,合上书扔在桌上,取出吉他。他试着弹一段,早已生疏,完全找不到感觉。他抱着吉他,回想着哥哥写过的歌,只想起一些模糊的句子。“你转身,像蝉鸣一样,在秋天里奔跑。跑过的地方,立即荒草丛生……”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而他恰好在这时候感到困。他放下吉他躺下来,但想想这样不行,耽搁的课太多了,要利用今晚的自习讲新课。洗脸的时候,他感到鼻子不太舒服,一看毛巾,沾着血,又流鼻血了。进入大学不久,他就经常流鼻血,严重时一天流两三次。有时候在睡梦中流,因为仰着睡,鼻血流进喉咙,第二天觉得喉咙有痰,用力咳,咳出来就是一口血痰。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医生建议他流鼻血时就仰着头,用手沾冷水拍在额头上。他试了几次,觉得没什么用。好在流鼻血也没给他生活带来困扰,他觉得这只是一种小病而已,也就没再管。后来,生活状态好了一些,鼻血流得也少了,偶尔会流一次。可最近,似乎是旧病复发,鼻血又流得频繁起来。他照镜子,是左边鼻孔,撕下卫生纸堵住。不一会血透过卫生纸流出来,他掏出被血浸红的纸,血一滴一滴地从鼻孔落在地上。他想,如果让血这样不停地流,会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他似乎看到体力越来越弱的自己倒在地上,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又赶紧撕下卫生纸堵住。上晚自习的铃声响过一会,血才完全止住,他已经不想去上晚自习了。还没想好请假的理由,手机响了,是值班老师打来的。他拿起手机,又想还是去吧,上一个晚自习有四十块钱的绩效,接了电话说马上就到。
学生在教室里追逐打闹,看到他进教室后才安静下来,一个学生跑回自己的座位时摔了一跤。他有点生气,恶狠狠地说:“你活该。”后排有几个学生笑起来,看到他一脸严肃后又停住。好些学生从桌箱里翻出语文书,眼角偷偷地看他。他打开课本,毫无表情地说:“今晚我们要上新课,大家先把课文默读一遍,把文章的中心思想归纳出来,等一会我要提问。”学生们纷纷翻开书,有的学生悄声问同桌在第几页。他想继续发火,但觉得没必要,便忍住了,拿起书看一遍课文,他还没有备好课。
早上醒来又感到头痛,他怀疑自己是因头痛而醒的。他手撑着额头,心想要请一个星期的假,理由就是头痛。一想到请假的理由很充分,他就感到一阵激动。洗漱好后,他去办公室写请假条,反复斟酌词句,几句话的假条写了两遍才定稿。等了差不多一节课的时间,校长才到学校。远远地看到校长的车开进停车场,他就拿着假条走过去,他想校长一定毫不犹豫就给他批了。校长关好车门,没接他的假条,而是问道:“你又要请哪样假?”他自豪地说:“我头痛严重,要去医院看,所以请一个星期的假。”“三天以上的假要教育局批。”校长提着包,绕过他身边,往教学楼走去。校长不想让他请假,他有点沮丧,但还是不罢休,回办公室重写假条,把请假时间改为三天。我就不信你还不批,往校长办公室走去的时候,他得意地想,嘴角露出微笑。校长把假条看了一遍,脸色不高兴,但还是签了字。他说了声谢谢,走出校长办公室。
重新回到宿舍,他想着要做点什么事情,想了想觉得该吃点东西,虽然没有食欲但也得吃,从昨天中午就没有吃任何东西了。他随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煮好后才发现连油盐都没有,他没太在意,拿起筷子吃起来。他一阵欣喜,是一种新的味道,让他瞬间食欲大增。很快吃完了,他又打开电磁炉,再煮一碗。一个同事从窗外走过,问他:“你不去上课吗?”他高兴地回答:“我请假了。”接着他邀请同事进来尝尝他煮的面条,同事摇摇头走了。这样的美味他们是无法体会到的,这样想着,他突然间感到很兴奋,在房间里手舞足蹈起来。
吃饱后,他决定回家一趟。回去看看母亲,顺便取回哥哥的长发。哥哥装棺前是他化的妆,其实也就是简单地把头发剪短、胡子刮净而已。哥哥的长发剪下后不知道怎样处理,他说我留着吧,当时在场的亲戚都一惊,但也没有反对。他把头发装进一个黑色的纸盒,放进书柜的最深处。
应该是两个月以前,哥哥在网上对他说每天晚上都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他当时正在忙,没有及时回复。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微信,才想起哥哥的那条信息,于是简单地给他回复:“回家陪妈妈一段时间吧。”几天后哥哥就回家了,回家后的情形也不好,母亲打电话来:“你哥经常在晚上出去,到半夜十一二点钟才回来。”他说:“妈,你悄悄地跟着他。”母亲说:“跟着他有哪样用?没用的。没用。”她的语气里充满绝望。他想,哥哥有一天肯定会自己结束生命,但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哥哥每天都睡到十一二点钟才起床,母亲通常吃了早餐就自己忙去了。但这天早上母亲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刚起来就喊,喊了几声没有答应,她跑到卧室去看,哥哥已经断气,身体都凉了。也许昨天晚上哥哥回到家,有意无意地多吃了几颗安眠药。母亲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才七点半,他被吵醒后懒洋洋地接了电话。母亲偶尔会一大早打电话过来,说昨晚上做的梦不好,让他做事要小心。但这一次母亲开口就说:“你哥走了。”他没有反应过来,问:“去哪了?”“你哥不在了。”母亲哭了起来。他一惊,但随即松了一口气,哥哥不用每天晚上都吃安眠药了。
回到家已是中午,从开着的门斜看,母亲正在烧火煮饭,一个憔悴的男人坐在一边抽烟。他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他想悄悄回去,瞬间又觉得这样不妥,便停好车硬着头皮走进屋。母亲估计没想到他会现在回来,惊慌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常态,淡淡地说:“这是你爸爸。”他一惊,转眼看这个憔悴的男人,怎么看也无法将他跟印象中的父亲联系在一起。他站在那,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男人先开口了:“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我晓得你会回来的。”他“嗯”了一声。男人接着说:“昨晚上,你哥托梦给我,说你们两兄弟都过得不好,所以今天我就过来看你们,哪晓得你哥都已经不在了。”说完男人低下头,似乎有点难受,他手中的烟快燃尽了,一缕烟直直地升起。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父亲多年不见,他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男人抬起头,抽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到门外,问他:“你找到媳妇没有?”他机械般地回答:“还没有。”男人又说:“你都工作了,要抓紧。”他拉开一张板凳坐下来。沉默地坐了一会,男人站起来,说:“你们两兄弟我都看到了,我要回去了。”母亲自顾自忙着,没有留男人吃饭,他也站起来,想了想说:“吃饭再走吧,爸爸。”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喊出口的,感觉“爸爸”这个词很别扭,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男人边走出门边说:“我现在过得不好,没有哪样给你,但你以后结婚要给我讲。”接着男人把电话号码念了一遍,他拿出手机记下,但没存。男人往山上走去,他要翻过几座大山才到家。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他想起父亲吊在后院树杈上的样子。
那时候他才八岁,放高利贷的人天天来家里催父亲还钱,赌瘾大发的父亲只能借一处还一处。一天早上,母亲正倒水给他和哥哥洗脸,催债人又来了。母亲指着半开的后门说:“他在后院,你们去跟他要吧。”两个催债人拉开后门,随即后退了几步。先洗好脸的他往后门看去,看到父亲的脖子挂在绳子上,绳子的两端拴在树杈上。他惊讶地大喊道:“爸爸……”母亲止住了他。两个催债人围着父亲转了一圈,左看右看后就走了,走的时候对母亲说:“你准备好钱,等你们忙完我们再过来。”待催债人走远,父亲跳下来,笑着对他们做了个鬼脸。当天晚上,父亲就走了,走的时候抱了他和哥哥很久,说:“找到钱就回来。”过不久,催债人又来了,母亲指着通向后山的路对他们说:“你们要挖坟就去挖吧,我是没有钱给你们的。”这样几次后,催债人就没再来过。父亲也没再回来。后来听说父亲在另外一个县成家了,当上门女婿。母亲去求证,回来后对他和哥哥说:“你们以后不要认他。就当他这个人死了。”
他抬头看,男人已经爬到山顶,他的身影晃了晃,然后就看不见了。他突然觉得很困,到床上躺下就睡着了。其间母亲喊他吃午饭,他迷迷糊糊地说不吃。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想那个男人应该早就到家了。母亲已经煮好晚饭,等他醒了再炒菜。他洗了脸,盛一碗米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正在切菜的母亲问:“你不吃菜?马上就好了。”他说:“饿了,先随便吃一碗。”他狼吞虎咽一般,几下就吃完了,又盛了一碗。
午后的阳光射进宿舍,他弹着吉他,从记忆里打捞哥哥写的歌。哥哥写过很多歌,他听过的都有三十多首,可以出一本歌曲集了,这应该算得上是纪念哥哥的一种方式。阳光的角度慢慢变化,最终离开了房间,他打捞出一首。放下吉他,开一瓶啤酒,似乎是为了庆祝。他没有酒瘾,墙脚那箱啤酒买了将近两个月才喝了一半。他对着瓶口喝了一口,看着笔记本上的简谱和歌词,轻声唱起来。“他们走了很远,细小的背影仿佛一场梦,渐渐安静下来。竹林里的蝉不再鸣叫,不再恐惧……”
待天黑,他煮了一碗面条吃,来到楼下活动身体。同事不常住宿舍,整栋楼静悄悄的,只有他的那一间亮着灯,他感觉到有点别扭。跑到楼上把灯关了又下楼来看,这一次好多了,他满意地笑笑。环顾整个院子,非常干净,空荡荡的干净,是住一楼的一个女同事清扫的,她是外地的,常住宿舍,现在估计上晚自习去了。她是教英语的,教研活动时他听过她的一节课,口语特别标准,简直就像是一个外国人在讲话。现在他仔细回忆她的面容,竟然有些模糊了,不知道她的下巴是不是有一颗痣。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只讲过一句话,是在食堂的转角处,他走出去,她走进来,因过急互相撞了一下,他俩同时说不好意思,分别向左、右移了一步,然后各自往前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楼梯下的摩托车上。他毫不犹豫地去推出来,骑着车出了宿舍楼。他漫无目的地缓慢行驶着,不一会来到了乡村小路,有一户人家在办酒席,高高的竹竿上挂着一个大瓦数的电灯,几个喝醉的男人朝他挥手嚷叫着什么。我要去县城边的那个公园看看,他突然想。这个想法一下子传遍全身,他振奋起来,加快车速,拐上大路。不多时开始感到寒冷,他想应该是晚秋了。他加快车速,冷风不断吹在脸上,居然就感觉不到冷了。
他把车停在公园边,沿着青石板街走过去。估计是天气的缘故,公园里人很少,看起来非常空旷。走了一半意识到少了玉,他前后左右看了一遍,不见玉的身影,顿时心生孤寂。头又突然痛起来,很强烈,一阵一阵的,他抱着头蹲下身哭泣。“兄弟,没事吧?”他抬头一看,一个一身运动衣的男人正看着他。他摇摇头说没事。男人慢慢地往左跑去了。蹲了一会,他调整好情绪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走到青石板街的尽头,他犹豫了一下,踏上泥路。爬到山腰,听到山顶上呼呼的风声,他抬头看,明朗朗的月亮挂在夜空。“在哪里开?”“在月光下。”评委和哥哥的对话在耳边响起,他转身往山下看,看到一个很大的舞台,哥哥坐在舞台中央弹着吉他,台下没有一个观众。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他缩了缩脖子,山下是一个灯光暗淡的公园,根本没有什么舞台。他张开嘴想大叫一声,但声音刚出口又被他憋了回去,他迈开脚步往山顶走去。
如玉说的,翻过山顶,就是一片坟地。月光下是一座座安静的坟——凭小时候上坟亮灯的经验,他知道那是坟。他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坟,像是走过一户又一户的人家。远远地看到一个姑娘坐在一座坟前,他加快脚步走近看,是玉。玉笑着对他招招手,仿佛专门在这里等他。
他高兴地喊道,玉,你咋会在这?
玉笑着说,我死了。
你的病好了吗?
好了,全部都好了,再也不用喝中药了。玉有些兴奋地答道。
他走过去在玉的身边坐下来。玉穿着苗族服装,头上、脖子上戴满银饰品,头部稍微一动,就发出好听的声音。
你是苗族?
汉族,但我妈是苗族,这是她给我准备的嫁妆,我死以后她就给我穿上了,好看吗?玉笑着说。
好看。
喜欢吗?
喜欢。
玉笑,在他的背上轻轻捶了一下。他故意哎呦一声,笑着抓住玉的手臂,玉挣脱了。
玉,你跟以前不同了。
是呀,因为我死了。
他看了看周围的坟,问,死亡后会感到孤独吗?
不会,你看我孤独吗?
他笑了。月光下,玉的脸色有着诱人的色彩,他想起以前玉的脸色很苍白,估计是因为那时候正在生病,现在病好了,脸色也就红润起来了。
你的脸比以前好看多了。
是呀,死了,一切都好了。
有两个小孩在不远处玩耍,他们蹦蹦跳跳,像是在平地上一样。他仔细看,发现他们是在抓一只发光的飞虫。飞虫像是故意捉弄他们,忽上忽下,他们嬉笑着忽跳忽蹲,身体时不时相撞在一起。他微微笑,想起小时候和哥哥在夏天的夜晚抓萤火虫的情景。一个小孩跳起来,伸手一抓,抓住了,飞虫在他的手心里发出明亮的白光。另外一个小孩过来抢,抢着抢着飞虫逃走了。他笑出声来,想起那时候哥哥抓住一只萤火虫,举着手向他炫耀,萤火虫突然间飞走了。两个小孩打起来,两个人的力气估计差不多,一会儿是这个占上风,一会儿又是那个占上风。他站起来准备过去劝架,玉拉住他说,没事的,他们是亲兄弟,一天不打就难受,让他们打吧,打一会就好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近他们,嘟囔着什么,伸出拐杖朝他们打过去,两个孩子闪身一让,各自跑了。老人继续颤颤巍巍地往前走。
我有一个哥哥,他也死了。
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玉点点头喃喃地说,银饰品又发出好听的声音。
接着他告诉玉,说哥哥是自杀死的。玉似乎一惊,随后有些忧伤地说,自杀死的人一直被留在地狱里。他不禁为哥哥感到难受起来。
“如果我还没实现梦想就死了,你要替我在月光下开一场演唱会。”哥哥的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他抬头看着月亮,对玉说,我哥还有一个梦想没有实现,他让我替他完成。
哪样梦想?
在月光下开一场演唱会。
玉也抬头看月亮,高兴地说道,这里月亮这么好,就在这开吧。
临走时,他伸手抱玉,玉没有拒绝。他们在月光下拥抱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但想着明天晚上要替哥哥开一场演唱会,他没有睡意,从抽屉里取出黑纸盒,打开,拿出哥哥的长发。哥哥的发质很好,做成一头假发绝对不错。他找来一顶帽子,剪掉帽檐,想办法把哥哥的长发固定在帽子上。一直忙到天亮才完成,他把假发戴在头上,照镜子,非常完美。他感到很兴奋,虽然今天早上没有第一节课,但他现在就要去学校。想着遇到同事和学生的种种情形,他就感到一阵阵激动。
走到一楼,那个爱干净的女同事正端着一盆水倒进排水沟里。他高兴地打招呼:“早呀。”女同事回头看,惊讶得身体往后一仰,他得意地笑了笑,往外走去。在铁门边回头看,那个女同事还提着盆半张着嘴站在那里。走到街上,很多学生买了小摊上的早餐边走边吃,一看到他都愣住了,接着他们小声地议论起来。“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他是戴假发吧?”“他发哪样神经?”……一个大胆的学生朝他喊道:“老师。”他微笑着朝学生点点头。走到学校大门边,戴着老花镜的门卫和他打招呼,竟然把他当成了一个女同事。他点点头,在心里面发笑,径直走进操场,那里有很多学生在打扫卫生。他在操场中央走来走去,还故意咳嗽了几声,让学生注意到他。开始仅有几个学生围过来,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学生围过来,他们提着劳动工具,好奇地看着他,叽叽咕咕地讨论着。他偶尔转一圈,用手撩一下头发,微笑着给学生们表演。直到上课铃声响了,学生们才往教室跑去,边跑还边回头看他。
他从一楼走到三楼,把所有办公室转了一遍,都没有人。有早课的老师上课去了,没早课的估计还在食堂吃早餐。他转身下楼,往食堂走去。好几个同事正在吃米粉,校长也在其中。“咦,小伙子,你这打扮……”一个同事喊道。其他同事都停下筷子,目光一齐落在他身上。他走近,朝同事们点点头,笑着说:“你们早呀。”一个年轻的女同事赶紧端着碗往里边走去,校长站起来问:“你这是搞哪样?”他对着校长笑:“没搞哪样。”那个女同事嘀咕:“是不是昨晚上喝醉了还没醒?”一个已经吃好早餐的男同事说:“他故意和大家开玩笑的。”说着过来摘他的假发。他用力推开同事的手,指着同事吼道:“你不要动,这是我哥的头发,你晓得不?”同事害怕似的靠到边上去。接着他又说:“我哥死了,今晚上我要替他开一场演唱会。”有好事者问道:“在哪开?”他说:“在月光下。”校长止住好事者,走过去对他说:“你最近是不是感到工作压力有点大?回去休息一天,放松放松。”说完用眼神示意背后的老师,两个强壮的男同事放下筷子起身过来,把他带回了宿舍。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一片惨白的月光落在梦中,幽幽的琴声传来。他踩过枯枝铺成的路,沿着声音寻去。一个忧郁的背影,坐在悬崖边弹着吉他。是哥哥,他想。“树林和去年一样,没有风。眼泪挂在蛛网上。你不知所措,躲在石堆后,想起恋人还在路上。枪声响了,你捂住一只眼睛,逃跑。蟑螂挡住去路。他突然哭泣,丢下枪追上你。意外,意外,他的声音把午睡的自己惊醒……”哥哥在那边一定很孤独,从歌声就能听出来。为了不打断哥哥的演唱,他悄悄走近。哥哥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人,转过身来。他被吓了一跳,那人不是哥哥,而是他自己。那个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从悬崖边掉了下去。悬崖很高,他感觉身体一直无声地往下掉,过了很久才掉到山底,头部重重地摔在一块石头上。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痛非常强烈。他抱着头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到了地上。他放声大哭起来,把头狠狠地撞在地板上,直到把自己撞昏过去。
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他突然想起要去坟地里替哥哥开一场演唱会。来不及了吧,他恨自己忘记设置闹钟。他赶紧爬起来打开灯,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狼狈不堪。想了一下,以最快的速度脱下衣服,进卫生间洗了个冷水澡,换了一身西装。这时候肚子饿了,他总是在紧急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打量着面条、锅、电磁炉,再看看窗外的夜色,合计一下,没时间煮了,他抓起一把面条吃了起来。又是一种新的味道,比上一种还有力量,滚烫的血液一下子流遍全身。他拿起假发戴上,背着吉他,骑着摩托车出发了。
他刚爬到山顶就看到玉在等他,她抱着一束花,焦急地走动着,那模样很可爱,比昨天晚上还漂亮,估计是特意打扮过的。他急急地走过去,高兴地喊道,玉!
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玉兴奋得几乎跳起来。
咋会不来?我昨天晚上回去就一直在准备,你看,他晃了晃假发,继续说,这是我哥的头发。
说着他伸手去接玉抱在怀里的花。玉止住他,说,急哪样?先上台唱歌,等一会我给你送上去。
各色的灯光突然亮起,一个漂亮的舞台展现在面前。玉自豪地说,我帮你布置的。观众很多,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依次走到台下找到座位,等待他上台。昨晚上的那两个小孩跑来跑去,选了最前面的座位,高兴地左右晃着头,像是已经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他不禁笑起来。快上去吧,玉催道。
他整理了一下头发,走上舞台,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笑着向观众挥手,好一会,掌声才渐渐弱下来。昨天晚上的那个老人拄着拐杖来了,已经没有座位了,他替老人着急,用眼睛示意玉过去帮老人。但老人四处看了看,很快走过去和那两个小孩挤坐在一起。
他坐下来,调整好话筒的位置,弹响吉他,不急不缓地唱起来。“离开家乡,我才想起荒草,在洒遍月光的春夜,或者含满露水的秋晨,它们一寸一寸地生长,死亡。这么多年来,山鹰飞过,野兔逃走,家园废弃,谁会坐在荒草中,凝望远方,像黄昏的磷火,令人感到孤独……”观众举起手左右晃动,轻轻地和着。
鼻子有点不舒服,他知道这是流鼻血的前兆。很快,鼻血流了出来,从上嘴唇滴到了吉他上,一滴接一滴。他没在意,继续着表演。一曲唱毕,玉抱着花走上舞台,他接过花,右手搂住玉,玉幸福地抱住他。掌声又响起来,观众们疯狂地尖叫着、呐喊着。
你流鼻血了?玉轻声问道。
是的,我最近经常流鼻血、经常头痛。
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玉轻轻拍他的背,微笑着说,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