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生!你媳妇见红了!"
王福生正蹲在灶台前扒拉柴火灰,闻言手里火钳"当啷"砸在地上。八月末的江南暑气未消,后脖颈的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沾湿了粗布褂子。他三步并两步冲进东屋,见柳翠云煞白着脸蜷在褪色的鸳鸯戏水被褥里,身下洇开一团暗红。
"稳婆呢?快去请李阿婆!"王福生嗓子劈了岔,震得房梁上蜘蛛网簌簌直抖。邻居二婶子攥着帕子直跺脚:"早去请了!可这血点子止不住啊……"
血腥味混着潮湿的霉味在屋里漫开。柳翠云细白的手腕从被角伸出来,指甲掐进王福生手心里:"当家的,这孩子……是不是要生了?"
"瞎说什么!"王福生眼睛红得吓人,"咱盼了八年才盼来这点骨血,菩萨保佑……"话没说完,西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众人俱是一惊,却见那只祖传的青花瓶平白无故摔在地上,清水混着桃枝哗啦啦淌了满屋。
这事儿得从八年前说起。
那年王福生刚满二十,跟着村里人去后山抬棺材。柳翠云在溪边浣衣,瞧见个白胡子老道倒在芦苇丛里,衣襟渗着血。她心善,把老道背回自家柴房,拿攒了半年的鸡蛋换了金疮药。
老道伤养好后,非要给两人算命。王福生挠着后脑勺笑:"俺们庄稼人不信这个。"老道却板着脸:"你媳妇儿面相生得贵,本该是儿女双全的命。"说着从袖里掏出枚铜钱,"可你这命里……没孩子缘呐。"
柳翠云正在灶台熬粥,闻言勺子"咣当"掉进锅里。王福生急眼了:"老爷子您可别咒人!"老道叹口气:"不信?往后八年你媳妇儿都怀不上。"
这话应验得邪性。头两年村里人还调侃:"福生啊,是不是你小子中看不中用?"后来连最碎嘴的张媒婆都闭了嘴——柳翠云肚子愣是平得像磨刀石。
夫妻俩倒想得开。春分种完地,王福生就去码头扛包,柳翠云在家养鸡鸭。清明扫墓时,她跪在爹娘坟前抹眼泪:"都是女儿不孝……"王福生搂着她肩膀:"咱多积德,兴许感动了菩萨呢?"
这话真应了。去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那天,柳翠云突然害喜。王福生乐得找不着北,杀了两只老母鸡炖汤。村里老太太们围坐炕头纳鞋底,七嘴八舌:"准是翠云天天给祠堂上香积的福。"
可这孩子怀得蹊跷。柳翠云爱吃生鱼拌芥末,大冬天非喝井水。王福生半夜起来小解,常见媳妇站在院子里,对着月亮比划什么。问她只说:"孩子说想摸月亮。"
转眼到了临盆这日。李阿婆被三个后生架进来时,裤脚还沾着泥。她掀开被褥瞅了眼,突然倒退三步:"这胎位……不对啊!"

柳翠云惨叫一声,床板裂出指甲长的缝。王福生抄起菜刀就要劈门板,却被李阿婆拦住:"等等!这孩儿脚冲西,头朝东,是倒着生的!"
"那咋整?"王福生举着刀的手直抖。
"得请神婆来正胎位。"李阿婆从兜里掏出黄符,"可……可这血里带黑,怕是脏东西缠身啊!"
话音未落,西墙根儿的腌菜缸突然炸裂。咸水混着菜叶溅了满屋,缸底躺着个湿淋淋的布娃娃,眼睛是用黑线缝的,嘴角还挂着笑。
柳翠云喉咙里发出咯咯怪响,像掐脖的母鸡。王福生抄起笤帚要打,那布娃娃突然睁眼,两粒黑豆骨碌碌滚到李阿婆脚边。
"孽障!"李阿婆咬破指尖画符,符纸刚贴到门框就"呼"地烧起来。浓烟里隐约看见个穿水绿衫子的女人,抱着布娃娃往村口柳树方向飘。
王福生抄起铁锹就追。追到溪边时,月光正照着那棵歪脖子柳。树洞里卡着半截红头绳,正是柳翠云去年端午系在手腕上的。
"回来!"李阿婆气喘吁吁追上来,"那孽障是来找替身的水鬼!你媳妇怀的……怕不是人胎!"
王福生腿一软跪在泥里。溪水哗哗响着,漂来几片湿透的黄纸钱。他忽然想起八年前老道临走时的话:"若想求子,八月十五去城隍庙上三炷香。"
可今儿才是八月初八。
子时三刻,孩子终于落地。李阿婆剪断脐带的手直打颤:"男娃,六斤六两……可……可这脚心怎么长着蹼?"
王福生凑近一看,差点背过气去。婴儿脚底板果然连着层薄蹼,像刚蜕皮的青蛙。更邪门的是,孩子不哭也不闹,乌溜溜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房梁。
"翠云!"王福生扑向昏睡的媳妇。柳翠云突然睁眼,指甲暴长三寸,直往孩子脸上抓:"淹死鬼来索命了!快淹了他!"
李阿婆抄起铜盆照脸一泼。冷水激得柳翠云清醒过来,看见孩子脚上的蹼,突然扯开衣襟要喂奶。王福生刚要把孩子递过去,却见媳妇胸口的胎记突然泛红——那分明是半截红头绳的形状。
"别喂!"李阿婆夺过孩子,"这奶吃不得!"

鸡叫头遍时,孩子突然开口说话:"爹,娘,我是柳枝儿。"声音又尖又细,像七八岁女娃。王福生头皮发麻,想起八年前救的那个老道说过的话:"你媳妇儿前世欠了水鬼的债。"
天光大亮时,孩子脚上的蹼消失了。可村里人发现,溪边歪脖子柳上多了道红绳,系着个褪色的布娃娃。王福生抱着孩子去城隍庙,供桌上果然摆着老道留下的铜钱,背面刻着"孽海无边"四个字。
"当家的,你听。"柳翠云突然扯他衣袖。晨雾里隐约传来女人哭声,混着溪水声忽近忽远。王福生低头看怀里的孩子,发现那孩子嘴角翘着,竟和布娃娃缝出的笑容一模一样。
王福生后脊梁骨蹿起股子寒意,怀里那娃突然咯咯笑起来,露出粉红的牙床子。这笑声可不对劲,活像村西头哭丧婆子敲的铜盆。柳翠云猛地坐直身子,月白褂子叫冷汗浸得透湿:"当家的,你听我说……"
话没说完,供桌上那枚铜钱"叮"地跳起来,在青砖地上转了三圈,直指庙门。王福生抄起供香就追,晨雾里隐约瞧见个白影往村口晃。追到渡口时,雾散了,只见老道的灰袍子搭在柳树上,树下漂着半截红头绳。
"福生哥!"二婶子挎着竹篮过来,"你家娃……脚底板是不是长着蹼?"王福生手一抖,香灰簌簌往下掉。二婶子压低嗓子:"昨儿我瞧见李阿婆往溪边撒纸钱,嘴里念叨着'水鬼索命'……"
日头升到竹梢头时,柳翠云突然抱着孩子扎进溪水里。王福生捞人时,她正站在当年救老道那地界,水淹到脖子也不打颤。孩子趴在她肩头,小手抓着红头绳往水里拽。
"翠云!"王福生嗓子劈了岔,"你醒醒神!"柳翠云猛地回头,眼珠子蒙着层白翳:"王大哥,我是柳枝儿啊……"这声儿又尖又细,活脱脱戏台上的花旦。
王福生后槽牙咬得生疼。八年前救老道那夜,柳枝儿就是村东头跳河的小媳妇。她男人赌博输了钱,把她抵给城隍庙当"阴亲"。老道说那夜柳枝儿本该投胎,却让水鬼拽了脚。
"你媳妇儿阳寿未尽,水鬼就附在她肚里养胎。"老道当年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等孩子落地,柳枝儿就得替那水鬼当替身……"
晌午时分,孩子突然发起高烧。李阿婆掐着人中直摇头:"这娃三魂丢了俩,得请神婆叫魂。"王福生揣着铜钱往城隍庙跑,撞见老道正在供桌前画符。
"孽障!"老道甩出五帝钱,叮叮当当钉在孩子襁褓上,"当年柳枝儿投河,水鬼要拉替身。你媳妇儿心善,把红头绳系在柳树上镇邪,这债就记在她命格里了。"
王福生膝盖一软跪在香灰里:"求您救救孩子!"老道叹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今夜子时,让你媳妇儿抱着孩子去溪边,见着穿水绿衫子的女人就……"
话没说完,供桌后的黄幔子突然无风自动。王福生瞥见个湿淋淋的脚印,从供桌直延伸到庙门外。老道脸色骤变,抄起桃木剑就往溪边冲。
月上柳梢头时,柳翠云抱着孩子站在当年系红头绳的地界。溪水泛着幽蓝的光,水底下漂着半截花轿。孩子突然开口:"娘,轿子里有糖吃……"

"闭嘴!"柳翠云声音尖得瘆人。王福生躲在芦苇丛里,见媳妇一步步往深水区走。老道说的法子真邪性——要让柳翠云亲自把红头绳系回水鬼手腕,才能断了这因果。
水面上突然浮起顶花轿,八抬轿的纸人惨白着脸。轿帘掀开条缝,露出柳枝儿青紫的脸。孩子咯咯笑着伸手:"姨姨抱!"
"翠云!"王福生要冲出去,被老道拽住后领子:"别坏了事!"柳翠云浑身抖得像筛糠,从怀里掏出红头绳。月光照着她手腕,当年系绳的勒痕还在。
"王大哥……"柳翠云突然回头,泪珠子砸在水面上,"要是我回不来……"话没说完,红头绳"咻"地缠上水鬼的手腕。轿子里的柳枝儿突然尖叫起来,纸人轿夫齐刷刷扭头,眼眶里淌出黑水。
溪水翻着白浪,花轿沉了下去。柳翠云瘫软在浅滩上,孩子哭出第一声。王福生扑过去时,见媳妇脖子后头浮着片青紫,活像人手印。
"水鬼的债清了。"老道甩着浮尘过来,"可这娃……"孩子脚底板突然显出朱砂痣,排列成北斗七星状。老道瞳孔猛地收缩:"七星脚踏,这是文昌帝君座前的……"
话没说完,孩子突然抓住老道胡子:"老头儿,你当年欠我的糖葫芦还没还呢!"这奶声奶气的京片子,惊得老道踉跄后退,浮尘掉进溪水里。
王福生抱着媳妇孩子往家走时,听见老道在身后念叨:"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啊……"晨雾又起,歪脖子柳上的红头绳不知去向,只留着半截花轿的残影,在溪水里载沉载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