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八十二）| 晏殊《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词抒暮春愁绪，从描写郊野景物切入。“小径红稀，芳郊绿遍”，对句领起，说陌上的花儿已经开谢，枝头只剩下稀落的几点残红；原野上草木萌发，弥望已是一片绿色。前一句写近景，是贴身细察；后一句写远景，是放眼看去；抓准暮春时节花落叶茂的景物特点。第二句的景物是平面铺开，第三句“高台树色阴阴见”，是说一座高高的亭台，掩映在苍翠的树丛里，赋予画面以立体的效果。“阴阴”，形容树叶稠密，色泽浓深，这是比一般意义上的绿色显得更重的颜色。王维诗云“夏木阴阴啭黄鹂”，可知“阴阴”一叠，形容的已是夏天的树色。词中的季节，应是在暮春初夏时候。诗词中写楼台，一般是为了登临，词人是否登临绿树隐映的楼台，则不得而知。

第四、五句“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再写暮春的特色景物，而作拟人化处理。暮春时节，当所有的花都已开尽，柳絮开始在风中飘飞，纷纷若落雪，濛濛扑人面。一个“乱”字，写出了柳絮之多，飘得到处都是；写出了柳絮质轻，在风里失去方向；同时也表达了“行人”被柳絮扑面迷眼的烦恼心情。而归咎于春风不加管束，才导致了柳絮漫天乱飞。常识告诉我们，柳絮虽轻，无风的时候也是坠落在地面上的。之所以乱扑人面，正是风吹飘起的缘故。风助力柳絮飞起，怎么可能再去约束柳絮呢？而柳絮一旦被风吹起，自己也就做不得主了，乱扑人面，并非存心所为。这两句无理而妙，很好地表达了“行人”留春不住的懊恼缭乱情绪。这里的“行人”即是词人，上片所写都是他的眼中所见。他或者是因事路过，或者就是感于时序而郊游排遣，结果却惹起了更大的烦恼。

上片描写郊野景物，下片转写宅院家居。后起“翠叶藏莺，朱帘隔燕”仍是对句，上句写庭院之景，说树叶已经长得很茂密，可以藏得住黄莺了，与上片的“树色阴阴”相呼应。下句描写想要回巢的燕子被门帘所隔，无法进入室内。白昼垂帘，暗示室内有人歇息，为下文伏笔。“朱帘”与“翠叶”相对，有的版本作“珠帘”，非是。第三句“炉香静逐游丝转”，描写室内静境。古人雅爱修洁，书房和卧室里昼夜焚香，保持环境的清净和空气的芬芳。这句说卧室的香炉中香烟袅袅飘起，与空气里的游丝缭绕牵缠。烟缕和游丝都是极轻极细之物，虽然在室内相逐飘转，但那“逐”和“转”的动感是缓慢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相较之下，游丝比烟缕更加轻细，当烟缕飘过来，空气略微波动，游丝就会向一旁游弋，烟缕便也随着游丝飘移过去。这一切都是静静地发生，无声无息。“静”“逐”和“转”，所形容的就是这样的情景。这一句的观察和表现堪称细致入微，借助极轻极微的动态传写极静极细之境界，为词中罕见。

从下片第二句“朱帘隔燕”，知道白昼垂帘，室内有人歇息。从第三句描写炉烟与游丝交缠，知道室内之人正在仔细观察。第四句“一场愁梦酒醒时”告诉读者，午间小饮醉眠的人，果然已经醒来，一边闲看炉烟静绕游丝，一边回味梦中那番光景。说是做了一个“愁梦”，那应该是心有愁思所致吧。心中的愁思，当是由上片郊游所见绿暗红稀、柳絮扑面的残春之景引发，因而有借酒消愁、午间饮醉之事。那么心中的愁思与醉眠的愁梦，不消说都是一片春愁了。袅娜萦绕的炉烟游丝，就是怅惘心情的象喻。结句“斜阳却照深深院”，宕开上句的“愁梦”，以景结情，韵味隽永，被沈谦评为“神到”之句（《填词杂说》）。这是睡醒的词人，从炉烟静逐游丝的室内之景上挪开目光，所看到的室外之景。落日正把余晖洒满幽深的庭院，一种节序推移、时光流转之间生出的迟暮之意、衰飒之感，便在景物画面中弥漫开来。

对于这首词的题旨，张惠言《词选》称其“亦有所兴”，谭献《复堂词话》目为“刺词”。黄苏《蓼园词选》则进一步引申发挥，逐句坐实社会政治、身世遭际寓意，显属求之过深，比附过当，似不可取。俞陛云的态度较为谨慎，虽然也认为这首词是比兴之作，但“或有讽谏之意”的说法，并不强为确定，倒是提示了另一种文本解读思路，可供参考。至于当代论者说词中“杨花扑面”的描写，显示了一种“活跃的生命力”，“很富生趣”，“流露出对春暮夏初富于活力的自然景象的欣赏”，恐怕也不符合词人的作意与文本的实际。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