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92年深秋，洛阳城南的白马寺笼罩在肃穆的晨钟声中。这座始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的古刹，因供奉佛骨舍利而成为皇家祭祀重地。香客摩肩接踵，青石板路上落满金黄的银杏叶。住持玄慈法师手持鎏金九环锡杖，正为礼部尚书的夫人主持祈福法会，忽见知客僧跌跌撞撞冲入大殿——藏经阁执事慧明法师吊死在禅房横梁，尸身随风晃动，案头油灯将熄未熄。

时任大理寺丞的狄仁杰恰在洛阳督办漕运贪腐案。接到县丞急报，他跨上枣红马直奔白马寺。途中问及慧明背景，衙役答：“此僧精研《瑜伽师地论》，半月前刚为陛下抄录《华严经》呈献。”狄仁杰闻言勒缰，望着寺院上空盘旋的寒鸦，喃喃道：“能入宫献经之人，岂会轻易自戕？”

慧明的尸体平置于菩提树下，脖颈勒痕呈深紫色。狄仁杰俯身细察，发现尸身右手紧握成拳，指甲缝中嵌着几缕靛蓝丝线。禅房北窗半开，秋风卷入几片竹叶，落在翻倒的茶盏旁。

仵作验尸后禀报：“咽喉肿胀，舌根未见顶齿痕，恐系死后悬尸。”狄仁杰拾起散落的《妙法莲华经》，指尖触到卷轴潮湿处，忽命衙役取来铜盆盛水。经卷浸入水中，竟浮起细密油花——“此乃松脂混合蜂蜡，专用于防水火，必是有人仓促伪造现场时沾湿经书。”

众僧齐聚大雄宝殿时，狄仁杰踱步至行列末端。忽驻足在一魁梧僧人身前，此僧法号净空，自称少林武僧出身。狄仁杰倏地扯开其右衽，古铜色肩头赫然横亘刀疤：“少林棍僧御敌多用竖劈，此伤却是横挡骑兵冲锋所致——你原是幽州铁骑营的逃兵！”

净空浑身战栗，供认五年前参与征讨契丹时临阵脱逃。衙役搜查其寮房，在蒲团夹层中搜出半包砒霜，另有一张写满生辰八字的黄纸。玄慈住持瞥见黄纸惊道：“此乃慧明法师的生辰庚帖！”

狄仁杰将黄纸对光细看，朱砂字迹泛着诡异蓝芒。“此乃西域进贡的孔雀石粉，遇水则色变。”他目光扫过众僧，“昨夜碰过此物者，掌心当有蓝渍。”话音未落，殿外钟楼传来闷响，烧火僧广智从七层坠下，右手五指泛着磷火般的幽蓝。

广智气绝前以血指在地面画出半枚铜钱图案。狄仁杰凝视图案，猛然想起洛阳县衙月前截获的私铸钱模——其上印记竟与血图完全吻合。

穿过寺院后门，荆棘丛中掩着条兽径。狄仁杰率兵勇劈开杂草，在断崖下寻得破败山神庙。推门而入，硫磺气味扑面，墙角堆着数十个写有“甘露”字样的陶罐。

炉灰中埋着半件烧焦的锦绣襦裙，金线纹样与慧明指甲中的蓝丝如出一辙。随行药商惊呼：“此乃岭南毒草断肠草炼制的丹丸！上月有香客服后癫狂跳井而亡。”狄仁杰拾起炉边铜勺，柄端刻着“永昌柜坊”徽记——正是洛阳最大的银钱汇兑商号。

衙役在神像后搜出个瑟瑟发抖的胡人女子。此女名阿史那玉娘，原是西市酒肆胡旋舞姬，现为永昌柜坊东家刘嗣源的宠妾。她颤声供述：“广智法师称能作法让老东西暴毙，要我每月初三穿锦绣襦裙来此供奉……”

狄仁杰翻看她呈上的契书，瞳孔骤缩——这分明是柜坊与突厥商队的密约，约定以“甘露丸”换取西域战马三百匹。玉娘哭道：“慧明法师撞破他们的勾当，当夜就被净空勒毙悬梁！”

狄仁杰重返白马寺时，玄慈正欲焚毁藏经阁暗格中的木匣。衙役抢出未燃尽的账册，墨迹记载着“天授二年收受银钱五千贯，为度牒司主事崔元礼置别院”。

鎏金锡杖被劈开中空，掉出二十余份空白度牒。狄仁杰细看印鉴，冷笑道：“礼部侍郎的官印，鸿胪寺的批文，你们倒是织得好大一张网！”玄慈跌坐在地，手中佛珠散落如雨。

洛阳大牢内，前度牒司主事崔元礼须发尽白。他盯着狄仁杰手中的度牒惨笑：“自陛下敕建大云寺，天下求度牒者如过江之鲫。一份度牒卖二百贯，比科举及第来得容易……”

供状墨迹未干，已牵出七州刺史、十三县官。更令人心惊的是，部分赃银通过胡商转运至河西，而凉州都督府上月刚奏报吐蕃异动。

腊月初八，武则天亲临白马寺重整佛门。狄仁杰呈上三尺高的案卷，女皇朱批划过“永昌柜坊”四字时，琉璃盏应声而碎。

三百武卫连夜查封柜坊地窖，起获黄金五万两、私铸铜钱十万贯。长安西市胡商聚居区同时遭围，搜出与吐蕃往来的密信百余封，信中竟有“以甘露丸乱唐民心智”之语。

案件了结次年春，白马寺戒坛新铸景云铜钟。狄仁杰题写的“正法澄心”匾额高悬大雄宝殿，香案上供着那截藏过度牒的鎏金锡杖，以示警训。

《唐会要》记载，此案后天下沙汰伪僧二万八千余，收回被侵占良田四十万亩。千年后，寺中仍流传着狄公智破奇案的故事——老僧指点游客看那口景云钟时，总要说句：“当年钟声一响，可是震落了满城的假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