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畅(上海)
我熟悉黑暗!”/不过是说我刚刚/熟悉一小段山路/和那几块溪间卵石。
——吕德安
黄昏过后,屋里先暗了下来。站在玻璃门前,能看清河边的几座农房,远处的一大片麦田就看不分明了。再往南一点,马路上的汽车都打开了灯。因为站在高处,那些灯光连成一片,好似一条小小的河。
回到客厅里,阿联正在看电视。我问几点了,阿联说,他们肯定堵在高速上了。我说,堵也不会堵这么久。往常从苏北回来,顶多五个小时。我坐下来陪她看纪录片。约莫六点钟,我手机响了。拿过手机,那一头响起催促声:下来,快点下来!
语气像在命令,又像在斥责谁。我说了声好,就去穿鞋子。阿联关掉电视说,她每次都这么着急。她容易焦虑,我说。出门时,我又觉得催促中有股奇怪的感觉,说是愤恨也不为过。但是我不想跟阿联说。
急匆匆下了楼。爸爸站在车边,妈妈正从后备箱里往外拖口袋。我跑过去帮忙。妈妈抱着一只南瓜说,要不是我拦着,他们能塞上一车。我去翻口袋,里面满满装着土豆、洋葱、干豆角和玉米。这么沉,我抱上一包说。母亲小声说,他们就是假客气。我没有说话。我在为老家的事生气。前两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说,两年没回去,屋里住了几家人进去。
搬好了土产,我去取后座上的行李。搬下一个大的,还有一个小的。我说,怎么这么多东西。爸爸站在一旁笑。我瞥了他一眼,又伸手去搬。这次我没摸到包,而是摸到了一个人。那人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坐进去,发现是奶奶。她那么瘦小,坐在行李里都找不见了。我想要开口说些热切的话,奶奶拉住我说,以后我就住你家,哪儿也不去了。我把奶奶扶出来,同时望向妈妈。妈妈低着头不说话。
搬东西时,母亲才把事情讲清楚。原本奶奶住在大叔叔家,其他几家每月给几百块钱就行。现在大妈妈觉得钱太少,要加倍。其他几个兄弟都不同意,跑去他家吵架。最后奶奶双手揣在怀里说,我不住这儿了,我就住小儿子家。我就不信,有人能把我撵出来。爸爸是个孝顺的人,当天就把奶奶带到苏州来了。
回到屋里,妈妈收拾出一个小房间,把奶奶扶了进去。屋里有一张我睡过的小床和刚打的木柜。看到奶奶比较满意,我和爸爸都松了口气。我们的房子买在城东。幸运的是在房价大涨的前两年,母亲说服爸爸,贷款买下这套小三室。这个决定让妈妈颇感自信,她不知道房价上涨只是她碰到的好运气。
安排好住的地方,我坐在奶奶旁边陪她聊天。奶奶年纪太大了,只喜欢说过去的事。她说了一会儿过世的爷爷,说了一会儿雪田里的什么人,最后她看着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吃饭可真香,大口大口的,邻居们都过来看。我笑着拉住了她的手。
奶奶说的是我住在她身边的那些年。记忆中,她每天早上都会炒一碗油米饭,再做锅玉米粥。那时候我只有十岁,而奶奶将近七十了。她跟爷爷在镇上开了一间杂货店。除了给我烧饭洗衣外,她从不管我。我成天在外面玩,有时到了晚上才回来。那几年,我最害怕放暑假。一到假期,妈妈就会从南方回来。她检查我的试卷和每天的日记。有一个暑假她回来了,穿着一身灰色,手边一只蜕皮的手提箱。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叫她一声,而是羞涩得想躲起来。从她跟奶奶的谈话中,我知道她回来要做什么检查。她没有多说话,也没说要带我回雪田的家里。她问了我学习上的事,我抱出书包递给她。看到我空白的日记本,她蘸着口水狠狠往后翻了几页,重重地说了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她说的“失望”,不只是指我的学业,而是说她要争口气的期望破灭了。想到过去的事,我胸口压了一块石头。我走到阳台上去抽烟,看到马路上依然拥挤的车流,过去的事情一阵阵向我涌来。我记得是1994年的冬天,我跟几个孩子在河面上玩,我坐在凉爽的冰面上,他们从背后用力推我。我滑出去很远,结果双腿掉进了冰窟窿里。我倒不觉得害怕,只是担心回家要挨骂。那个下午,我坐在河边不敢回家。天色晚了,我一面拧着裤腿,一面往家里走。平日我不按时吃饭,母亲都会责骂我,这次她肯定要打我了。我小心站在门口,往屋里张望。屋里站满了人,爷爷奶奶和几个叔叔都来了,他们围坐在桌前谈话。我绕开桌子往里屋走,母亲还是看见我了。我等着她的责骂,但是她什么也没说,领着我去换裤子。从衣柜里找出新裤子时,我从衣柜镜子里看到她发红的双眼。我不敢问,小声说,晚上他们要在家里吃饭吗?妈妈抬起头,吸了一下鼻子不说话。我换上棉裤跑到外面,才听清长辈们是在谈分家族的田地。我家这座院子是祖辈的老宅。爷爷奶奶去镇上开店以后,这个院子就留给了我们最小的一家。奶奶摆出几个碗说,拢共五亩地,你们兄弟四个一人一亩两分地。剩下的两分,留给我和你们老爹种种菜。桌上的人都点头同意。
大家就这么散了。妈妈也去忙着做饭。过了一会儿,有一群孩子跑到我家门口喊,夏家的大婶婶在喝农药,大家都去看呀。妈妈忙跑出来,带着我去大叔叔家。我看到伙伴们很开心,也跟他们搂在一起大喊着,喝农药啦,喝农药啦。一路跑到大叔叔家,院门外围了很多人。爸爸和几个叔叔也在里面。我拨开人的腿往里走,大婶婶趴在地上,举着棕色的瓶子嚎啕大哭。孩子们看到大人在哭,也不喊了。妈妈问了一声,为了什么事啊?大婶婶坐起来带着哭腔说,这个老宅是祖上传下来的,你们兄弟分家,这个老宅也应该分了。妈妈想要解释,大婶婶哭声更大了。
爸爸站在一旁,握着拳头,嘴唇抿得发白。旁边的叔叔们都低着头。见他们都不吭声,爸爸拉着我和妈妈回家了。回到家,爸爸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下午分家之后,几个婶婶都不满意,有说我家屋后的树林没有分的,有说爸爸读了几年书,花了那么多钱,理应少分一点的。最后商量下来,都觉得这块老宅不应该我家独占。听到这里,母亲脸色阴沉了。她从耳房里拿出一把铁叉,支在院子里。
晚上八点来钟,有人来敲门。几个叔叔和他们的小孩都来了。刚开始大叔叔领头的一家,还有理有据地谈了一些问题,到后来便各说各的,十多年前的事都提了出来。爸爸说了几个办法,都被婶婶们否决了。孩子们在屋里闹,大人们各不退让,吵成一团。到了十点多钟,事情仍没有进展。母亲走到院子里,大家都看着她。她扶着那把铁叉,朝院子外画了一个弧说,这一块地方你们想也别想了。我们一亩多的地,你们几家分了吧。
叔叔婶婶们都不说话了。安静了一会儿,大叔叔闷声说了一句,要立字据。其他人也说,对对,要立字据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我家除了一小片树林和门前的菜地,没有其他田地了。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农村家庭没有土地,吃饭都成了问题。母亲卖掉了屋后的树,栽上香椿树和一小片红薯。蔬菜瓜果菜园里有的,但是米粮就要靠爸爸的工资去镇上买了。那时爸爸在乡镇小学教书,没有编制,只是合同工,一个月薪水两百块,勉强够家里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家里花费都小心翼翼的。
虽然爸爸的工资不高,但家里有一份固定收入,跟纯粹的庄稼人还是有点不同。再加上妈妈经常赶集去镇上卖菜,几年下来,家里吃喝穿戴都过得去。只是到了年关,母亲就会有些紧张。
不过有一年是例外,那是我刚上小学的那个冬天。那天清晨,我举着竹竿打屋檐下的冰凌,二叔叔笑盈盈地走进了院子。进屋后,他歪一下身子,卸下肩上的口袋。听到那“噔”的一声,我心里踏实了一下。二叔叔解开麻绳,双手捧出一把大米。那可是白花花的带着光泽的米粒!二叔叔果然是给我家送米来了。
迎进屋里,爸爸递烟给二叔叔,并嘱咐妈妈去厨房烧水。我趴在桌子上嬉笑着看二叔叔。二叔叔吸着烟,说他跟人合伙在镇上开面粉厂,门面房租好了,昨天去县里也看过机械了。爸爸为他高兴说,二哥这是好事情啊。二叔叔咽下口水说,机械贵了一点。爸爸听懂了他的话,往椅背上靠了靠。妈妈来倒水时,爸爸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妈妈有些疑惑。爸爸低声说,你快去。
妈妈回屋拿着纸包走出来。二叔叔并不去接,而是低着头说,你知道你二嫂这个人。这座宅子,我当时就表态,一定要留给你这个最小的兄弟,爸爸拿过纸包捏了捏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这点钱你拿去救急。二叔叔伸手拿了过去。也不打开看,连着纸包一起揣起了口袋。爸爸说,你点点。二叔叔站起来摆摆手说,我兄弟,我还不相信吗?
借到了钱,不出一个月,面粉厂热闹地办了起来。往后家里磨面碾玉米就有了去处。有一回我跟着母亲去磨面粉,看到一处高大的铁棚子,里面的工人都带着口罩,身上沾满了白面。二叔叔帮我们装好了口袋,母亲执意要给钱,好似生怕二叔叔不认我们这个亲戚一样。
受到二叔叔办厂的启发,妈妈在院子里看来看去,最后去镇上打了一个电话。她给住在米谷的弟弟打了电话。我高兴地在一旁喊,让我跟舅舅说两句,让我跟舅舅说两句。但是妈妈并不理我。她郑重地跟舅舅打听情况。舅舅靠打渔为生,他认识很多搞养殖的人。妈妈托他买一些鸽子。舅舅说,这个好办的。妈妈又说,手里有点紧。舅舅说,没关系的,可以先打欠条。等鸽子卖了再补上。母亲双手握住话筒说,这样再好不过了。
回到家里,妈妈在屋顶砌了一间鸽棚。搭好木架,妈妈又在木门前系上硕大的塑料网。除此以外,她还去镇上买了几口袋饲料和一些塑料盆。过了几天,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到家里。舅舅从车斗上跳下来,他身后是三十多只铁笼子。笼子里装着灰扑扑的鸽子。
当天晚上,妈妈就安顿好这些鸽子。它们一对一对趴在草窝里,咕噜咕噜地发出声响。为了给鸽棚保温,妈妈连夜买了三打一百瓦的灯泡,挨个用布包住塞进草窝里。
忙完这些,妈妈花去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好在鸽子们安全地度过了冬天。春天里的一个早上,妈妈把我从床上唤醒,说要给我看个小玩意儿。我迷糊着睁开眼睛,看到她手心里捧着两颗小小的紫白色的蛋。我说,鸽子下了蛋,蛋再孵出鸽子,这样就越来越多了。妈妈高兴地抱住了我。
抽了一会儿烟,阿联喊我去吃饭。饭桌上,爸爸打开了一瓶白酒。奶奶平时爱喝高度酒,她满意地闻了闻酒香。妈妈端菜走过来时,奶奶也让她喝一杯。爸爸说奶奶来了,喝一杯庆祝一下。但是妈妈摆手说,不喝不喝,我从来不碰这东西。妈妈这么说,我们都有些扫兴,她的拒绝,总有一种不正常的情绪在里面。
跟奶奶在一起,我和爸爸很有兴致。喝了小半瓶,奶奶脸颊上泛出了红晕。她拉住我的手,说过去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她又把这件事说了一遍。不知喝了多久,久不说话的妈妈抬起头,问奶奶的生辰是何时。奶奶借着酒劲,竖起大拇哥说,我属猪的,农历十月二十九。爸爸晃了晃脑袋说,问这个干什么?妈妈数了数指头说,那也快了。阿联翻了翻手机说,阳历要下个月,二十六号。奶奶醒悟过来一样说,哦,是吗?那我正好八十四了。奶奶夹着菜笑着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们都苦笑着。妈妈说,要不这样吧,我们给你奶奶办个生日宴,喜庆喜庆。奶奶摇摇头说,都是整岁办,哪有这么过生日的。妈妈说,就请家里人过来。我们请客,不叫外人,也不收礼钱。爸爸也表示同意。奶奶还是不愿意。她说,他们都在老家,跑这么远,图一个什么?妈妈说,现在谁家没有车啊?三辆车足够了。奶奶喝了一杯酒说,那也行,就是太麻烦了。
第二天吃了早午饭,阿联开车带我回上海。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饭桌上说的话,我有些记不清楚了。我靠在椅背上听广播。听完一首德永英明的曲子,玻璃窗上扑簌簌打下雨点来。阿联要打开雨刷,又犹豫了,天上分明有个太阳。雨水把车身砸得哗哗响,像是有人在车顶洒了一把螺丝。阿联减速后说,这雨真是怪。
这是太阳雨吧,我说,过一会儿就停了。
听说下太阳雨时,容易看到彩虹。阿联说。
我往四面看去,路面上雨雾蒙蒙,远处很光亮。我说,出不出彩虹不知道,但是在我们家乡,人们认为,下太阳雨是一种吉兆。不知怎么的,我开始迷信起来。我记得小时候下太阳雨并不稀奇。有时淋了一会儿雨,走到另一条路上地面又是干的。有时晚上回到家里,说起下午那场雨真够大的。听的人摸着脑门说,我晒了一天被子,什么时候下的雨啊?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年夏天,我们赶集回来碰上的那场太阳雨。雨并不大,但是裹在风里,周围一下子凉爽了。母亲带着我躲到一棵榆树底下。她提着一袋镇上买来的油菜籽,她说鸽子吃了这些,羽毛会更加丰满。
回到家里,我捧着油菜籽上了楼。我朝鸽圈里撒了一把,一群鸽子迈着爪子笨拙地挪过来。只有一只缩在原地。妈妈上楼时,我指着那只鸽子。妈妈走进去,拿起鸽子,脸色暗沉了。我跑过去,发现它硬邦邦的,尾巴上粘着黄色的粪便。跑进窝棚里,有三只鸽子蹲在木栏上,眼睛浑浊。母亲觉得鸽子生病是换季温差大导致的。她关掉了窝里的灯泡,铺上一层新的干草。过了两天,情况有所好转,那三只病鸽开始吃饲料了。
后来的一天傍晚,我们去鸽棚喂食。一对鸽子垂头趴在草窝里,更糟糕的是它们身子底下发出恶臭。妈妈拨开它们,才发现两只刚长毛的雏鸽已经生了虫。再去查看其他的草窝,情况不容乐观。有一些不动弹了,有一些活着,但是光滑的皮肤在发黑。那时候母亲才反应过来,根本不是气候的问题,而是瘟疫袭击了这里。先前的预兆,都被她忽视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母亲买药水、找兽医的速度,远没有鸽子病死的速度快。妈妈喷了两天的药水,根本无济于事。暑假里的清晨,我醒来后发现母亲不在屋里。我赤脚爬到楼上去,走进十米长的鸽棚。地面上落满了鸽子,到处是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我踩在一层厚厚的柔软的鸽子尸体上,不敢哭也不敢出声。我看到母亲坐在一堆饲料里,怀抱一只硕大的洒水壶。
过了很久,母亲从鸽棚里走出来。不说什么,只是低头拆塑料网,拆了北面两根柱子,又去拆南面的。不知是哪个疙瘩系得太紧,她怎么也打不开。在着急的时候,她猛地拍几下柱子,身体靠着柱子滑下去。这时窝棚里传出扑腾的声音。母亲抬起头来,一只灰鸽撞着门框落到了地上。它咕咕叫了一声,紧跟着呼啦一声逃命似的往天际飞走了。
从那以后,家里的情况急转直下。这一年买鸽子欠下的钱,家里没有能力还上。到了第二年春天,债主带了几个人从米谷赶到了我家。他不说什么,敲开门后就往屋里走。妈妈看着他们搬走家里的黑白电视、凤凰铜钟和两张桌子。他们的意思是,这些东西他们先保存着,等见到钱了再送回来。
正月里,我一集《莫克与甜甜》也没有看上。有天晚上,妈妈带我去邻居家看电视。他家的小孩上初中了,不爱看这类动画片。我坐在电视机旁,他一个劲儿地换台。看了半个钟头,我只看到几次莫克的画面。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我跟妈妈说,我以后不看电视了。妈妈问,怎么了?我说,我不想看了。听到这样的话,妈妈侧过脸去。安静了一会儿,妈妈拉住我的手说,走,我就不信没有办法。
她领着我走出家门。外面黑漆漆的,我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快到镇上时,路边一处纸盒子似的厂房仍亮着灯。那是二叔叔的面粉厂。我们没有带任何粮食,去面粉厂做什么呢?我心想。进了厂房,找到二叔叔,妈妈说了家里的难处。站在轰隆隆的压面机前,二叔叔不慌不忙地扛起一袋面粉,走进了仓库。等他走回来时,妈妈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二叔叔解下沾满面粉的围裙,摸了摸我的脸。妈妈走上来一步说,二哥,这一次来,我想跟你借一点钱。二叔叔掸了掸手,神情显得心不在焉。他仰头看着面粉厂的屋顶慢悠悠地说,我还想别人借我几个钱呢。
这句话让妈妈愣住了。停顿了一会儿,妈妈笑了笑说,哦,这样啊。那就算了。她蹲下身子,用袖口擦掉我脸上的面粉。
我跟着她走出了面粉厂。妈妈走得很快。到了漆黑的土路上,我喊了几声她也没有回应。我小跑着跟上她,用力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一块冰。
靠着菜园里的瓜果度过春天,没有那么难。每到逢集,我就跟着母亲去镇上卖菠菜和莴苣。生意好的时候,还能买一副鸭架子回来。眼看着生活要好起来,六月里的一场大雨,又把一切打回了原形。那个周末,爸爸从学校带回来几本图画书。我躲在被窝里看故事,不愿意睡觉。不知到了几点,外面响起轰隆隆的干雷,大风在院子里乱撞,把面盆、扫把和晾衣架都刮到了地上。紧跟着雨哗哗地落下来。到了后半夜,院子里“啪”的一声,像是砸下了什么东西。接着又是两声。我吓得醒过来,赤脚跳下床。爸爸从西屋跑出来,拉开电灯。院子里那棵梧桐折断了,树冠砸到了房梁上。瓦片正溜溜地往地上落。爸爸带着我去东屋查看,我看到床脚的墙体上裂了一条缝。那条缝从房顶一直延伸到地面。爸爸抱起床上的被子,拉着我去西屋。走到中堂,他自言自语道,关上门,会不会多一些支撑?他看了看外面的大雨,跑回去锁牢西屋的门。
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夜。天一亮,我们穿好衣服去外面查看。院子里乱糟糟的,水池里落了很多断枝。爸爸说,半棵树砸下去,不太可能伤到地基,墙怎么会裂开呢?妈妈扶起扫把,想起什么似的说,坏了。没等我们开口,她往院外的东墙边跑去。我跟着爸爸跑过去,果然看到东面的地基塌了下去。原来地基旁有条小河。雨水过大时,把地基下的沙石冲进河里。经过这样的连夜雨,家里的房屋转眼成了危房。况且现在是夏天,正是雨水最多的时候,要是不及时修缮,我们的房子只会越来越坏。
我们坐在饭桌前,都不说话。爸爸说他下午去找泥瓦匠,把墙缝补起来。妈妈说,那只能防止渗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爸爸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要是修整房子,得拆掉东屋,填好地基后,再重新加盖。这么算下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饭桌上,他们一致觉得,大叔叔和二叔叔指望不上了。三叔叔那里或许还有希望。爸爸说,三叔叔经常去山东卖瓦,攒了一些钱。而且他的小儿子还跟爸爸去学校读过一年书。
当天上午,我们都去了三叔叔家。三叔叔家也不乐观,一夜的风雨刮倒了畜栏的挡板,鸡鸭和母猪都在院子里乱跑。我们一家人跟着去忙活,撵了好一阵子,十多只家禽才回到圈里。三叔叔抹了抹头上的汗说,今天中午,我们杀只公鸡吧。说着从圈里提上一只鸡,割了一刀扔到地上。公鸡歪歪扭扭走了两步,倒头摔在地上。他接了一盆热水准备给鸡褪毛。我抱起公鸡递给他。三叔叔倒提着公鸡投进去。可是这时公鸡猛地醒过来,扑扇着翅膀跑远了。三叔叔绕着院子追了两圈才抓到它。三妈妈说,人家是猫捉老鼠,你这是人拿鸡。屋里的人笑得合不拢嘴。
看到气氛这么热烈,妈妈踢了一下爸爸的腿。爸爸接过公鸡,边摁在热水里浸着,边说起家里的难处。他绕了一大圈,才说到修房子的事。三叔叔点头听着。三妈妈拍拍腿说,我去菜园里掐几个辣椒。说着就往外面走了。看到三妈妈走了,三叔叔擦了擦手说,好兄弟,这个事我做不了主。我先帮你们问问。
三妈妈出门后很久没见踪影,等饭菜端上桌,她才慢悠悠地走回来。她身后跟着一个人。走近了,我才看清是大叔叔。
一顿饭吃得没有一点滋味。看到父母都不动筷子,我也不敢吃多少。三妈妈往我碗里夹菜,我尝了几口就不吃了。大叔叔喝了几口酒终于开口了。他说,你们家的事,三嫂子都跟我说了。我的意思很简单,分家既然把老宅分给你们了,你们自然要好好维护。爸爸端起一杯酒说,是是是,大哥说的是。大叔叔放下酒杯说,但是家家都不容易。我们能帮就尽量帮,帮不了也没办法。三叔叔倏地站起来。他拍了拍爸爸的肩膀说,都是兄弟嘛。你看我家门口还有一车黄沙,盖猪圈时剩下的,你就找车拖去吧。爸爸抿着嘴笑了笑说,不了,不了吧。三妈妈猎了三叔叔一眼。三叔叔坐下了,再不提这件事。
草草吃了午饭,爸爸起身准备走了。三妈妈拦住我们,将一个盛着鸡肉的碗塞到妈妈怀里。
回去路上,妈妈冷不丁地问了一声爸爸,大叔叔家几个儿子?
问这个做什么?爸爸疑惑地看着她。你不是知道吗。
那三叔叔家几个儿子?妈妈问。
爸爸像被点醒了一样。接着又连摇头说,不可能,你想的不可能。妈妈站住了,推了一下爸爸的肩膀说,怎么不可能?
妈妈看着爸爸说,他们都有两个儿子,在我们这种地方,没有宅基地得多难。他们就是想看着我们过不下去了,找个借口把老宅夺过去分掉。
怎么可能?你别乱说。爸爸说。
怎么不可能。先前分家的事,你忘了吗?妈妈又推了他一下。她说,他们两家肯定商量过。要不怎么我们刚一说事,大哥他就来了?
不可能。不可能。爸爸认准了。
这就是事实。妈妈说,你教书教多了,觉得人人都是好人。
爸爸不说话了。走过石桥,爸爸喃喃自语,总有办法的。他停下了脚步。我和妈妈都期待地看着他。他说,要不这样,我们攒一点钱买一些水泥,再攒一点钱买一些石头子。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能把房子修好。
爸爸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往后的半年时间里,我们简衣缩食,用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两车黄沙。到了夏天,我们又从镇上买了十几袋水泥。这些建筑材料都堆在院子里。有时玩捉迷藏,我就躲在水泥袋后面,伙伴们很难找到我。只有小毛毛知道我喜欢藏在那里,因为他随身带着一只黄狗。那只黄狗熟悉我身上的气味。
有一回又轮到小毛毛找我们,我和几个孩子躲进屋后的树林。小毛毛带着狗到处找,也没有发现我们。在大树背后躲久了,我用树枝挖地上的蚯蚓。挖了好几条,近处传来窸窣的响动,我以为小毛毛找来了。我欠身看了一眼,四周没有人,等我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房子那里时,只听轰的一声,眼前腾起一阵尘雾。房屋的东侧整面塌了下来。树林里两个男孩跳出来,立刻往那里跑去。刚开始我还不明白,尘雾散去后,我看到碎砖头和石块里流出鲜红的血。
两个孩子吓得哭起来。这时妈妈赶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听到轰隆声时,她可能在菜园子里忙活。她扔下镰刀,跑了过来。她看了看地上的血,又去看两个孩子的脸。没有找到我,她整个人就慌了。她大喊了一声,身体痉挛了一下。她叫着我的名字,疯狂地去扒地上的墙砖。她把那个不幸的孩子当成了我。她双手捧着砖石,弄得满身的泥灰。我害怕地走了过去。妈妈扒开了一层沙土,摸到一层厚厚的黄色绒毛。她双手颤抖着,停在了半空中。我小声喊了一声,妈妈。她迟疑了一阵,抬起灰突突的脸。她身体扑过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她嘴里重复说着:我以为……我以为……
拖出黄狗,我们又去扒旁边的砖石。里面没有任何迹象。我们跑到院子里,小毛毛正从水泥袋后面爬出来。他焦急地说,房子塌了,你们看到了吗?
这次事故过后,母亲觉得在雪田待不下去了。爸爸的拖延只会让事态更加严重。这一年的六七月份,妈妈从镇上带回的报纸上了解到,南方正在大规模招工。一股热烈的民工潮正在全国悄然兴起。妈妈不顾爸爸的犹豫,认准这是离开雪田的最好时刻。两人僵持了十多天,爸爸终于屈服了。他辞掉了学校的教职,将我领去了奶奶家。他们去南方的那些年里,我就在奶奶的照顾下慢慢长大。
回到上海,母亲的微信就到了。她问我,有几个堂哥的联系方式吗?我说有。她回复说,发我。过了一会儿,她又追加一条:全部发我。我把通讯录里堂哥的号码一一发给她。我问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你别问。她回。
接下去的几天,妈妈没有发来消息。一周后的傍晚,我跟阿联在公园散步,她发来了一段视频。我本想回到家再看。妈妈发来一句:你看看如何?我点开视频,看到一栋灰白的矮房子。我知道这座房子。平时有红白事,当地人都在这座房子里办酒席。视频往里推进,看到两口大铁锅和煤炭堆。进门后,大厅里摆了五六张大圆桌。妈妈在视频里比划着说,我们都包下来。跟着画面转换到一张价目表上,目录中各个价位的酒席都有。妈妈用食指敲了敲带海鲜的那一类,对旁边的管事人说,就这个。结束了视频,我发去信息问,日子订了吗?妈妈回复说,下周你们回来吧,我订在周六。我回过去一个笑脸。
放下手机,我觉得母亲有点兴师动众。没想到阿联在一旁说,她是想让奶奶高兴吧。我看了看她。她低声说,毕竟奶奶照顾你这么多年。我点点头不说话了。想来爸爸那么迅速地接奶奶来南方,也是出于这份愧疚吧。
周六上午,我们早早地起床往家里赶。刚上高速,妈妈又发来了视频。视频里是一辆黑色别克,两个堂哥正把大叔叔从后座里扶出来。妈妈说,他们凌晨三点就上路了,现在到我们小区了。你们到哪里了?阿联朝我瞪了瞪眼,赶紧踩了一脚油门。
我们赶到家时,门口停了几辆小轿车。车里都没有人。我和阿联走到矮房子那里。三个堂哥正站在一块抽烟。我小跑过去,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发了一圈烟,我看到奶奶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两边坐着爸爸和几个叔叔。我问,妈妈去哪里了?爸爸抬了抬胳膊笑着说,她正在指挥呢。
走进大厅里,妈妈正嘱咐几个小工,怎么摆酒、怎么放碗碟筷子。看到我们来晚了,她脸上掠过不快的神色。但是顾及到某种体面,她把这股情绪收了起来。她拍着我肩膀说,跟长辈们打招呼了吗?我点了点头。她小心地朝角落里瞥了一眼说,那她们呢?这时我才看到三个婶婶团坐在一起,正磕着瓜子。我带着阿联去打招呼。
到了入席的时候,我和堂兄们分在一桌。阿联、婶婶们还有几个年轻嫂子待在一起。爸爸和妈妈则陪着奶奶和几个叔叔。刚开始气氛有些冷淡,大家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等倒上了酒,氛围渐渐热烈起来。夏家的人大概都是这样,喝了几杯酒,人的精神和情绪都活泛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妈妈嘱咐我去主桌敬酒。我端着酒杯走过去,敬完奶奶,再敬三位叔伯。他们都很高兴,说要连喝三杯。回到座位上,我头有点晕。吃了几口菜,叔叔那一桌传来划拳的声音。三叔叔站起来,而二叔叔一只脚踩在板凳上。他们声音洪亮,似乎要用手指拼出个死活。过了一会儿,婶婶们那桌不知谁找来了骰子,她们玩着骰子喝起了红酒。堂哥们也在起哄,他们把三个圆桌抬到了一起。这样在三个大圆桌上,大家可以划拳、玩骰子,还可以玩扑克。等到有人提议拿出钱来玩,大厅里更加嘈杂了。苏北方言里有个词叫作“鸭吵堂”,用它来形容这里的场面太贴切了。
又喝了一会儿,我看旁边的人有重影。我对阿联说,我想回去睡一会儿。阿联扶着我,出了大厅。回到家,我倒在床上就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闻到一股橘子味,醒了过来。屋里暗沉沉的。我以为谁拉上了窗帘,但是窗户是透明的,原来天已经黑了。阿联带着耳机在看手机。我欠身问几点了。她放下手里的橘子说,五点多吧。
我推开门走到客厅里。沙发上几个叔叔斜靠着睡在一起,另一边盘腿坐着的婶婶们正在看电视。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爸爸带着几个堂哥回来了。他们说着古镇上的见闻。原来爸爸带他们去古镇上玩了。走出卫生间的门时,我意识到妈妈不见了。我问爸爸,妈妈没有一起去吗?爸爸说,没有看见,不知去哪里了。几个婶婶也转过脸来。大妈妈说,我也一直没见她。爸爸给她打去电话,短暂的几秒钟,卧室里传出手机铃声。但是手机很快挂断了,卧室里“啪”地传出一声响。像是某个瓷碗摔下来,又像是重物间的碰撞。爸爸连忙去敲门,里面没有人回应。他敲得更大声,用拳头在门上砸。叔叔们都醒了过来,相互看着。等弄明白眼前的情况,他们都走到爸爸身后。
爸爸找来卧室的钥匙,但是门反锁了。我嘱咐二妈妈关掉电视。我把耳朵靠在门上,隐约听到哭泣声。我蹲下身子,从门缝底下闻到浓烈的酒香。我告诉了爸爸,他脸上泛起疑惑又惊恐的神色。不会出什么事吧?二叔叔说。他的一句话点燃了大家的紧张情绪。大叔叔说,吃饭时还好好的。三妈妈站起来说,要不要报警?
没有人拿得了主意。呆坐了几分钟,爸爸挥手说,撞门吧。他看看我,又看看几个堂哥。大叔叔家的二哥最壮实,他撞门最合适。我们给他让出一条路。他目测着距离,一直退到墙角的冰箱旁。就在我们等着二哥冲过去时,卧室门轻巧地打开了。那扇门就像是被风吹开的,而不是人为打开的一样。
房间里光线阴暗,母亲的身体深陷在椅子里。我看到她换了一身新的衣服。她低着头,手里握着一瓶白酒。现在那瓶酒只剩下一半了。爸爸轻声叫了一声,她没有回应。等我们准备进门时,妈妈慢慢抬起额头,看了一眼门外。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贫乏的空洞之感。她晃了晃胳膊,酒瓶“噔”一声落在地上。她嘟囔着,你们……你们……她猛烈地咳嗽了两声说,你们……你们都是恶人。你们有罪。
我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酒精在她身体里起了作用,她脸上红扑扑的,脖子里沁满了汗。她一手扶着头,一手指着门口,嘴里含含糊糊的。说了一会儿,她才把语言连贯起来。她说,我要感谢你们。我能有今天,都要感谢你们。是你们一步步把我逼成这样的。
这么说着,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不知道是酒精的原因,还是因为情绪问题,她怎么也不能稳住身体。她歪着脑袋看着大叔叔说,大哥,你是家族里的老好人。但在我看来,你是最大的恶人。你想尽办法,把我们的地给分掉了。你让大嫂玩的那一出,以为我们都是瞎子吗?喝农药、喝农药。谁看不出来那是个空瓶子。
谁也没有想到。十多年前的事母亲还能想起来。爸爸喝斥道,你说什么醉话。妈妈朝半空中甩了甩手。她看着大叔叔问,大哥,我就想问你。你想占我们的还不止这些吧?你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吧?
听她这样说话,大叔叔不想再理她。妈妈没有饶恕他。她说,没有这个疙瘩的话,你也不会在我们最难的时候,去挑拨三哥家。
三叔叔跺了一下脚说,大哥什么时候说过,要占你家的宅基地了?
妈妈低头笑了出来。她说,那三哥我想问你,你家大儿子一家和大哥家的二儿子一家,这两家现在住在哪里?你们在我家宅基地上盖房子,经过谁的允许了吗?
三妈妈赶忙说,不是家里没地方吗。临时住一下。三妈妈还想解释。妈妈从怀里掏出手机说,黄小平,黄主任,你们都知道吧。三妈妈瞪大了眼睛,脸上掠过恐惧的神色。妈妈又说,今年六月,村里各家各户要办理宅基证。有两张一千块的购物卡,他没敢收。想来想去,还是给我们打了电话。妈妈呼着酒气小声问道,这两张购物卡,是你们的吧?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大妈妈说。三妈妈也这样说。可是她们提高声调的底气都没有了。二妈妈出来打圆场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看到二妈妈走出来,妈妈望向了二叔叔。妈妈声音沙哑地说,二哥,我就实话实说吧。年初你女儿做手术,你跟我们借钱。我们没借,这是我的主意。现在你也尝到人情凉薄的滋味了吧?
妈妈从椅子上站起来,脚下晃悠。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说,当初最困难的时候,我们还在帮你。可你怎么对我们的?你恨不得把我们踩到脚底下啊。我们那时多困难,最后喂大了一头白眼狼。人在做,天在看。我们不信神,不信鬼。但是人心摆在那里。二哥,你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妈妈闭上眼睛,痛苦的神情拧到了一处。她拾起地上的酒瓶,朝喉咙里灌了下去。
等我和爸爸上去劝时,她的身体像是被酒精麻痹的死物,整个人摔倒在地。爸爸将她扶到床上。看到她喘着酒气,我们都放心了。阿联坐在床边照顾她。爸爸走到门外说,她说胡话,她说胡话呢。叔叔婶婶们脸上铁青,都没有说话。
爸爸带他们去住旅馆后,我走到奶奶的房间。她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我说,妈妈睡下了。奶奶说,这也是好事。我问为什么。奶奶却不说话了。
第二天,我担心亲戚们走得早,七点钟就起床了。走到客厅里,我看到母亲正在厨房里下面条。她的手机轻声播放着邓丽君的歌。听到那句“夜来香,我为你歌唱”,母亲小声跟着唱起来。我揉了揉她的肩膀,问她,头疼不疼?她笑着看我说,没事,没事了。她脸上有着深深的倦容,但是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活力。
你给亲戚们打电话,让他们来吃早饭。她用长筷子挑起面条说。我准备掏出手机,卧室里传出爸爸的声音。他在被窝里说道,他们六点就走了,说是怕回去路上堵。
妈妈拿出几只瓷碗,朝那边喊了一声,那我们自己吃吧。
磨蹭了很久,爸爸才起床。我把奶奶搀到桌上。阿联也洗好了脸。
我们坐在一起,看着妈妈把碗一只只送到我们面前。妈妈手机里的音乐仍没有停。这会儿放到了那首《甜蜜蜜》。爸爸说,还要几双筷子。妈妈跟着音乐,双脚滑出去几步,身体随着那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转了一圈。她捂着嘴往厨房走了过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害怕起她来。