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二月,改变唐王朝命运的安史之乱爆发,身兼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从范阳起兵,内地州郡不识兵戈久矣,范阳军步骑散漫而来,所向皆下。安禄山叛乱后的前半年可谓顺风顺水,先后攻克洛阳和长安,不过长安也成为叛军推进的极限。公元756年7月唐肃宗李亨在灵武即位,开始积蓄力量反攻,公元757年9月唐军收复长安,10月唐军收复洛阳。至此,唐军从被安禄山乱拳抡得晕头转向中转醒过来,擦去嘴角的血渍,掸去身上的尘埃,重新站直了腰杆,开始掌握战场的主动。
战争开始仅半年,唐朝就丢掉两京,皇帝出逃,这开局不可谓不惨。面对如此狼狈的局势,唐朝是何以在一年多之后实现逆转的呢?其中关键有二,其一西北军兵力尚强,叛军未能穷追猛打,使唐肃宗得以重新集结兵力,构成了平叛的军事基础。其二是河南战场的叛军被阻于雍丘、睢阳一线,未能南下江淮,使江淮的钱粮能够通过江、汉二水源源不断的运往关中,为西北军输血,构成了平叛的经济基础。
在叛军攻克长安之后,叛军流连于两京奢靡的生活,唐军则苦于兵力分散,因而在各主要战场上都进入了相持。唯有雍丘、睢阳一线,地处叛军南下咽喉,守军相较叛军弱势,却在张巡等将领的领导下死战不退,长时间进行着高烈度的战斗,成为河南战场乃至整个安史战场的暴风眼。然而诡异的是,在这堪称砥柱中流的战略要地,张巡、许远孤军死抗两年之久,却未曾得到唐廷的有力支援,甚至在唐军收复洛阳的前夕,睢阳反被叛军攻破,忠臣殉国。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张巡、许远等忠臣烈士被朝廷弃置睢阳不管不顾呢?这次我们就来聊一聊。
唐玄宗的策略要解答睢阳因何被置之不理的问题,首先让我们把着眼点拉高,从唐廷对整个安史战局的应对策略出发,最终再落地于整体策略对细分战场睢阳的影响。
我们知道天宝年间唐朝边军设置了十大节度使,十节度又因地理位置及人事关系的原因形成了西北和东北两大军事集团。天宝初期,西北军团一家独大,名将王忠嗣身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妥妥的军方一哥。而王忠嗣和太子关系亲密,这对组合使当家人唐玄宗深感不安,故而有意的打压西北扶植东北。至安史之乱爆发前,安禄山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其族兄安思顺担任朔方节度使,东北军团压了西北军团一头,这也是安禄山敢于造反的原因。
由东北军团主导的叛乱发生,以西北反制东北自然而然成了玄宗治乱的首选,实际上他也正是这样做的,叛乱发生后,玄宗先后采取了如下措施:
罢免安思顺的朔方节度使之职,以郭子仪接任;
任命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赴洛阳募兵备战;
任命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出镇陈留;
任命高仙芝为讨贼副元帅领飞骑、彍骑、新募兵及边军在京师者出关讨贼;
任命哥舒翰为兵马元帅镇守潼关。
郭子仪、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和张介然,无一例外都出自西北边军系统,可惜机会唐玄宗给了,西北军将们却不太中用,被安禄山一路横扫杀进长安。至此以西北制东北的计划破产,玄宗狼狈出逃,途中又发生了马嵬驿事件,太子李亨北上灵武与玄宗分道扬镳。以上变故的发生,使玄宗不得不改变其平叛策略,颁发了著名的《命三王制》。
太子亨宜充天下兵马元帅,仍都统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节度采访都大使,与诸路及诸副大使等计会,南收长安、洛阳……永王璘宜充山南东路及黔中、江南西路等节度采访都大使,江陵大都督如故……盛王琦宜充广陵郡大都督,仍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采访都大使……丰王珙宜充武威郡大都督,仍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支度采访都大使……应须兵马、甲仗、器械、粮赐等,并于当路自供。其诸路本节度采访支度防御等使虢王巨等,并依前充使。
这道诏书明面上是以诸皇子亲领诸道,集天下之力应对叛乱,暗地里则不无分封诸王牵制太子之嫌,事实上后来也确实爆发了对肃宗朝廷影响极坏的永王之乱。肃宗在灵武即位后,玄宗虽然表面上对其予以认可,但隐然之中已形成灵武和成都两个朝廷。在朝廷与叛军的矛盾爆发后,玄宗却仍未完全放弃其压制肃宗的策略。
河南本土力量的抵抗运动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在《命三王制》的最后还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虢王巨,他正是由玄宗任命的河南节度使。接下来我们就跟随虢王巨赴任的脚步,把目光投射到河南战场。
安禄山占领洛阳之后以主力西进关中,但也没有放弃对河南地的征伐,他任命张通晤为睢阳太守,与陈留长史杨朝宗将胡骑千余向东略地。通过张通晤的官职就可以发现,叛军极其重视战略要地睢阳。
此时的河南和河北一样,没有唐朝正规军,郡县官员多望风降走。在朝廷整体部署之时,河南的地方力量自发的组织起来抵挡叛军。东平太守吴王李袛、济南太守李随等人起兵,其中吴王袛的宗室之名颇有号召力,“郡县之不从贼者,皆倚吴王为名”。不得不说在没有叛军主力南下的情况下,河南地方势力打得非常不错。
单父尉贾贲攻打睢阳,杀死了张通晤;吴王袛由东平移镇灵昌,败叛将谢元同于陈留;濮阳丞尚衡击败了叛将邢超然,收复了济阴;李随则率领数万人抵达睢阳,成为了抵抗叛军的主要力量。因为出色的战绩,玄宗先后任命李随、李袛为河南节度使(李袛代李随可能是因为李随在战斗中身死)。
在张巡以大小三百余战击退了叛军长达两个月的雍丘攻势之后,河南的局势已经基本稳住。吴王袛带队带得蛮好你就让他继续带嘛,但是玄宗却不这么想,其实在他心中任命河南地方官为节度使只是权宜之计,在失去了半壁江山之后,他更迫切的希望把还拥有的土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于是在756年5月,玄宗就采纳太常卿张垍的建议,以夷陵太守虢王巨有勇略,征吴王袛为太仆卿,以巨为陈留、谯郡太守,河南节度使。
失位的河南节度使虢王巨作为玄宗认定的河南节度使,他还兼统岭南节度使何履光、黔中节度使赵国珍,南阳节度使鲁炅,显然玄宗赋予他的权利要远超他的前任。不过这位新任的方面大员似乎不像张垍所说的那么有勇略,他并没有像前任一样进驻前线的睢阳或灵昌,而是选择靠后的彭城为治所。大将坐镇后方虽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这无疑会削弱其对前方的支持,以及对前线诸军的控制。
果然,由于长安失陷后朔方军撤出河北,叛军大将史思明再次占据了河北全境,河南前线的压力倍增。坐镇彭城的李巨未能做出有效的反制,到了756年年底,河南西部的颍川、中部的东平、济阴和东部的北海先后被叛军攻陷,李巨则率部撤退至更南的临淮。李巨的撤退在唐军的统治区内拉开了空档,叛军将领杨朝宗率军两万直插宁陵,这将切断雍丘张巡和睢阳许远之间的联系。张巡和许远同时援救宁陵大败杨朝宗,张巡因此升任河南节度副使,但是当张巡为麾下将士请功之时,只获得了李巨抠抠索索的三十张折冲、果毅空名告身。
当初李巨率军从蓝田出发,取道南阳赴河南上任,当时南阳的鲁炅正被叛军围困,李巨则顺路解了南阳之围,可见其所部的军事实力并不弱。以此观之,其上任后的蹩脚表现实在难以让部下信服,这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河南节度使这一职位的权威。
虽然在《命三王制》中玄宗曾强调过李巨河南节帅的地位,但新即位的肃宗显然不愿将偌大的河南置于父皇的支配下。借着李巨在河南的一系列丑陋表现,肃宗任命贺兰进明出任河南节度使,顶替李巨。贺兰进明原为北海太守,颜真卿在河北兴义兵后,他曾率五千骑兵前往支援。颜真卿顾为全统战大局,将平原义军的战功全让给了贺兰进明,因此贺兰进明被封为河北招讨使。实际上贺兰进明并无将才,史思明发起反攻之后他无力迎战,率部退回河南,不过史料中的种种细节表明,此时贺兰进明的部队颇具实力,这也是肃宗以他接任河南节度使的原因。
失控的河南诸军玄宗和肃宗,李巨和贺兰进明,河南的政局仿佛成了朝局的翻版。李巨当然不甘愿放权,但皇命难违,他卸任的同时将麾下的精锐军马全部带走,只给贺兰进明留下了一些羸卒弱兵。再加上贺兰进明在进入河南前和宰相房琯结下了梁子,房琯不愿看他在河南坐大,因此委任许叔冀为河南都知兵马使。许叔冀兵力颇强,他不仅不听命于贺兰进明,还和贺兰进明互相敌视互相提防。
至此,河南节度使既无绝对权威,贺兰进明又无绝对实力,名义上他是河南节度使,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军头领而已。河南唐军成了一盘散沙,各自割据,不再听从节度使的号令。
更加可怕的是,几乎与贺兰进明进入河南同时,安庆绪任命尹子奇为河南节度使。尹子奇率同罗、奚及河北劲卒十三万杀入河南,这可不是原先的令狐潮、李庭望所部可比拟的。首当其冲的就是许远据守的睢阳,许远连忙派出使者求救,但是迫于尹子奇强大的压迫力,除了张巡之外,其余诸军皆图自保不来救援。这样对抗尹子奇大军的任务就全压在了张、许二人身上,以张、许所部六千余人的实力,睢阳城迎来了至暗时刻。
当时在河南境内的唐军,除了张、许之外,仅史料可查的就还有临淮的贺兰进明、彭城的尚衡、谯郡的闾丘晓以及从灵昌撤往彭城一线的许叔冀。但是,在张、许坚守睢阳近一年的时间里,竟无一人发兵救援。
正是由于玄肃二宗对河南节度使人事任命权的争夺,造成了河南节度使的失位,河南各军借安史之乱拔地而起成了割据一方的军阀。这种不情况不仅导致了张、许的孤立无援的局面,更使得安史之乱平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唐廷都无法真正的掌控河南。
残酷的事实表明,在公元757年近一整年的时间里,为唐朝保住江淮基地的,仅仅是靠着张巡、许远的一腔报国热情而已。睢阳就像一根悬挂千斤重物的丝线,苦撑河南危局,时刻都岌岌可危却又奇迹般的坚持了下来。如果睢阳少顶个一两个月,以河南诸军各自为战的状态,以及只图自保的心态,后果难以想象。
悲壮的赤胆英雄在睢阳之战进入到最后关头的时候,唐肃宗也意识到了河南的危机,于是他以宰相张镐兼河南节度使,代贺兰进明,此外张镐还兼统淮南各道。此举,无疑是欲凭张镐的宰相之尊纠合东南诸军,合力救援睢阳。然而为时已晚。
张镐闻睢阳围急,倍道亟进,檄浙东、浙西、淮南、北海诸节度及谯郡太守闾丘晓,使共救之。晓素傲很,不受镐命。比镐至,睢阳城已陷三日。
张镐终究没来得及救下张巡等人,就在睢阳城破十天后,广平王李俶收复东都洛阳,叛军纷纷撤回河北,河南及江淮的危机也就此解除。张镐以宰相之尊统御河南诸军的时候,也遇到了和贺兰进明同样的尴尬,他已经完全指使不动成长起来的河南军阀了。虽然睢阳城陷后,张镐杖杀了禀命不进的闾丘晓提振权威,但他再以密表弹劾许叔冀之时,却被肃宗认为势不切事机,并将他免职,原来河南只是在名义上属于唐廷了。
张巡、许远等人的一片赤诚,终究成为玄肃二帝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们守住了睢阳,唐廷却失去了河南。为国杀贼者尸骨无存,拥兵自重者升官发财。杀贼者死得其所,自重者则在决胜时刻机智的站在了正义这边,为最后的胜利加上了一枚重要的砝码。
更为讽刺的是,到了论功行赏之日他们都是有功之人,区别则在于,有的人是在鲜花美酒的宴席上享受胜利,有的人则只能把名字和几件残破的衣衫一起埋入枯冢。
尔后朝廷又在枯冢上树碑立祠,四时祭祀,忽悠一代代人前赴后继的继续赤诚下去,并冠名以忠义。而若把自己置于那个年代,作为一个设身处地的旁观者去看睢阳之战时,你会觉得张、许二人的这一战太过壮烈!
青史斑斑,张许自有后人供奉,忠义之气千古犹存。国士无双双国士,忠臣不二二忠臣,这不就是对他们最好的褒美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