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上的蝉鸣撕扯着暑气,王家庄的土坯墙都让日头晒得发白。村东头老李家那三间破瓦房跟前,围满了看热闹的婆子媳妇。
"造孽哟!把亲娘撵到柴房睡,这大夏天的,蚊虫都得把人吃了!"张寡妇的蓝布头巾在风里直抖,活像只扑棱的老鸹。
门帘子"哗啦"一掀,新过门的李家媳妇翠喜出来了。这姑娘生得柳叶眉杏核眼,可嘴角往下耷拉着,倒像随时要跟人吵架。她叉着腰站在当院,大红袄子扎得眼珠子疼:"都闲得慌是不是?回家纳鞋底去!"
人群"嗡"地炸开了。有那胆大的后生逗她:"喜嫂子,听说昨儿半夜你又让李哥学马叫?"翠喜抓起笤帚疙瘩就砸,吓得小伙子们哄笑着散了。
老槐树底下纳鞋底的赵婆婆直摇头:"当初老李头从山涧里捡回这闺女,我就说不吉利。如今应验了吧?"旁边纳鞋底的媳妇们纷纷应和,针尖在日头底下闪着寒光。
话说十五年前大寒夜,老李头赶驴车从县城回来,经过燕子峪听见婴儿哭。雪地里裹着个蓝布襁褓,脸冻得发紫。老李头把棉袄裹在孩子身上,揣进怀里就往家奔。到家时棉袄都让尿泡得硬邦邦的,老伴李氏却乐得见牙不见眼:"这是老天爷给咱送的闺女!"
老李头给闺女取名翠喜,当亲生的疼。可这孩子越长越古怪,八岁时就能徒手掰断竹竿,十岁敢跟野狼对峙。村里孩子们都躲着她,背地里叫她"母夜叉"。
去年老李头得痨病走了,临终前攥着翠喜的手直掉泪:"你娘性子绵,你多担待……"李氏坐在炕沿上抹眼泪,翠喜却盯着窗台上供的馒头直咽唾沫。

打老李头一走,翠喜就像换了个人。头七还没过,她就把李氏的陪嫁樟木箱撬了,说是要找"爹藏的私房钱"。李氏拦着不让,翠喜一膀子把她搡个趔趄:"老东西挡什么道!"
自打那日起,李氏的饭食就从白面馒头变成了糠团子。今儿翠喜又闹妖,非说李氏偷了她耳坠子。七十岁的老太太颤巍巍跪在青砖地上,举着油灯让儿媳妇搜身。翠喜翻完衣裳翻被窝,最后把老太太铺的稻草都抖落个遍,才骂骂咧咧回屋去了。
东屋传来李二牛的闷哼声。这后生打小听话,自打娶了翠喜,脊梁骨都让媳妇压弯了。昨儿半夜翠喜又让他学马叫,李二牛不依,翠喜就骑在他身上掐:"叫你当马爷都不配,偏要装大尾巴狼!"
七月十五中元节,村口老柳树上挂满白纸条。翠喜偏要李二牛背着她上树摘最高的那张,说是要给"爹"送钱。李二牛刚爬到树杈,翠喜突然揪他耳朵:"往左!再往左!"
树底下乘凉的老汉们仰着脖子看笑话。李二牛脚下一滑,眼瞅着要摔下来。翠喜却像猴子似的窜到他背上,愣是把人给稳住了。落地时李二牛磕掉半颗牙,吐着血沫子还要赔笑:"媳妇真能耐……"
这幕让个云游道士撞见了。老道长须飘飘,盯着翠喜直皱眉。翠喜翻着白眼要撵人,道士却从褡裢里摸出块黑石头:"姑娘可认得这个?"
翠喜瞳孔突然收缩,那石头纹路像极了她后脖颈的胎记。十年前暴雨夜,她亲眼看见李氏拿这样的石头在灶膛烧,嘴里念叨着:"烧断孽缘,烧断孽缘……"
当夜雷雨交加,李氏的柴房漏得像筛子。翠喜却蹲在祠堂供桌底下,手里攥着那块黑石头。供桌上老李头的牌位突然"啪"地倒了,翠喜猛地站起来,后脑勺"咚"撞上门框。

"当年你爹从狼嘴里救你,用阳寿换了你的命。"祠堂外传来道士的声音,混着雨声瘆得慌,"李氏怕你克夫家,用镇魂石压你命格。如今你报她的恩,倒把亲娘逼成仇人了?"
翠喜突然想起六岁那年,李氏半夜给她缝棉袄,手指头让针扎得血糊淋拉的。她当时还往棉袄里塞了把花生,想让娘尝个鲜……
"可他们说我克父克母!"翠喜攥着石头的手直抖,"成亲那日,连喜婆都不敢进我院子!"
"那是他们欠你的。"道士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当年你本该投生到李家当闺女,却让个野狐精占了先。老李头捡到你,是了结前世因果。"
翠喜突然踉跄着冲向柴房。李氏蜷在漏雨的棉被里,浑浊的眼珠映着闪电的光。翠喜"扑通"跪下,脑门磕得青砖直响:"娘!我错啦!"
"当家的,把咱家那坛高粱酒起出来。"翠喜突然开口,吓得李二牛差点打翻药罐子。自打成亲,他连酒味都没闻过。
碗底突然显出块红胎记,跟翠喜后颈的一模一样。李氏突然尖叫起来,指着道士直哆嗦:"你……你是那个狐仙?"
窗外雷雨又起,供桌上的老李头牌位突然冒起青烟。翠喜看着手腕上渐渐浮现的毛,突然笑了:"原来我克的不是命,是这段孽缘。"

故事讲到这儿,茶馆里听书的爷们儿都支棱起耳朵。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可谁也没想到,当夜李二牛家就着了火。翠喜把李氏背出来,自己却被房梁砸断了腿。更邪性的是,火场里竟挖出半截骨头,跟翠喜腕子的毛色分毫不差。
道士再来时,翠喜已经能拄着拐走路了。她问:"我是不是该回山涧了?"道士却指着她肚子:"因果未了,这孩子还得在人间走一遭。"
李氏跪在祠堂直念佛,李二牛攥着媳妇的药方子发愣。翠喜摸着微微隆起的肚皮,突然想起成亲那夜,道士往她窗棂上挂的黄符。那符纸上的朱砂,分明画着半人半狐的影儿……
秋分那日,村西头刘寡妇家丢了三只芦花鸡。大清早的就挨家挨户搜查,搜到李二牛家柴火垛时,翻出把带血的镰刀。翠喜挺着六个月身孕的肚子拦在门前,手里的擀面杖直抖:"这是昨儿砍荆棘用的!"
刘寡妇叉着腰骂街:"骚精偷鸡摸狗,连野物都学得会撒谎!"她男人举着镰刀就要闯,却让翠喜一棍子敲在手腕子上。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她肚子里有孩子",刘寡妇才骂骂咧咧走了。
李二牛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子让翠喜夺过去摔个稀碎:"怂包!由着人往咱家泼脏水!"李氏在炕上叠着补丁摞补丁的褥子,突然"哎哟"一声,指缝里渗出血珠——让针尖扎了。
霜降前夜,道士又叩响了李家柴扉。这次他没带褡裢,倒提了坛雄黄酒。翠喜闻着酒香直咽唾沫,道士却把酒浇在供桌前的青砖缝里:"该醒了。"

三更梆子响时,供桌上的老李头牌位突然渗出水珠。翠喜后颈的胎记火烧火燎地疼,手腕的毛根根竖起。李氏在炕上翻来覆去说胡话,直念叨"狐大仙饶命"。
"十五年前我本该渡劫,偏叫老李头搅了局。"道士捻着山羊胡,"如今你腹中的孩子,就是当年那只狐崽转生。"
翠喜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直往后缩:"那……那我是人还是狐?"
"半人半仙。"道士突然扯开道袍,露出胸口狰狞的刀疤,"当年我欠老李头一条命,今日特来还因果。"
原来老李头年轻时是猎户,曾在山涧救过重伤的狐仙。那狐仙为报恩,许诺保他三代平安。谁料老李头中年无子,竟在山涧拾回个女婴。狐仙掐指一算,知是女婴前世与他有未了缘,便暗中护佑。
"可李氏不信邪,怕你克夫家,用镇魂石压你命格。"道士叹道,"她不知晓,那石头反倒激得你狐性早现。"
翠喜突然想起六岁那年,李氏跪在灶王爷跟前烧纸钱,嘴里念叨着"别让喜姐儿克着二牛"。那夜她发高烧说胡话,竟看见李氏把镇魂石塞进她枕芯。
"如今你怀的狐崽,是要续老李家的香火。"道士从怀中掏出块红布,"只是这孩子出世时,需得李氏心头血作引……"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翠喜临盆了。接生婆是邻村赵婆婆,可孩子卡在产道出不来。李氏在炕沿急得直转圈,突然抄起剪刀要往心口扎。翠喜拼着最后力气喊:"娘!使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道士破门而入,手里拎着把铜镜。镜光往李氏眉心一照,老太太突然瘫软在地,心口渗出朱砂似的血珠。接生婆拿这血在孩子额头一抹,只听"哇"地一声啼哭,产房飘起股的臊味。
李二牛抱着皱巴巴的男婴直发愣:"这……这屁股后头咋有撮白毛?"
翠喜产后大出血,脸色白得跟窗纸似的。她哆嗦着摸出那块黑石头,石头上赫然刻着"报恩"二字。道士把石头接过去,轻轻一捏就碎成齑粉:"因果了了。"
转年开春,翠喜能下地了。她头件事就是把祠堂修葺一新,老李头的牌位供在当间,底下压着那张狐皮。李二牛抱着孩子在院里耍,突然指着房梁喊:"媳妇你看!"
梁木上不知何时多了窝燕子,新泥还湿着。翠喜突然记起前世的事——她本是山涧里修炼的狐仙,因欠老李头救命之恩,才转世来报恩。李氏镇魂石压得她狐性难安,偏又怀上狐崽,才闹出许多荒唐事。
"二牛啊,咱给娃起名'念恩'吧。"翠喜望着在院里蹒跚学步的孩子,"人活一世,得记着谁对你好。"
道士再来时,翠喜正在槐树下给孩子缝虎头鞋。道士摸着孩子头顶的旋儿直笑:"这旋儿像老李头,眉眼倒随你。"
"道长,我还有一事不明。"翠喜纳着鞋底,"那刘寡妇家的鸡……"
"是黄鼠狼叼的。"道士从袖中摸出把谷穗,"当年老李头救的不光是我,还有黄大仙一家。这不,特来还恩的。"

如今王家庄的媳妇们都说,自打翠喜生了念恩,村里的邪性事就少了。有人看见翠喜后半夜在村口撒小米,说是喂黄大仙。也有人瞧见李氏天天擦老李头的牌位,擦着擦着就抹眼泪。
最奇的是念恩满周岁抓周,满炕的物件不抓,偏去抓供桌上的铜镜。铜镜里突然映出个穿红袄的狐仙,对着孩子直作揖。翠喜抱着孩子直笑:"这是你姥姥。"
村口老槐树的年轮又多了几圈,李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只是每逢雷雨夜,祠堂里总会飘出股的臊味。有人说是狐仙显灵,有人说是黄大仙报恩。只有翠喜知道,那是前世的因果,在提醒后人——
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人活一世,别光看眼前亏便宜,得记着谁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