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是时候写写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了!|自我纪实

大安于隅 2023-09-25 12:21:26

离第一份工作已有十年。发呆、坐车之时,记忆里的零碎片段便上下悬浮起来,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一开始,特定的图像会勾引起特定的情感回忆。渐渐地,这份勾连的感受发生了变化。在原来的果决里,品出了一份怀疑,在原来没有感觉的点,回味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十年,是个值得写点东西的时候。那么,就趁着记忆还有印痕,写写我的第一份工作吧。

-- 时间的分隔线 --

2013年的上海,和现在也差不多,就像地铁上未曾变过的站台播报。广播的音调,站台的气味,关门声里进出的脚步,还有二号线白色照明灯垂下的排排昏沉,都未曾变过。

只有播报声音里的穿梭者,不停交替着。2013年夏,这座城市又毫不费力地,吞进了一粒外来穿梭者。

虽然毕业于传统中文系,但我并没有被教得那么传统。当时吸引我的是新兴领域的各种名词,“新媒体”“营销策划”“客户运营”。在对这些词的自我想象中,我走入了一家公司的面试现场。

公司在市中心的大楼里,站在路口,抬头看到的是二十几层的高度。走上台阶,推开玻璃门,金灿灿的大厅灯光照得每个人都闪闪发亮。

我至今对那里的大理石地板印象深刻,简直叹为“天板”,明明每天来来往往的脚印这么多,但它竟能做到一尘不染,比我家没人踩的地面还要干净。后来面试成功,地板的光泽便每天在我眼里荡漾,还有光泽里那个时常变化的影子。

排队走出上班高峰期的电梯,右转过走廊,然后将胸前贴着自己照片的门卡放在读卡器上,“啪嗒”一声,推门而入,便来到了每日八小时工作制的地方,从上午九点上到下午六点。准确地说,是弹性工作制,也可以从上午九点半上到下午六点半,或更晚。

这一楼的平层有几个大隔间,每个隔间里都大面积摆放着一排排的白色办公桌,留出的空白足够让人通过即可。唯一的缓冲地带便是墙边放置饮水机和微波炉的地方,意思大概是说,喝水、吃饭的时候,你可以来回走动,其他时候你就乖乖在工位上待着。回想到这,忽然觉得办公室里的自己类似某种动物。

刚入职时,我的屁股不敢离开工位太久,下午三四点困到半死,也要眨巴着眼睛不能趴下。我处在一个没有挡板的环境,谁立着,谁倒下了,所有人都一览无余。更何况,带我的前辈就坐在旁边。

前辈是个上海本地姑娘,长头发,大眼睛,身形苗条,和我们代理的化妆品品牌气质相符。戴着妆容和胸牌,坐在电脑前挥斥方遒的时候,俨然是个成熟的白领丽人。有一天,她和我吐露,其实她是比我更小的90后。她在社交软件上的年龄都会设得偏大些,因为不想让客户觉得她太年轻,没有经验。

虽然年龄比我小,但在打扮和谈吐上她已比我老道很多。客户面前的她谈笑自若,而我像是坐在一旁的化石,木讷呆板。有一天在拜访客户回来的电梯上,她问我,你之前说你喜欢和人沟通,可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太喜欢沟通呀…当时的我懵懵的,也没想明白这件事。

现在回想才看到,其实,她所说的“与人沟通”和当时我眼中的“与人沟通”是两种情景。她的场景是一个人能八面玲珑地处理好和同事、客户等各方面的关系,从日常寒暄到业务对接,都能圆滑处理,重点是能做好公司分配给你的这个角色。

而我当时对自己喜欢与人沟通的印象,是形成于大学社团里和对味伙伴们的同频交流。在同频的氛围里,我看到了自己的主动和积极。但我不知道的是,当我置身于一个内心无法认同的环境,面对纯粹义务上的人和事时,我整个人是向内收紧的,对外表现出的更多是沉默和呆板。

所以,其实我是喜欢和对味的人沟通,不喜欢只是为了角色任务而去表演自己。但现实是,在这份工作里,我做的大部分事情却都是在表演。

用尽华丽词藻去表演这份化妆品的美妙绝伦,尽管我自己从没用过;花一上午去社交网站搜索品牌关键词看消费者舆论,尽管我根本不想关心它口碑如何;如若前辈妹妹留着加班到了七点后,我也得跟着留着,以表明我这个新人的工作态度,尽管手头的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紧急。

前辈妹妹在公司有个同龄小姐妹,下班时间后,她们俩还经常会留在办公室里。有时她们聚在电脑前开心聊天,有时去了楼层别处消失好一阵,有种把公司当家的不舍离去感。这种时候,我会特别生气,内心想回家的小马蹄简直要踏出喉咙了,但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不明不白地被留在这里!刚入职的短短几个月,内心积压的郁闷估计比大学四年以来的还要多。

当时隔壁部门有位男同事,前辈和小姐妹提到他的时候都变成了小粉丝。这位男同事给我们做过入职培训,黝黑粗犷的外表,配着温柔语速,黑眼圈淡显在凹陷的双眼下。据说他带着一个挺厉害的部门。我没读懂这位男士的魅力,倒是有回看到前辈在门口和他讲了几句话后,她一脸笑意、双颊微红地回到了工位上。

后来,我调转了部门。隔段时间,有次在电梯口,又碰见了前辈和她的小姐妹。那时的小姐妹已然顶着五六个月大的身孕,我忍不住伸手感受了下她的肚子。二十刚出头,她便当妈了,现在想来真是年轻啊。而她的结婚对象,便是她们都曾迷过的那位男同事。

任如何表演自己的职场年龄,终究内心还是一枚枚活泼可爱的青葱少女。虽然彼此也就差个一两岁,但我觉得和前辈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时的我,表面上温顺话不多,啥活啥事都不误照干,但其实内心对这里的人和事都无比排斥。除了有对这份工作内容的不喜欢,底子里,还是有股985高材生的心高气傲。

毕业前,我还在国外交流,谈论笼罩着全人类的社会文明,帮别人头脑风暴改善海洋环境的壮举。几月之别,我却被钉在一个不知名公司的工位上,像仓鼠一样被豢养在没有喘息空间的办公室,被年龄、学历都比我低的前辈带着,做着我眼里没有价值认可的事情,谈论着结婚、生娃、买房这类“无趣”的话题。

我觉得,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每天拖着面对了一天屏幕的脑袋,昏昏沉沉挤上地铁,过一天,数一天,身心煎熬。

第一份工作期间,我往常平静的身体开始出现各种症状,湿疹、甲沟炎、月经不规律,后来又得了肺炎,斩获了人生第一次住院经历。

由于公司架构调整,半年后,我主动申请转去了另一个部门。转部门面试,和我聊的是一位男领导,白袜子穿着黑色拖鞋。面试过后,便听说他要离职了。这让我想起,最开始来这公司面试时见到的两位领导,半年后,那两张面孔也都不在了。

虽然这是人事流动的正常现象,但怎么说,还是有种被丢下的感觉,“哈哈,这个烂坑你还吭哧吭哧往里跳…爷先走一步咯!”写到这,我建议以后的自己,如果还有机会参与机构面试,可以考虑在提问环节问下面试官的任职期…

不过让人欣慰的是,在这里终于脱离了被人带着干活的日子,我独立负责一个项目,而且周中还有几天会被外派到客户单位去坐班,不用卡着点打卡了。于我而言,外派是小仓鼠的放飞日~虽然也没放飞多少,只是客户的办公环境里多了几块挡板,以及相对能自主的上下班时间。

这个阶段,熟悉了业务操作后,我便有了更多时间来“摸鱼”。上午提早来公司,趁人少的时候,每天看上二十几页的电子书。那个时候开始,脱离教科书、以兴趣为导向的阅读方式和习惯在慢慢养成,直到今天它成为了我生活里不可分割,以及影响极其深远的一部分。

当外派在客户单位,我会更肆无忌惮地打开和工作无关的英文文档,做起当时参与的“古登堡翻译计划”。反正周围的别司同事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还以为你在做啥牛逼的全英文项目呢…

这些新开发的摸鱼出口,让我郁闷的上班生活稍微舒缓了些。

我当时类似于在给一家通信服务商的应用商店平台做运营,我们公司提供技术、人员、内容支持,后端需要对接到客户既有的财务系统,比如结算周期、结算形式的对接等等。

现在回想,当时的我是一种上班机器人状态,领了任务后,就单线程地跟着流程走。要联系开发者?那我就一封封邮件地发送。要每周汇报?那我就按着模版收集数据。要外派到别的地方?那我就乖乖带着电脑转移过去。我很少提问,也不会质疑,更不会反问。摸鱼的主观能动性之外,是机械模版化的打工人姿态。

当时的我只是履行了外派这个动作,其实根本不懂外派到别司办公的用意,以及如何处理和别司同事的关系。

我记得当时做了一件自己觉得很厉害的事情。我把会议上讨论的对接流程方案,用自以为很是新颖的思维导图形式做了出来,然后写了一堆说明,群发给我司和别司相关人员。心想着,姐画得够清楚了吧,让你们瞧瞧姐的能力。

结果只有我司领导回复了一个赞,其他人则石沉大海。我现在甚至怀疑,他们可能根本没打开,或者打开后也没仔细查看。面对寥寥回复,当时的我也只是被动接受着结果,然后等着领导指示。

如果现在让我回去,我会指着小姑娘的脑袋,狠狠指出她的盲点:“你以为你谁呀,人家都是体制内的资深老员工,为啥要看你一个小丫头制作的流程方案,况且和你又不熟!人家案头一堆的工作,为啥要为一个不熟的小丫头停下来,仔细查看你写的文字和图?一个只知道一动不动坐工位办事的小丫头片子,上来就做领导传达的姿态,有人理你才怪…”

多年后,我边刷牙边无意翻到了这段回忆,一瞬间鸡皮满身,被过往的自己狠狠尬到了。

这种机械打工状态,一部分来自于自我麻木。

对当年的我来说,哪怕换了个部门,上班的本质仍然是一种煎熬。在这里,我觉得和所有的人、事都格格不入。和同事只是友好饭搭子,话题内容也仅限于我在公司的角色呈现,甚至还要被集体压力裹挟,拿出微薄工资里的几百块,去AA给领导的生日礼物,然后在KTV里表演着自己是这个团队的一分子。(写到这,仍然能感受到当年的不爽!)

对同事没有情感驱动,所做事情也没有带给我意义驱动。化妆品也好,应用商店也罢,它们都只是被随机分配给我的任务。我不知道我所做事情属于公司哪个版图,有什么作用,我只是作为其中某一届的接手人员,以出卖自己八小时时间的方式,去完成每周例行和汇报。

从外到内,我都无法认同自己这份工作,内驱和外驱都找不到支点,剩下的就便是得过且过的机械状态了。在消极排斥里,我收起了自己思考、创造的能动性,只求任务的日常完成,以最不费神的消耗磨过一天天的工作日。

另一方面,也是我后来回看时才看到的一点,那就是我那不合时宜的人际相处模式。当时的我还一直停留于自己学生时代的人际交往,这里头一个是对老师这种权威角色的顺从,职场上,便转移到了对领导、对前辈的顺从,哪怕内心有深深的不满也会压抑着不表达,然后照常完成任务;

另一个是对项目同事的天真。学生社团里大家是围绕一个项目齐心协力,但在职场,同一个项目下的参与方却有可能是怀着各自小算盘。职场上,比起漂亮的表面文章,它更需要的,是切中利益点的沟通和作为。对于当时情怀满身的我来说,后者是我的钝感所在。

自己独立负责项目后,我再也没有加过班。一到下午四点就盼着五点,快六点的时候,就进入倒数计时,一看到时间末两位跳成“00”,马上关电脑,提包,刷卡,走人,丝毫不介意身后同事们还在啪啪啪地敲打着电脑。

走出大楼的那个瞬间,我才觉得世界和呼吸又回来了!下班是一个魔力开关,我从一个机械的表演者,变回了一个鲜活的人。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上班时的我是一种割裂状态。同事面前展现的是温顺机器人,看起来颇为温柔,好像啥活都不会拒绝,但其实骨架里的灵魂特别坚硬,温顺动作下是越来越清晰的自我意识,我在表演着,但这表演改变不了我是谁的本质。

半年后,我提了离职。在离职交接期间,我突然又被分配到一个外派活,这次是去一个极其郊区的地方。它和我所负责的项目无关,估计是公司没人去,临时安排给我的。第一次我去了。第二次,当同事再次和我说起这个需求时,我说出了在这家公司的第一声拒绝。后来,就干脆关机了…

离职让我原形毕露…终于脱下面具,露出了真实獠牙的那种感觉…我,作为一个主体,开始从割裂,走向统一。

最后一次走在办公大楼那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上,我忽然觉得庆幸,还好这不是家里。还好它只是一个过客。

回看当时的离职状态,那是奴隶解放的味道。我看到自己和这份工作360度式的格格不入,解放那天,终于得以脱离这看起来如此荒诞的舞台了!迫不及待想去到和自己适配的池子里。

重温这段回忆,我仍能感觉到当时自己在那个环境里的煎熬和窒息。当时的我主要归因于“自己没有找对工作”。当然,这是一个原因。但现在回看,我看到了当时自己没有看到的一些姿态。

我看到了自己内心的价值观偏见。

大学阶段,沉浸在全国领先的高校教育,我所浸染到的价值观是解决社会问题式的家国情怀。当我来到只纯粹讲究KPI、追求利益至上的公司时,我内心是不屑的。当听着同事讲房价、聊贷款时,我内心是无感的。我觉得别人的格局小了,天天就为了钱这些事,姐不想和你们聊这些俗的。

虽然看起来,我的理想更远大,但现在再去看,其实当时我的格局也没有大到哪里去。我眼中只有自己的理想,甚至它一度浓郁到让我看不到其余世界。我看不到商业经济体在这个社会里的作用,看不到其他人不一样的生活姿态,看不到自己的盲点和天真。

当我心有偏见的时候,我关闭了自己的好奇心,也同时自我关闭了一些学习和成长的机会。而这一面,是十年后的我才明白到的点。

如果让我再回去第一份工作,我依然还是会很厌恶,但我会做的不一样的地方是,我不再麻木自己,而是打开自己的好奇心,利用好这个机会去看一个部门、一个机构乃至一个领域的运作,可能这和当时的理想无关,但这些涉及到认知系统的学习是可以带来长久且现实的受益的。

我们的认知,像大地一样,承载着我们的身心自由度~

最后,我想说,十年前的那个自己依然很棒!这是人生中的一个阶段,回看,没有后悔。

撰文/王大安

场域活动孵化人 / 非虚构写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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