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虚拟偶像女团EOE开了线下演唱会。在狭小的LIVEHOUSE里,5位成员的全息投影出现在舞台上,舞台下是手举应援棒、大声呼喊的粉丝们。这一次,虚拟偶像离开电子屏幕,“站”到了粉丝面前……
虚拟偶像,又名“虚拟主播”,他们与真人偶像既不同又相同。不同的是,虚拟偶像严重依赖各项电子设备和算法等技术存活;相同的是,他们都拥有真实的粉丝和真实的超高人气。
据了解,截至2022年年底,共有23万名虚拟主播在b站开播,直播弹幕互动量达14.2亿。
在粉丝眼里,虚拟主播不再是冷冰冰的电子屏幕和无法穿透的次元壁,他们之间能建立起真实的情感联结。
01 我喜欢的虚拟偶像
有时会“崩坏”
屏幕中心站着一位身穿银白色吊带、黑色皮裤的紫发动漫人物。音乐响起,镜头对准她正随着节拍打响指的手,轻快而有力。她是2022年才出道的虚拟偶像团体EOE的成员虞莫。
在一场名为“虞莫Show Time”的直播中,原有的建模形象被优化,身穿崭新打歌服的她在舞台上光芒四溢。
虞莫舞台截图
EOE全名为Elf Of Era,是乐华娱乐公司推出的虚拟偶像女团企划,由5位成员组成。每位成员都以不同发色和服饰的动漫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在团队中,她们有着和真实偶像团体相似的职责划分:队长莞儿、ACE露早、Vocal米诺、副Vocal兼MC柚恩和Dancer虞莫。
2022年7月24日, EOE出道当晚,直播营收便达到14万元。
EOE并不是阿怜了解的第一个虚拟偶像组合。2021年年底,生活有些不顺的阿怜想探索一个新领域来转换心情。那时在朋友的安利下,她第一次知道有虚拟偶像的存在。在那之后,虚拟偶像走进了阿怜的生活,几乎每场直播她都没落下。
每次进直播间,阿怜都感觉特别有参与感:“好像自己就是她们的朋友,只是出于一些原因没法到场。”
EOE线下演唱会现场
和喜欢看3D直播的阿怜不同,小蒋更喜欢以2D直播为主的虚拟主播。他们大多都有着精致的漫画形象、甜美的声音和一定的杂谈能力。直播时,观众能看到的仅是一张有着生动表情的动漫脸。由于无法立体全面展示个人形象,圈内人戏称这类虚拟主播为“轮椅人”。
虽然是以2D形象示人,但虚拟主播都有极其丰满的人物设定。小蒋最近在看的美国虚拟主播古拉(Gawr Gura)就自称是一只几万年前来自亚特兰大的鲨鱼,喜欢和海洋生物聊天,这带给小蒋一种和现实的隔离感。
在那些没课的早上,他会早起,边看YouTube上的直播,边做一些手头的事。对他来说,看虚拟主播属于娱乐消遣的一种:“不会让我特别痴迷,但是却是很好的放松方式。”
02 为爱发电:
冲舰留言、刷VISA
对一部分粉丝来说,追逐虚拟主播不仅是兴趣,还是一份责任。
今年是Colorful为虚拟主播做字幕的第三年,他现在是Maria非官方字幕组的组长。
2020年,Colorful因生活上的不顺和人际关系的问题确诊抑郁症,他对很多事情都丧失了兴趣和动力。在朋友的建议下,他决定加入虚拟主播的字幕组,试图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做。
最开始Colorful只负责翻译,这对常年住在美国的他来说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做字幕组组长却是压力山大的。和单纯观看虚拟主播的快乐不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Colorful几乎无法从中收获喜悦,“更多的是一种必须要完成任务的使命感。”另一方面,Colorful今年已经大四,他需要开始为现实生活及未来考虑。但在短暂的纠结后,Colorful还是决定继续做下去,因为这里有他的热爱和朋友们。“我喜欢Maria,就给她做切片(将直播中最有节目效果的部分单独剪辑产出),这是我能做的事情。大家因为热爱而聚在一起,我们一起奋斗,这是一段宝贵的经历。”Colorful说。
Carson就是Colorful因字幕组工作而结识的朋友。Carson目前在加拿大读书,为了准时出现在直播间,很长一段时间里,Carson每天凌晨两三点睡,早上六七点起。直播时,他会给喜欢的虚拟主播Mana做同声传译;直播结束后,他还会记录复盘直播的亮点和缺点,以便于更好地为虚拟主播做二创(二次创作)。
休息之外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做和虚拟主播相关的事情。以往周末和朋友出去聚会打游戏的活动被取消,而为了某些重要的直播,他会选择不交一些不重要的作业,或翘一两节课。
Carson曾经是一个很勤奋的学生,若不是在虚拟主播相关的事情上投入了太多精力和时间,他认为自己未来的发展能有更多选择权。但在字幕组,他也度过了相当快乐的一段时光,纯粹的热爱支撑着他工作,并且收获了不少的朋友。
虚拟主播们
喜欢虚拟主播,投入的不只是精力,还有金钱。作为一个国际生,Carson的学费不菲。除此之外,他每年大概花费一两万元在和虚拟主播相关的事物上:直播打赏、购买周边等。
在虚拟主播的直播间,有较为明确的打赏与回馈机制。就b站来说,直播间的打赏分为两大类:醒目留言和航海机制。
醒目留言又称SC,主播能一眼看到。不同的金额对应不同的持续时间:1000元的醒目留言能悬挂1小时。而航海机制则按月付费,费用分为舰长、提督和总督三档,分别为198元、1998元和19998元。开通舰长能够获得一定的航海回馈——大多是虚拟主播的实体周边。
对于国内的虚拟主播来说,舰长数量是衡量粉丝影响力的重要指标之一。阿怜第一次开通舰长便是为给自己喜欢的虚拟主播“冲舰”。对她来说,航海机制更像是花钱刷数据,舰长礼物的吸引力是次要的。在虚拟主播生日会之类的重要直播,部分更具有经济实力的粉丝会替别人付费上舰——他们希望自己的偶像能被看到。
航海打赏机制官方界面
而对粉丝馒头来说,打赏则是互相满足情绪价值的过程。在刚开始喜欢虚拟主播的那段时间,主播对她的醒目留言进行回应,她会高兴许久。她喜欢的虚拟主播在全球视频网站上直播,为了更好地打赏,她特意去办了一张能绑定网站支付的VISA卡,“他开心,我也开心。”
03 风口浪尖上的
虚拟偶像
在虚拟主播刚兴起时,“永不塌房”曾是它吸引人的标签,事实真的如此吗?虚拟主播终究是人在维持形象的运营,所以虚拟偶像二次元的“皮”(指虚拟形象)和“中之人”(指使用虚拟形象进行直播的人)之间的关系,常成为焦点话题。
2022年5月10日,A-soul官方宣布曾拥有巨大影响力的成员珈乐即将休眠。随后,疑似珈乐“中之人”遭职场霸凌的一系列言论被爆出。珈乐的粉丝要求官方作出正面回应,微博词条一度冲上热搜。
珈乐的主页停更
那一天,阿怜给朋友打电话,哭了一晚上。珈乐是带她入坑的偶像,也是她最喜欢的虚拟偶像之一。珈乐突然休眠以及被不公正对待的消息让阿怜愤怒又低落。她在微博不断地刷词条,等待着官方回应。
5月11日凌晨,A-soul官方作出了回应。当晚,A-soul进行了最后一次五人团体直播,珈乐的形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直播间。
曾为A-soul粉丝的秦阳在这次风波后几乎不再关注任何虚拟主播。他为A-soul写过一首歌,珈乐事件发生后,他把那首歌删除了。
在歌中,他写道:“但想起你月牙般的微笑,我就不会累,不管是狂风暴雨还是啥无所谓。”那是他最喜欢A-soul的时候。虽然珈乐事件后续又发生了反转,但秦阳对此已经有了些许厌恶。
对秦阳来说,已经回不到当初那种看虚拟主播的美好氛围了。在A-soul还没成为头部虚拟主播时,粉丝体量较小,大家会自觉地遵守一些自发形成的共识:不传播“中之人”的真实信息,维护粉丝社群氛围和整体概念。
A-soul嘉然对话央视小C
A-soul初期的这种粉丝氛围正是小胡入坑的契机。在A-soul出道不久时,他见证了许多朋友因A-soul而生出勇气、实现目标:去考研、跳出舒适圈换工作……但随着A-soul的粉丝越来越多,小胡很少再看到当初那些真挚的话语,更多的是意义不明的抽象话术和看乐子的人。
由于当前虚拟主播行业仍处于发展期,缺乏成熟的社群维护机制和对“中之人”信息的保护,部分人会用直播插件让直播间弹幕无限重复同一句话,攻击自己讨厌的虚拟主播。
采访中,小胡用“狂欢化”来形容后来的粉丝氛围。这样充满攻击性的氛围令他厌倦,他也因此减少了观看虚拟主播的频率。
04 直播之外,
还有生活
离开的不仅有粉丝,还有虚拟主播。
今年5月16日,隶属于乐元素科技有限公司的虚拟偶像事务所星律动宣布停止运营,相关虚拟艺人IP全部无偿授权给“中之人”。6月30日,乐华娱乐旗下虚拟女团吾音坊宣布暂停一切常规活动和直播,而吾音坊才出道6个月。
3D虚拟直播赛道上,投入与回报不成正比成为常态,这是很多虚拟主播突然退出的原因。而2D虚拟主播的退出机制更为简单,主播个人意愿、与公会(直播平台中的大型合作运营公司)的关系等都能成为2D虚拟主播停止直播的原因。
在粉丝馒头眼里,Yugo的毕业(指不再进行直播)毫无征兆。Yugo是彩虹社(NIJISANJI EN )五期生,虽然出道仅1个月,但他在全球视频网站上的订阅者数量达到了10万。
2022年12月,彩虹社突然发布了Yugo毕业的声明。此时,Yugo出道还不满一年,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后来馒头才知道,Yugo在离开彩虹社后,换了新的形象继续活动。对于偶像的“不告而别”,馒头很释然,“好好生活就够了。”
企划的退出能引起一定的关注和讨论度,但更多虚拟主播的离开是悄无声息的。在b站搜索“底边小V”,能看到许多虚拟主播的个人讲述:被公会压榨、一小时营收五毛……限于平台推流机制,大部分虚拟主播得不到有效曝光,直播所得无法维持生活所需。
搜索“底边小V”的显示结果
苹果是一名非全职的虚拟主播,自2022年年底开播至今,苹果做虚拟主播的收入平均在每月500元左右。对于普通上班族苹果来说,做虚拟主播完全是因为爱好,“我是自己倒贴钱在做虚拟主播。”苹果说。
“有的主播播着播着就不见了。”小蒋在今年上半年整理了自己的关注列表。他发现,关注的一些主播已停更许久。从减少直播频率到彻底停止直播,他们甚至没有特意发视频来告别。
“大V在争吵,小V在哭泣。”苹果这样描述现在的行业氛围。苹果觉得,大家在做虚拟主播前,应当有清晰的行业认知——这就像是赛博演艺圈,火的只是少数,身心健康和快乐更重要。
对话专家丨对网生代Z世代而言
虚拟和真实的界限并不分明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青年教师尹一伊是长期致力于粉丝文化研究的传播学学者,关于Z世代与虚拟偶像的“爱恨情仇”,她谈了自己的想法。
北青报:您是什么时候关注到虚拟偶像AI主播和他们形成的粉丝圈层的?
尹一伊:我自己最早关注到类似的现象是洛天依和初音未来,当时虚拟偶像大多还是以虚拟歌姬的形式呈现,这两年愈发感到虚拟主播变得非常普遍。
在2019年之前,虚拟歌手贡献了市场的主要收入;到2020年,受疫情影响,居家娱乐需求上升,中国虚拟UP主的受众扩大,收入规模极速增长,反超虚拟歌手;2021年后,超写实虚拟偶像走入大众视野,其营销效果得到B端品牌认可,开始有一定的商业活动收入。
北青报:在您看来,Z世代的粉丝群体为什么会在虚拟偶像AI主播身上建立起情感的投射?
尹一伊:这和年轻人喜欢真人偶像、真人主播的底层逻辑是一样的——人们会在偶像身上自我投射,把虚拟偶像身上的特质作为自己与外部世界连接的方式。但是由于虚拟偶像形象本身是二次元的,所以对于一部分粉丝来说,它不仅是和真实世界的连接,更是连接粉丝与二次元或幻想世界的方式。
北青报:虚拟偶像为粉丝提供了什么样的情感价值呢?
尹一伊:我觉得虚拟偶像把二次元的角色设定和三次元的真实性结合起来,提供了一些真人偶像没办法提供的内容。但与此同时,虚拟偶像也给粉丝提供了和真人偶像、真人直播类似的情绪价值。虚拟偶像既是有距离、不真实、完美和虚拟的形象,又有着真实的情感互动。
北青报:有人说,年轻人喜欢虚拟偶像是因为“虚拟偶像业务能力强不塌房”,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尹一伊:“虚拟偶像业务能力强、不塌房”已经成为一个伪命题,这种说法兴起于真人偶像塌房事件频发的时候,但这并不意味着大家真认为虚拟偶像不会塌房。当粉丝投入一段情感关系时,TA一定想象它是完美的。粉丝为偶像投入得越多,就会期待回报越多。尤其在虚拟偶像这个行业,花钱是特别直观的。如果虚拟偶像塌房了,损失的金钱也是很直观的。
北青报:对年长一辈的人来说,该怎样理解Z世代对于虚拟偶像的情感呢?
尹一伊:虚拟主播是数字时代偶像文化的特定产物,一个虚拟或半虚拟的形象承载了传统意义上偶像的特质和情绪价值。和真人偶像一样,虚拟偶像也有不同的类型和劳动分工。对网生代的Z世代来说,虚拟、真实、线上、线下的界限并不分明,网络和数字平台是他们最熟悉的实践场域,二次元文化也是Z世代成长过程中很熟悉的文化类型。某种程度上来说,虚拟偶像是数字时代青少年文化的某种整合表达。
撰文 | 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知依 实习生 周紫漪
统筹 | 林艳 张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