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的南京城,秦淮河面浮着薄雾,胭脂巷的早市人声渐起。卖炊饼的汉子敲着竹梆,染坊伙计抬着刚出缸的靛蓝布匹穿街而过。陈家小院的织机声穿透晨雾,十六岁的陈玉娘脚踏木踏板,细麻布在她手中渐次染上缠枝纹——这是苏州客商订的货,一匹能换半石白米。
玉娘父亲常年奔波于芜湖与应天之间,母亲病逝后,她跟着守寡的姑母度日。每月朔望,她总会带着手抄的《千家诗》去报恩寺祈福,纸页边角还沾着染布的蓝草汁。巷口茶摊的老妇们嘀咕:"姑娘读这些闲书,当心坏了名声。"
一墙之隔的周家院落终日飘着药香。守寡五年的周王氏伺候着中风瘫痪的婆婆,发间那朵素白绢花从未取下。每日申时,她在井边浣衣,眼睛总忍不住瞟向陈家竹竿上晾着的桃红褙子,那是用李记染坊新出的茜草染的。
东街墨香斋的榆木门匾蒙着层灰,李承文站在柜台后,指尖抚过《牡丹亭》的毛边纸页。这位十九岁的少东家能默写整部《孝经》,却在账本夹层藏着自作的《金陵十二时》。上元夜观灯时,他瞥见个穿柳绿比甲的姑娘,正仰头猜"泪眼问花花不语"的灯谜。
二更梆子响过三遍,承文研开徽墨,在糙纸上写:"风送竹声近,疑是故人来。"翌日清晨,这页纸夹在《楚辞》里送至陈家。玉娘对着妆奁将纸条藏进螺钿盒底,铜镜映出她耳垂上的石榴石坠子直晃。姑母在院里喂鹅,全然未觉晾衣绳多了条绣着连理枝的汗巾。
周王氏发现墙根的破陶罐是在谷雨时节。她蹲身摘马齿苋时,听见隔壁传来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将罐口对准砖缝,玉娘与姑母的对话清晰可闻:"城南张员外遣媒人来......"
此后每至夜深,周王氏便裹着夹袄蹲守墙根。四月初九那夜,她听见玉娘悄声道:"......老槐树下。"接着是银镯碰击木匣的脆响。月光洒在陶罐豁口,照出妇人嘴角的冷笑——这神情与当年撞破丈夫私会外室时如出一辙。
染坊后的私语三更天的梆子带着尾音,玉娘轻手拨开后门的草帘。巷尾堆着染坊废弃的靛青木桶,李承文从暗影中现身,衣襟沾着松烟墨香。他掏出油纸包的杏仁酥,纸角印着墨香斋的蓝印,这点心本是预备送府学先生的束脩。
两人隔着半臂距离说话,承文背《蒹葭》背到"宛在水中央"时,玉娘的绢帕勾住了他腰间玉佩。**暗处忽传夜枭啼叫,书生情急下扶住姑娘手肘,茉莉头油香混着染坊的明矾味在夜色中浮动。**三十步外的柳树后,周王氏正用锅灰抹黑了自己的麻布鞋。
四月廿三的晨露未晞,周王氏挎着盖蓝布的竹篮踏入应天府衙。篮底藏着腌了三日的糟鹅——这是要给刑房书吏的。诉状上歪扭的墨迹写着:"陈氏女夤夜私会,伤风败俗,乞官府整肃纲常。"
衙役老吴接过状纸时,瞧见妇人腕间的烫痕。这是前日故意碰翻药罐烫的,起泡的皮肤上还沾着三七药渣。"贞洁妇人"周王氏拭泪道:"民妇实不忍见礼崩乐坏!"
银锁与聘书五月初六开审时,府衙天井挤满了挎菜篮的妇人。赵推官展开《大明律》,惊堂木震得砚台墨汁四溅。周王氏呈上的诗笺当堂展开,"人约黄昏后"的笔迹,正与李承文账本上的墨宝相符。
玉娘颤抖着解下颈间银链,长命锁"当啷"坠地。锁面錾着"琴瑟和鸣",内壁藏着承文二月托城北金匠刻的小字:"庚午年二月初二戌时。"这正是他们初遇的时辰。
染缸旁的凶器判决下达的当夜,周王氏翻出陪嫁的铜剪刀。这把本该裁剪婴孩肚兜的利器,此刻在月色下泛着幽光。她翻越陈家矮墙时,踩碎了染坊丢弃的破瓷缸,碎瓷划破裤脚的声响惊起夜栖的麻雀。
玉娘枕边的合欢绣绷突然被风吹落,周王氏的剪刀将将刺下,就被赶回的陈大用晾布竹竿架住。老布商的竹竿头包着铁皮——这原是丈量布匹用的,铁皮上还沾着前日运绸缎蹭的胭脂色。
周宅封门那日,货郎见周王氏抱着蓝布包袱往北去。包袱角露出半卷《女论语》,书页间夹着的蔷薇干花,正是玉娘生辰那日簪过的。打更的老赵头说,五年前周家迎亲时,花轿里飘落的就是这种花瓣。
胭脂井畔的浣衣妇传言,曾见周王氏子夜在桥头焚纸,火堆里除了亡夫的旧鞋,还有块绣着比目鱼的帕子。那帕子的针脚与玉娘绣品神似,只是被烧出两个窟窿,似泣血的眼眶。
红轿过旧巷腊月廿四的雪霰子扑打轿帘,玉娘攥着玉如意的指节发白。轿外唢呐吹的是《凤凰于飞》,可她的盖头下总晃动着那夜剪刀的冷芒。当喜轿经过周家紧闭的斑驳木门时,一滴热泪突然晕开嫁衣上的金线芙蓉。
墨香斋悬起红灯笼的当夜,李承文在账本末页记下:"洪武二十三年冬,支银一两八钱,购胭脂巷周宅旧籍若干。"其中那卷《内训》的扉页,留着周王氏新婚时写的"白头偕老",墨色已淡如雨痕。
万历四十八年,应天府修志的老儒生翻出尘封卷宗。蠹虫啃食的纸页记载:"洪武二十三年五月,周王氏诬告良家女案,实系邻里龃龉所致。"
新晋师爷眯眼细辨,见"通奸"二字有涂改痕迹,原笔应是"私相授受"。库房窗外,秦淮画舫正唱新编的《桃花扇》,无人注意县志被风掀动的那页,夹着一瓣风干的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